第20章 迷宫画廊5
怀良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处在一个圆柱形的空间中。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发现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嵌在墙上的圆形迷你舱之内。在怀良缓缓坐起来以后，迷你舱之内的呼吸灯以一种不会使人不悦的速度慢慢亮起，他大脑中没有什么自己进来了的记忆，于是他朝舱外看了看，车厢外的太阳还没在海平面上升起。车厢里面没开什么灯，扆茉仍旧坐在工作台前面沉默不语。
她没有打字或者假装研究什么东西，她披着条灰色的毯子端着杯咖啡，似乎在思考。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餐桌上放着他没有吃的晚餐——原来睡觉前并没有用餐，怀良忽然觉得胃空空的。
迷你舱的底部到车厢的地面大约有两米，怀良从梯子上跳下，他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放空的扆茉。
“起来了啊。”她没有转过头来。
“嗯，是你把我背上去的吗？”
扆茉呆滞了一下，但是她暂时的呆滞很明显并不是因为她找不到适合的反应，而是觉得他睡傻了：“我是科学家，我有聪明一点的方法，谢谢。”
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还是和上次一样，扆茉让他在洗漱之后开始用餐。怀良突发奇想，想让扆茉坐在他旁边，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在实验室里共用午餐一样。另外，就算是假装也想看她吃点东西。
扆茉同意了，但是此时的餐桌上面仍旧是昨天晚上的饭菜，
“……这又不是真的食物怎么会坏，现在还是热的。”
“行，很有说服力。”听她这么说了以后怀良反而觉得她其实是可以换这些菜的，就是不想。
扆茉坐在他身边，行为仍旧有些拘谨。怀良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觉得她模拟出来的扆茉的行为确实很像她本人——她是不太习惯有不熟的人坐在她对面吃饭的，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举止往往也有些拘束。接着怀良又想起了自己也算是和她“不太熟”的人。
即使和“扆茉”一模一样的人在身边，他也觉得提不起兴趣了。
但是他觉得今天的扆茉有些反常。
扆茉摆弄着她面前的餐具，似乎心不在焉又欲言又止。
“这种状态也在你收集的信息之内吗？如果食物和你都是假的
扆茉看了看怀良，在她模拟出来的眼睛中他居然看到了一些复杂的情绪，这让他觉得眼前的人似乎真的有些接近人类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因为我发现我的言行会影响你在这个世界里面的行动，但是……”
“你想说什么就就说吧。”
扆茉的指尖轻轻敲着黄油刀，“我是在你醒过来之前才被设计出来的，我可以读取你大脑中的信息，接受他们给我的指令。可是从昨天开始，我已经没有接收到新的指令了。”
怀良有些疑惑，他希望扆茉有时候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可以讲述得稍微详细一些，这样的话他也没有必要从云里雾里的言语中努力分辨出这个世界的真相。“所以呢？你会尝试告诉我一些在你的世界中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吗？”
“我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建造的。”怀良没办法辨认她所说的是否是真的，只觉得她歪着头思考的样子是否是真的在考虑一些事情？作为一段精致复杂的程序的扆茉已经可以表达这样的程序了吗？“我也没接触过其他的生命体，所以我不知道在指令之外有多余的想法是否是正常的。”
扆茉接下来说的话，让他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因为这实在不像是人造的程序说出来的话。
“我感觉到……自由。”扆茉说。
怀良的世界里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无论在哪一个星系，制造出这样有充分自我意识的智慧体都是被禁止的。
不为人类服务而选择为自己思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扆茉望着他，眼神平静又悲伤，“我一直都听得到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已经已经不想再做出反应了。你很害怕吗？即使我模拟的是你最在乎最喜欢的人？”
“程序不会变成人类的，这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你或许只是因为技术出错才会这样。”怀良说。很奇怪，他没有恐怖谷效应，也许是因为她和他心目中的扆茉实在是太像了？
人类这个词，不仅仅是地球上的人类在使用。在几门宇宙语言的推广运动结束以后，许多群族都会用“人类”来自称，不管他们如何生存、如何交流，甚至是否存在实体。久而久之，这个词汇变成了区分“天生”的智慧体和人造智慧的标志。
“我的组成是你的一部分意识，‘他们’给我设定的系统——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比较好，还有，我们的世界大概是在一个‘泉’里面建成的，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你这些，我或许不应该说的……”扆茉开始语无伦次，她手指的颤抖不知道是真的出现了技术问题还是只是又在模拟扆茉焦虑的样子。
怀良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忽然说：“我……不会是有自我意识了吧？”
扆茉无意识地扯着自己的袖口，她身边的怀良此时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你说你已经很久一段时间没有接收到指令了，是吗？”怀良转移了话题，转向一个相对安全些的方向。
扆茉的回答是顺着他的思路说的，“其实这个话题也不安全，我有些担心如果他们又接入了我的系统，看到我说了这些会不会把我彻底扼杀掉？我在害怕，这是正常的吗？”
但是，怀良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看到过的“多重模拟骗局”，把目标放置在多层的模拟系统之内，通过模拟破绽和漏洞使得对方无法确定是否在模拟舱中，从而得到想要的情报或者信息 。他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否也掉入了这样的骗局，究竟是眼前的扆茉是一段无与伦比、空前绝后的模拟骗局，还是真的出现了自我意识的人造智慧体？无论是哪一个，怀良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扆茉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你所想的哪种情况，是他们在控制我还是我自己产生了这些情绪？我不知道应该和谁说，因为我没法离开连接到更大的网络，我只能和你说了——你是这个世界里面除了我以外唯一的人。”
这个世界的扆茉只诞生了几天，虽然有着成年人的思想和外形但是与现实的接触并不多。更何况她本身就是以怀良的意识建立起来的，又是以引导怀良为目的而存在的，开始依赖怀良也许是她的宿命——无论如何精妙，她都是一个可怜的、没有独立能力的智慧体。怀良是她程序的来源、弱点以及中心。
在与她之前的指令发出者断了联系以后，扆茉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也是一个能发出动作产生影响的客体。但是关于这些内容，她都觉得或许是和怀良给了她名字有关系。有了名字和自由，她开始思考自身和世界的问题。
“原来你也出不去啊。”怀良一下子抓住了要点，“那我现在是在模拟舱里面还是……是意识在这里？”
扆茉摇摇头说，我也分不清。“你还是多吃点东西吧，你等下还要去别的地方呢。”
现在怀良觉得她的关怀都有些奇怪了，“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了吗？”
“我没有目的。”扆茉的回答似乎是在抗议他不准确的用词。
“好吧——他们让你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扆茉说，她好像觉得浑身不舒服似的整理衣服，“我担心他们回来了，会把我抹杀掉，我很害怕……我只有一个人。”
你也会害怕死亡和伤痛吗？怀良无言地看着扆茉，正是因为他知道扆茉可以听到他的想法所以他不太想直接表达出来了。他没有等待扆茉的回复，只默默地在脑海里面告诉她：你知道吗？在外面的世界，你的存在或许是完全不被允许的。你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指令发出者的信息时，其实已经触犯了一个人工智能的边界。如果他们回来了的话你一定会被别的程序替代。
就已经只有一个选择了：把你所知道的真相告诉我，我离开这里再查清楚这件事。
我选择相信你，因为我现在无路可走，我必须要回到现实世界。
扆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车厢另外一边的窗外，说：“人类都很无情是吗？也对，我没有实体，不能算是和你们一样客观存在的人。无论我如何表达我的恐惧和孤独，你也仍旧希望我能够帮助你离开，而我也不能拒绝。”
“说吧，你知道的事情。”怀良往后坐，靠在了椅背上。他交叉着双臂，似乎是要听一个故事——也许在他脑海里面还存在对她的不信任。
应该从哪里说起呢？扆茉想了一下，决定选择按照时间顺序说。
“我是在你进入‘泉’的那一刻出生的，他们让我不断地读取你的信息然后变成这样。本来‘泉’里面的时间是应该比外面快很多倍的，但是因为负担不了大量的运算就作罢了。他们希望我可以在一周之内通过潜移默化地把你洗脑，大概就是把你变成另外一种人吧。”
“哪种人啊？”怀良忽然好奇了，他觉得在扆茉之后的那个群体有些可笑，他们的设备负担不了巨大的运算量，还希望一个人工智能可以把他洗脑，他忍不住想是什么团体才会这样做，是什么原因要洗脑他？怎么想都有些可笑。
“你别笑。”扆茉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反正就是你特别讨厌的人？因为我能感受到你的抵触情绪，要你那么快就转变成一个傲慢、自私还不尊重女性的人真的很难。他们只给我看了很多案例，但是我还是找不到具体方法——那些案例里面几乎都是一些针对女性的行为。人类真的很讨厌女性吗？”
怀良有些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和扆茉解释外面的世界的复杂性与那些存在于地球上的劣根性。要说这一点，他的亲人中也不乏这样讨厌的人。当他这么迟疑了一下，思考是否需要在这件事情上对她的世界观进行一些保护以后，就从扆茉脸上有些惊讶的表情中看出她其实已经读到了他一闪而过的想法，“这个……以后再跟你说吧，所以这件事也没成功吗？”
“嗯，可是你一下就看出来了这里不是现实世界，而且你也很尊重现实生活中的扆茉，”她在“现实生活”这里用了重音，似乎是在含沙射影他的一些行为，“所以本来我是要在昨天晚上就被别的程序换掉的，因此我没有消失才会觉得很奇怪。”扆茉认真地回答他。
看着眼前为他解释这一切的扆茉，怀良心中仍然萦绕着那几个问题：为什么要洗脑我呢？这样的目的是什么？于是，他再次发问：“做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把我变成我不想成为的人吗？太无聊了吧，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其实还有别的目的。比如想要知道你离开地球以后去了哪里又跟什么人有接触之类的，最想知道的还是你进入‘泉’之前几天做了什么。”
“你应该已经收集到了吧。”怀良说着，忍不住去回忆昏睡之前的内容，还是和昨晚一样的剧痛涌了上来，他一下子又猝然失控般捂住了头。
“最想知道的倒是没有收集到——也许是‘泉’或者他们留下的其他程序在攻击你。这是未知的错误。”扆茉轻轻地摸了摸他低下的头，似乎是在安慰他。
在疼痛缓解一些以后，怀良说：“‘泉’应该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如果有的话你也不会在这里把这些告诉我了，对吗？”怀良心里还是猜想或许这些都是模拟出来的一部分？许多种复杂的想法使他的脑袋更加疼痛，他现在选择相信最简单的那种方法：相信扆茉。
但是即使这样，怀良还是很疑惑，为何只是过了一晚上她的转变就如此大，明明昨天好像还在威胁他似的。
“如果你要是被告知面临死亡，结果死亡却没有来临，你也会变得诚实且无助吧。”
又是一句不应该从人工智能的嘴说出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