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重逢（三）
燕秋大惊，立即一个腾身纵步，扑将过去叫道：“青竹，你们怎么啦？”
翟青竹一见燕秋，“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这哭声里，充满了哀伤、无助与自怜。
燕秋上前扶住翟青竹问道：“文照青他怎么了？”
翟青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串珠，不停地落下来，她指着躺在青石板祭台上的文照青，只说了一个“他”字，就又泣不成声了。
燕秋这才发觉文照青面色如灰土，浑身是血，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燕秋问道：“受了伤？”
翟青竹摇摇头，燕秋“啊”了一声，立即说道：“他是一时情急，急血攻心，血不归经，才喷了出来，不要紧的，你替他缓缓地在‘七坎’和‘玄机’两处，用内力推拿，我这里还有一粒药，他很快就会复元的。”
其实翟青竹在红叶谷受到秦夫人的熏陶，这些伤害，她是知道急救之方的，但是，如今情急心乱，灵智已失，突然坐在那里哭泣而不知所措。
经燕秋郡主一提醒，才恍然大悟，立即运用内力凝神一志，为文照青推拿，如此推宫过穴，只三五下，文照青便苏醒过来。
文照青神智恢复，一个翻身坐将起来，不觉脱口叫道：
“巧怡……”
他顿时又收住口，看到翟青竹和燕秋郡主，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片血迹，不禁问道：
“郡主，南竹姐，我怎么在这里？又如何变成这样子？”
翟青竹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燕秋郡主没有回答文照青的话，却径自对翟青竹说道：
“青竹，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位非常坚强而又充满自信的姑娘，可是，现在你竟是这般柔弱，为什么呢？
青竹，当你挺起你的脊梁以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黯淡无光。”
翟青竹低下头，只轻轻地说了一声道：“郡主，我……”
燕秋郡主拍拍她的肩，又转过身来对文照青说道：“文照青，你是急血攻心，摔倒在这里，多亏枫如黑夜追踪，限到这里，才救活了你。”
文照青抬头望着翟青竹，叫道，“南竹姐，我真的要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你”又引起翟青竹泪水涟涟，低头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燕秋说道：“文照青，你坐在这里可曾想到，你的下一步该怎么做？要做什么？”
文照青想了一下，又望了一下翟青竹，说道：“郡主，你是知道的，这是可怕的误会，对我、对郡主、对南竹姐，甚至对已经过世的另一位伯母，这样的误会，是应该澄清的。
我觉得十分对不起南竹姐，她是一位无辜的受害人。”
翟青竹突然站起来摇摇头，断然说道：“照青，你说错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受害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没有任何怨尤。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我是哭命运作弄人，如果有人必须承担苦果，由我一个人承担也就够了，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多人？尤其是余姑娘，她是真正无辜的人，都是因为我，让她遭受这么重的打击。”
文照青伸手握住翟青竹的手，诚恳地说道：“南竹姐，你也这样谦忍，越发地使我内疚不已，对余巧怡，我是十分惭愧的，我和她之间，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受过余爷爷救命、抚养、授艺之恩，我的确是不应该让她受到委屈的。
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怎么说呢？可是你不同，南竹姐，我们之间共过生死，你救过我的命，我们一同度过许多煎熬，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正式的婚约。”
翟青竹摇摇头说道：“现在讲这些话，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照青，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果我是你，会跟你一样痛苦的。”
文照青叫道：“南竹姐……”
翟青竹说道：“照青，我说的是真话，像你这样从小受到余爷爷抚养、授艺之恩，就算是报恩，也不能让余姑娘受委屈，何况你和余姑娘又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件事，你都不应该让余姑娘心碎而走，至于我……”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昂起头来，并且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已经说过，能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今日之事，也早在意料中，一切后果是我心甘情愿的。”
燕秋郡主叹了口气，说道：“青竹，这不是普通的事，是终生的幸福，你并不亏理，你没有理由要这样退缩。”
翟青竹说道：“郡主，那是你对我的关心，才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除了方才那一阵激动，我很快恢复了理智。”
她看到文照青呆愣在那里，又说道：“郡主，你想想看，现在这件事发生了，余姑娘是痛苦的，照青也是痛苦的，当然我同样地感到痛苦。
如今三个人都在痛苦，说不定那位余伯母也有痛苦，与其大家都痛苦，不如牺性一已，把所有的痛苦都承揽下来，其他的人就可以不痛苦。”
她走近燕秋郡主，缓缓地说道：“郡主，我愿意做那个承担一切痛苦的人。”
燕秋立即说道：“岂有此理，青竹，你这话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不相信你这么做，史怀祖会快乐，我也不相信余巧怡会快乐。”
文照青坐在那里一震，仿佛从睡梦中乍醒过来。他有些惊惶地说道：
“郡主，你说什么？南竹姐，你说是谁要怪谁？”
燕秋郡主伸手制止翟青竹说话，她却问道：“文照青，我正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文照青说道：“我刚才想了很久，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一切都要怪我。”
翟青竹叫道，“照青，这怎么能怪你啊！”
文照青沉痛地说道：“怎么不怪我？没有我，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一切痛苦都不存在。”
燕秋郡主笑笑说道：“我想你们谁都不要自责，自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态度，你……”
她指着文照青说道：“你以为把一切责任揽到你身上，就可以解决问题吗？你以为你走开，出家做和尚，甚或一死了之，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了？”
文照青叫道：“郡主，我的意思……”
燕秋郡主说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这样的吗？逃避，你躲开，问题只会愈来愈多，大家的痛苦愈来愈大，你要去了，你留给大家的是什么？青竹会快乐吗？余巧怡会快乐吗？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该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
燕秋郡主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文照青听得浑身大汗，茫然不知所措。
燕秋又回过头来，对着翟青竹说道：“还有你，也是一样。你一直在自责，其实你也知道，这错误不是你，而是上苍，是上苍将你们安排在一起的，你想躲也躲不掉的。
何况，这根本上就不是个错误。还记得我说的柯瑶伶跟皇上的事吗？我说，真诚的爱是没有错误的，爱是无罪的，青竹，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文照青？”
翟青竹低下头，低声叫道：“郡主。”
燕秋郡主说道：“这有什么可害躁呢？记住我说的这句话，爱人和被人爱，都不是罪过，只要是发自内心的。
青竹，你方才也说过，只有牺牲一个人，大家才能得到快乐，凭心而论，你这是自欺欺人，现在我就要问。”
她转向文照青，问道：“文照青，凭良心说，如果翟青竹走了，离开了，你会快乐吗？”
文照青慌乱中抓住翟青竹的手，问道：“南竹姐，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到哪去？你走了叫我怎么办？你是要让我痛苦一辈子吗？”
燕秋郡主对翟青竹笑笑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走呢？是不是觉得牺牲了你，大家就会快乐？”
她站在那里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好了，但愿我说的不是废话，告诉你们，目前最重要的事，不是你们之间谁去牺牲的问题，而是要去找到余巧怡母女。”
文照青和翟青竹同时叫道：“郡主。”
燕秋郡主说道：“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个误会，只要解开了误会，很可能就会有一个美满的结果。
余巧怡所以如此失望伤心而去，那是因为她以为文照青负心了，她以为青竹抢夺了她的爱人，她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是朝廷的郡主，这些事不是不可以说明白的。
她如果知道我带着柯瑶伶的骨灰前来彭泽湖，如果她知道红叶谷的秦夫人也投身了你们的行列，如果她知道我虽是郡主，却是你们的同情者，她还会这样固执已见吗？”
这一席话说得情理兼备，说得文照青心服口服，说得翟青竹低头无语。
燕秋立即问道：“青竹，你的看法如何？”
翟青竹慌忙抬起头来说道：“郡主说的还能不对吗？我们应该立刻追寻余姑娘。”
燕秋点点头说道：“因为我是奉旨办事，有钦命在身，不能在此地耽搁时间，我不能陪你们去了。”
翟青竹忽然有一份伤感，冲动地上前握住燕秋的手，黯然地说道：
“郡主要和我们分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真叫人心里难过。”
燕秋笑笑，自然感染到了一份离情，说道：“青竹，你这句话真说动了我的心，实在话，什么时候能和你们见面，恐怕难了。
不过，天下事很难说。往往不是我们所能预料得到的，比如说，我们之间这一连串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祝福你们。”
以往爽朗的燕秋郡主，此刻竟有着依依的离情，使她的话说不下去。
翟青竹说道：“郡主，你给我们的太多，最重要的是给我们许多启示，你是我的良师，更大胆地说一句话，也是我的益友。
我知道我和文照青都没办法留你，但是，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再见面的机会？”
燕秋笑笑，笑意中带有一丝凄凉，淡淡地说道：
“别说傻话了，人生聚散无常，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步会怎样。我们今天之会，岂是当初所能预想得到的？青竹，方才我不是说过吗？
只要我们彼此有这份真挚的感情，就可以千里共婵娟，我倒是害怕，万一下次我们再见面时，究竟是友是敌。”
翟青竹叫道：“郡主，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燕秋说道：“青竹，这种事是邦国大事，往往是由不得私人感情的，我常常听到有人说‘身不由己’，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无奈啊！”
文照青在一旁接着说道：“我们会记住郡主与我们之间的感情。”
燕秋点头说道：“这是一句很有人情味的话，让人听起来很受用。”
她回头望望来时路，说道：“日高三竿，玉楼忍不住会通知洪都府的，如果官兵跟上来，又要惹一肚子闲气，我们再见吧！”
文照青说道：“按说，我应该随同郡主回到彭泽湖，奉安余伯母，略表心意。”
燕秋立即说道：“不必了，柯瑶伶的墓，我会做得很好，很得体，以后你有便时，自可前往彭泽湖红叶谷去祭扫，此刻的确是不便。”
远处已经出现了尘头。
燕秋说道：“洪都府的骑马兵卒已经来了，你们快走吧！”
文照青和翟青竹也知道不能多留，依依而去，走了十来步，翟青竹又停下来叫道：
“郡主。”
燕秋正黯然伫立，应声说道：“快些走吧！”
翟青竹问道：“郡主，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余姑娘？”
燕秋沉吟了一下，说道：“她们母女二人是失意灰心已极，失意的人还能到些什么地方呢？不过……”
燕秋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正色说道：“说一句大元朝的郡主所不应该说的话，青竹读过‘大学’上的两句话吗？‘物有本末，来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私人情感上的误会，我以为是你们的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带着红缨的长矛已经在树林中闪光。
燕秋向他俩挥挥手，便迎将上去。
文照青和翟青竹也立即展开身形，很快地疾奔而去。
不过他们在快速奔跑的时候，心里压下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是本？如果说解释私人情感误会是末的话……”
他们彼此并没有对这件事交换过意见，彼此心里都有一层不敢解开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