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清一(三)
典如雷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只见清一师太站在那间破草屋的门口,虽然她的灰色缁衣有了破损与污垢,虽然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她站在那里仍然是宝相庄严,神光照人。
典如雷立即双膝跪下,口称:“草民叩见公主殿下…”
清一师太立即一抬手喝令:“小雨、白灵,快扶起典老!”
典如雷在小雨和白灵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他老泪纵横地说道:
“公主殿下万金之躯,为草民贱命如此受辱,草民纵然万死,也无法赎罪!”
清一师太缓缓走过来,站在典如雷的前面,她挥手说道:
“典老,请坐,坐下来好说话。”
她自己选了一块石头坐下,白灵等四人各自站在身后。
她沉重地说道:“典老,你方才的话说错了。国破家亡,乃人间至痛至惨的事,偷生世上,遁迹空门,自愧不能一死,既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臣民百姓,这样一个荀且于世的人,还念念不忘自己昔日的身份地位,那就是麻木不仁的无耻!”
“公主。”
“典老,话已至此,如果你还以公主相称,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谈的话了。”
“那…老朽敢不遵命。”
“典老本是性情中人,果然不同于凡俗。方才我自责偷生,是由衷之言。
我没有死在城破之日,我没有随先帝于地下,那是因为我当时想到,死是容易的,而不死是艰难的,典老,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朽真的老了,而且我又是个粗人,还是请…师太明白地说吧!”
“前人说:自古艰难唯一死。那是指死要死得其所,所以死有泰山鸿毛之别,死是艰难的。
城破之日可以死,国亡之日可以死,但是,我觉一死之后,又当如何?因此,我决定活下去,我的活下去并非偷生,我是在想尽自己的力量,为洗雪国仇家恨而献身。”
“师太,小儿在文丞相魔下,战死海上,尸骨无存,这一份仇根,让老朽终日难安。”
“这件事我知道,这次把典老从枣庄救出火窟,也正因为我们同有家破人亡之痛。”
“师太,小儿战死,是他尽了本份,也正是师太刚刚所说的,他已经死得其所。
至于老朽的失子之痛,比起师太那又算得了什么!”
“典老,这正是我要和你敞谈隐秘的主要原因。原谅我直言,典老,你的想法错了。
你以为你丧失了一个儿子,跟我比起来,整个官院被屠,先皇自尽…
唉!不说了。你以为你的伤痛不能跟我比?死一个人,和死上千上万的人,死一个平民百姓,与死帝王嫔妃,都是起于一个原因,那就是自己的国家亡了。
所以,令人伤痛的不是死人,而是亡国,是国家的仇恨!在这样的大恨之下,个人的死亡,就无所区别了。”
“师太真是高人。在那样大悲痛中,居然还能悟出这样的道理,愚鲁如老朽者,也能顽石点头了。”
“如果能站在亡国的悲愤上看,个人的仇恨,就算不得什么了。
典老,个人的仇恨,只能使人沮丧、消沉,或者激起匹夫血气之勇。国家的仇恨,就能在悲愤之余,产生出力量。”
“师太,闻听一席话,老朽茅塞顿开,真正比救老朽的生命更能令老朽至死不忘。”
“佛门弟子讲的是一个‘悟’字,真正说来,要‘悟又谈何容易?当年国破家亡之时,我几至疯狂,后来我几经杀戮之后,才发现我的悲恸算什么?比起被屠戮了这么多人的悲痛,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终于想到了其中的道理,国破了,家就完了。因此,只有国恨在心,家仇应摆在其次。
我以一个佛门弟子之身,奔走江湖,到处鼓吹驱逐蛮夷,不是为了我的个人仇恨,更不是为了想恢复昔日帝王之家的锦衣玉食……”
“公主……啊!师太,驱逐蛮夷的目的,当然是恢复大宋。”
“不,我在南海面壁苦修,一则修炼武功,一则反省道理。
我的结论是,驱逐蛮夷不一定就是恢复大宋。”
典如雷惊愕地望着她,张着嘴,说不上话来。因为这些话出自大宋朝一位公主的口中,那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他忍不住道:“师太,你的话我不懂。你看老朽这一头白发,我是一心忠于大宋的,为什么说……”
“我明白典老的赤胆忠心,像典老这样的人,大多存在山林牧野之间,这是很令人感动的。老实说,这也是我们一心驱逐蛮夷的根本力量。”
“可是师太方才又说…”
“这是需要费一番力气解说的。因为我在南海苦修了十多年,在日日夜夜苦思君父,痛惜山河之后,才在痛苦中悟出这个道理。
像海螂脱壳一样,是经过多少痛苦的煎熬,才能得出的结果。”
“师太,老朽方才说过,老朽愚鲁,请师太能详为老朽细说,好让老朽心里明白。”
“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它的根源。蒙人为数不多,为何能以一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
典老,你有没有想到,我们自己是不是也要负很大的一份责任?”
“愚臣误国,使大宋江山沦落外人之手。”
“那只是一部分,任何朝代都免不了有些丧尽天良的小人和奸佞。
但是,就凭某一个人,出卖不了锦绣河山。流寇作乱,生灵涂炭,也是原因,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由于朝廷内部不能团结,相互攻讦,彼此猜忌…”
“师太也知道?”
“我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才知道的。朝中奸佞横行,先皇虽然关心国事民疾,怎奈听到的都是假话,任凭奸佞把持朝纲,这样的混乱,如何能保得住江山?”
“师太…”
“以我的身份,似乎不应该这么说,但是,典老,你可知道,我说的还是十不及一啊!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这是有道理的。
当时朝廷是如此,黎民百姓又如何?民心涣散,没有一丝救亡图存的民气。因此,蒙古铁骑未到,先就有降顺之心…这些话,我跟小雨她们四个都没有提起。
你不同,典老,你要负起未来很大的责任,所以,在基本问题的看法上,我们应该有相同的地方。”
“师太所有明示,老朽敢不遵从?”
“从方才我说的事实可以看得出,要驱逐蛮夷,首先要唤醒民心,只有民气复生,大业才有可为。
这唤起民心的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要有长期的打算,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打算。”
“师太的话,真是使老朽茅塞顿开。”
“典老客气。我只是说,驱逐蛮夷不一定就是要复我大宋,只要华夏重光,大宋朝的列祖列宗,自然也就可以安慰了。
所以,唤起民心,力图大业,恐怕最重要的,还是要着眼于一个‘大字,把复宋’改为‘光复华夏’,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于百年,终有成功之日。
因此,说什么你救我,我救你,都是志同道合,相互扶持,不必念念不忘一个谢’字。
将来在江湖上,这种互相支援的事,想必更多。”
典如雷拱手说道:“一切都铭记在心,此地当然不是师太久留之地。”
清一师太说道:“我想先去一趟彭泽湖,李老庄主一家前往彭泽湖,我不太放心…”
典如雷这才惊道:“原来师太就是依依姑娘的恩师!老朽真是愚昧得很,崇子期临死之前,提出彭泽湖,想必是另有深意。
老朽谨记在心,告辞!”
“典老此去是…”
“我要再出江湖,以我那往昔一点点薄名,作为我奔走呼号的本钱。师太说的对,这是长期事业,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成功不必在我!”
清一师太合掌说道:“好极了,能有典老如此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但愿再见面时,大业已经深具根基。”
典如雷一再地躬身,终于迈开大步,朝着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