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机关通神(十五)
黎清浣的语气中透着浓重的嫌弃和冷意, 在他眼里,步平凡已经被归属于李杀人的‘狐朋狗友’行列,哪怕他明明是个风清月朗的温柔少年。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 仇人眼里自然是出嫌弃了, 黎阁主特别嫌弃他。
“黎阁主你······”
步平凡费尽口舌也没有让黎清浣放弃找他的麻烦, 他有些无奈,也不知这位黎阁主怎么想的,听他这意思, 竟还想留下来?
“我看那死孩子时常来找你,正好, 她又失踪了, 我便在这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你都哄骗她些什么。”
黎清浣冷哼道, 声音愈发地冷,他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远处又有人过来,想了想,大约是觉得世间耽误得太久, 他低下头凑在步平凡耳边低声道:“小子你给我等着。”
说完这句话他飞快直起身子,面色恢复了从容, 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看这边,他寻了个方向飞快离开了步平凡身边, 步平凡只看见他拐了个弯便消失在一座座帐篷间。
他看着黎清浣消失的方向有些发呆。
这位黎阁主是什么意思?要他等着,难不成还想找他麻烦?语气间全然是想为李杀人算账的意思,可平时也看不出他是个这么关心下属的阁主啊。
他抿了抿唇,默默摇头。
算了, 不管那么多了,起码黎清浣没选择杀他,说明他提出李杀人这一身份还是有用的。
步平凡眉宇微微凝重,不着痕迹看了圈周围的环境,推着轮椅飞快离开了这一片地方,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或许是他的错觉,但他觉得黎清浣留下来不应该只是为了李杀人,毕竟黎阁主本身就是个神秘的人。
这一插曲过得悄无声息,为了不惹出更大的麻烦,步平凡没有把黎清浣的消息告诉别人,因为他无法解释。
但当天晚上他又看到黎清浣出现在自己视线之内。
因为明日出征,这天晚上所有的将领同赫连城在一起商议出征之事,步平凡有幸也被邀请,而他再次看见黎清浣是在一位将领身后。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将领姓金,金将军乃三品前锋大将,和金羽卫统领是一个等级的将军,站在他身后低垂眉眼的黎清浣应是他的亲卫。
金将军算不上赫连城的嫡系,但也是亲摄政王一系的人,黎清浣出现在他身后有很大可能说明这位金将军也有问题。
毕竟黎阁主这张脸是他易容过后的,如果是他替代了这位金将军的亲卫应该很容易被看出来才对,金将军堂而皇之带着他站在这里,足以说明对他的信任。
步平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不着痕迹挪开。
因为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黎清浣明明知道他认出了他,但他依然出现在这里,还成了金将军的亲卫,会不会是故意迷惑他,让他以为金将军有问题?
这两个猜测旋着圈在步平凡脑海里打转,让他无法确定。
但他心中对这位金将军多了几分防备。
如果一位三品大将是叛徒,还混在了他们出征的队伍里,这对于大麓来说是个巨大威胁,虽然君长宁那天晚上说赫连城已经有了些眉目,可他并不清楚他的‘有些眉目’是不是包括了金将军在内。
步平凡头疼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脑子生疼。
他最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了,很死脑细胞的。
“步兄弟,你不舒服吗?”
坐在步平凡轮椅旁边的是一位四品带刀副将军,名唤许越,他许是见到步平凡揉眉心的动作,便关切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很低,并没有引起营帐中其他主将们的注意。
步平凡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的关切,便也和善道:“多谢许将军的关心,我没事。”
他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来。
然而很快步平凡就感觉到一道锐利目光,他凭感觉望去,对上了站在金将军身后黎清浣的眼。
这位黎阁主目光冷厉,像两把刀子一样往他身上扎。
步平凡温和的微笑便僵了僵。
什么意思?
他做什么了?他就对许将军笑了一下,黎清浣一副他是个渣男的样子看着他干什么?先不说他和李杀人没什么关系,就算有,那又关他对许将军笑什么事?
步平凡心中腹诽一番,到底是收敛起了脸上的微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安分分坐在轮椅上静静听主帅们说话。
黎清浣的目光注视便浅了许多。
步平凡也不看他,只过了一会儿,他旁边的许将军又轻声道:“步兄弟,我看你气质不凡,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步平凡:“?”
他有些诧异看了许将军一眼,觉得他怪怪的。
主帅们在商量出征的事情,这位许将军搁这关心他的婚配?
尽管内心诧异不已,但因为人设关系,步平凡还是微笑低声道:“多谢将军关心,但我已有未婚妻。”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
许将军微微一叹,颇有些遗憾道:“我家中还有个小妹,本想着若是步兄弟未曾婚配,可以为小妹牵一段姻缘,如今倒是小妹没有这个福分了。”
他苦笑着叹了一声。
他话说到这里,步平凡便有些好奇道:“许将军,我不良于行,而令妹是高门贵女,你怎会想着将之许配给我?”
这许将军是不是也太殷勤了?
在这个时代腿脚不行是非常严重的残疾,别说高门贵女,就是低娶都未必有人愿意嫁,哪怕他这个马甲外表气质很高,又会制作机关,但只要是关心自己亲人的,都不会选择将女眷嫁给这样一个人吧?又不是嫁不出去。
“步兄弟有所不知。”
许将军揉了揉眉心,眉宇间神色微愁:“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妹妹样貌品性样样都好,在帝都城中无数人求娶,可一年前她在宴席上见着了河山王,芳心暗许,你也知道,河山王怎么可能娶我妹妹,她如今到了出嫁的年龄,我真是发愁,先前见着步兄弟,看你性子温柔,人品相貌皆上上之选,我觉得小妹或许会喜欢你这样的。”
这位许将军说话也很直,也不怕他因此不悦。
步平凡听了他这一段话之后才恍然点头,他并不曾生气,反倒真诚道:“许将军莫要心急,令妹定会找到如意郎君。”
“借步兄弟吉言了。”
许将军朝他拱手,以示谢意。
步平凡便也就将这件事掠过,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几位主将将明日出征之事商量妥当,散了会议,他才驱使着轮椅走出营帐,看着营帐之外的月亮微微叹了口气。
“步公子。”
略带些低沉的声音从斜里响起,步平凡寻声望去,看见了赫连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
他忙拱手道:“王爷。”
“嗯。”
赫连城看了他一眼,扭头朝营帐旁边的空地走去,还边说了句:“跟我来。”
摄政王主动找他这个小小的机关师有事,步平凡觉得有些奇怪,来不及多想,他飞快跟了上去。
等到了一片空旷之地,赫连城环视一眼,这才低头将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他冷淡道:“你方才与许副将的话本王都听到了。”
听闻他这么说,步平凡倒是稍稍有些尴尬。
他方才见赫连城一直在和几位主将说话,没想到摄政王竟然还有心思注意他和许将军的低语。
他尴尬咳了咳,极为腼腆道:“王爷恕罪,是、是我有些不合规矩了。”
“本王找你出来并非为了说这个。”
赫连城眉目浅淡,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出现一丝波动,他只低头看他,声音平静道:“许副将确实有个妹妹,他的妹妹爱慕君长宁,一年前在参加宴席之时因为被其他贵女妒忌排挤,不幸落水,当天便溺死了。”
步平凡心中的尴尬一顿,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陡然爬上背脊。
他只觉心中冰凉。
尤其想起方才许副将就坐在他身边,带着些忧愁和笑语和他说起自己的妹妹,那种亲和之感,再对比此刻的凉意,步平凡有种刚看完恐怖片的惊悚感。
既然一年前就死了?那许副将刚刚为什么和他说那些话?
步平凡还在想着这些,又听赫连城道:“本王看你性子单纯,军营中龙蛇混杂,你还是不要轻信他人为好。”
他这句话大概是看在钟神秀的份上才提醒的,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开,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倒是步平凡反应过来,当即唤了声:“王爷!”
他驱使轮椅行到赫连城身边,皱着眉头道:“既然如此,那王爷为何······”
既然知道许将军有问题,为什么还要留着他在军中,且不动声色任他对他说那些话?
赫连城脚步不停,只放缓了些速度,他直视前方,漠然道:“有些东西根植深处,只除掉表面的荆棘是无用的,大麓远比你想象中的危险,朝中暗斗,九州倾轧,小国入侵,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但既是钟兄推荐你来,我便提醒你一句,免得你丢了性命尚不自知。”
他说完这些话又加快脚步,没有再等步平凡。
倒是步平凡立刻加快了轮椅的行走速度,依然跟上了他。
见他还跟着自己,赫连城微微皱眉,冷声道:“你跟着本王做什么?”
步平凡脸上带着些少年的腼腆,脸颊微红朝他笑了笑,不太好意思道:“十分抱歉,在下、在下有些怕鬼,能和您一起回营地吗?”
赫连城:“······”
摄政王一脸无语的表情。
外表如春光般温暖和煦,带着陌上花开般温柔腼腆,能治愈所有忧愁的少年,竟然怕鬼?
这个认知有些矛盾,让摄政王无言以对。
不过想一想他摄政王也怕黑,怕鬼也就不算什么很矛盾的事情了。
赫连城瞥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两个人相顾无言走回了营地,随后就分开了。
而步平凡则在脑海中和系统吐槽了一句:“你瞧他多损?把我喊出去这么远,黑灯瞎火地就是为了给我讲个鬼故事。”
系统:“?”
系统完全理解不了他的低级冷笑话,只表示出十足的疑问。
步平凡便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它。
因着他是赫连城带进来的,所以他单独有一个小小的帐篷,连山虽是赫连城派来保护他的,但并不像之前在王府中连水保护敛元元那样贴身跟随,只在有重要之事、或者他单独外出不太方便的时候,才会跟着他出去,可以说态度一目了然。
不过这样也好,他行动更自由一些。
因为明天要出征,而他还腿脚不便只能坐马车跟随,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之后步平凡就准备睡觉,养精蓄锐,出征路上亦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躺下大概半个多时辰,正在朦朦胧胧之际,突听耳边有轻轻的笑声响起,那种笑不是令人愉快的笑声,而是很惊悚,很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
步平凡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是之前赫连城跟他讲了那件事让他夜有所梦,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梦境。
因为帐篷里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而帐篷外偶尔有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传来,在营帐壁上还倒映出帐篷外的火光。
火光的影子之下有个黑漆漆的人影,站在他床脚边,仿佛一道真正的影子。
这一认知让步平凡立刻清醒过来,他往后一缩,吓得腿脚都差点好了。
直到这时,那影子才往前一步,从帐篷外照过来的火光稍稍映见了他的脸,那张脸步平凡很熟悉,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黎阁主。
步平凡捂着额头松了口气。
“原来是阁主啊。”
黎清浣当个杀手组织的老大真是屈才了,半夜搁这一站,吓他个半死。
黎阁主从黑暗中走到他的床前,冷着脸低头凝视他,语气很淡道:“小子,刚刚要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步平凡:“?”
他眼中一片茫然。
但黎清浣的样子不像在说谎,步平凡微微一愣之后迅速问系统:“怎么回事?”
系统淡定道:“你被人刺杀了。”
“你才被人刺杀了!我是问你怎么回事?有人来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步平凡有些恼怒道:“系统,你越来越没用了,我这个马甲腿脚不便,又没有武功,我只是会制造机关,又不是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稍微来个会武的我就没了你知道吗?”
“宿主请不要激动,系统检测到宿主并无生命危险,所以不予提醒。”
系统的声音倒还算一如既往的淡定。
步平凡便懒得再和它掰扯,他露出稍稍疑惑,极有礼貌对黎清浣道:“多谢您救了我,不知您可否告知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黎清浣嗤笑一声,目光有些鄙夷,非常嫌弃看着他道:“我真不知道李杀人那丫头看上你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连书生都不如,机关术?机关术能当饭吃?能当灵丹妙药能保命吗?”
他不仅没为步平凡解释,反倒先嘲讽了他一顿,等说够了才慢悠悠道:“我之前在营帐里的时候就提醒过你了,你自己找死,如今还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营帐里?提醒?”
步平凡眸光一顿,稍稍想了想,之前在议事的主营里,黎清浣和他唯一的交流就是在许将军同他说话的时候用那种冷漠目光看他,他当时还觉得黎清浣怪怪的,连这都管,原来是在提醒他?
“可许将军为什么要杀我?”
既然是黎清浣救了他,那说明许将军不是他的人,可大麓的将军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他?他好像只和这位许将军说过几句话而已吧?
“所以说你蠢。”
黎清浣极尽嘲讽,他握在手里的匕首在掌心中旋转了一圈,幽蓝色的光芒微微显现,让步平凡见着有些心惊胆战,生怕他划破自己的手,这上面可是抹了剧毒的。
“这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消息,一个灵通的消息能救你的性命,那许将军曾经有个非常疼爱的妹妹,彼此相依为命,后来他妹妹被帝都中其他贵女害死了,原因就是君长宁,这位许将军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天天挂着一张和善脸,见谁都笑,见谁都温柔,没点自知之明的男人。”
他轻轻笑了声,才继续道:“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人恨另外一个人,甚至想要他死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比如他看不惯你。”
步平凡:“······”
这是什么惊天狗血黑化变-态爱妹妹的病娇哥哥?
这都能给他碰上?
步平凡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收敛起心中的感叹和震惊,他脸上重新挂上了温柔和善的微笑,礼貌道:“不管如何,还是要谢谢您救了我。”
“用不着。”
黎清浣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匕首,随手收起,这才看着他道:“我出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得拿东西来换你的命,否则我可能也看你不顺眼,顺手就收走你的命了。”
“对了,别对我摆出你这种温柔腼腆的样子,老子最恨这种人,会这么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这声话中多少带了些怨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杀人,但此刻都应到了步平凡身上。
总之以前造下的孽,他现在开始还了。
步平凡顿了顿,收敛了脸上的笑,只让自己的脸色尽量显得柔和,但他依然非常礼貌。
“不知道您想要拿什么来换。”
“你身上除了你的机关还能有什么?”
黎清浣有些漫不经心道:“别拿□□那种东西来忽悠我,我要看你真正的本事,如果你是个人才,说不定我会尝试拉拢你,毕竟你是那狗丫头的朋友,若你不是,杀你灭口对我来说更划算。”
步平凡坐在床上沉默了会儿,许久,直到营帐外的火光闪烁了一次,他才轻声道:“在我轮椅的第三个匣子里,有几张图纸。”
黎清浣看了眼他的轮椅,按照他说的位置,从里面拿出来几张绘着精密纹路的图纸。
他看了眼最上面那张,只觉得被那些线条绕得头晕眼花,根本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便递给了步平凡。
步平凡脸色慎重,他摊开那几张图纸,拿出最底下那一张,深吸了口气,他并未看向黎清浣,而是看着那张图纸沉声道:“这件机关,我取名为攻城。”
黎清浣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攻城?攻城略地的攻城?”
“不错。”步平凡点点头,指着摊开的图纸对他说:“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机关,而且是一件大型机关,最大的作用是用来摧毁城墙,用上它,只需要三个呼吸时间,任何坚韧的城墙都会毁于一旦,人在里面可以无视任何攻击,非人力所能阻挡。”
黎清浣瞬息眸光大盛,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打算用这个来交换你的命?倒也有几分价值,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步平凡把最上面方才拿出来的那张图纸举起来给他看,朦胧光线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庞然大物,不同于他之前所做出来的任何机关,这东西外表看上去就十分狰狞。
他看着这张图纸,平静道:“这件机关算是我的心血之一,你看到的这些只是一部分图纸,一共有四十九张图纸,任何一处都不能有差错才能制造出来。”
步平凡重新把这些图纸卷了起来,他把卷起来的图纸放在膝盖上,抬起头来目光直视黎清浣。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换我的命,我只是想说,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这些东西我研制出来,但并不想真正制造出来,因为一旦制造出来会增添许多血色,我从来没想过我所研究的东西要为战争服务,我给你看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大麓从来不是一只病虎,如我这般人诸多,你们攻打大麓最后只不过两败俱伤罢了。”
他的话让黎清浣眸光沉了沉,他眼眸黑鸦鸦一片,许久才听他嗤笑一声,嘲讽道:“所以便只能大麓为尊?其余小国活该要年年朝拜?活该要日日仰大麓鼻息而活?”
这声诘问格外沉重,步平凡坚定而温柔的眸光微愣,少年握着这些足以改变整个大陆局势的图纸,但他却微微垂眸,良久才极轻道:“我不知道。”
他是矛盾的。
少年的世界从来不该有这些血与泪,他既想保护自己的国家,面对黎清浣的诘问又感到迷茫,因为他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夺权牟利,也不是为了独占鳌头,他只是想做一个能带给别人快乐的平凡人。
如果这世界只有欢声笑语该多好?
步平凡握着图纸的手微微收紧,他在营帐外明灭光线里垂着头坐在床上,朦胧阴影映出他异常单薄的身影,有些脆弱。
许久,一片死寂沉默中,突听黎清浣轻笑道:“你倒算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