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食癖
643寝室在六楼走廊的尽头。
寝室上了锁, 却不用钥匙,每间寝室的门前都有刷卡装置。温芷拿出学生卡打开了门锁,刚要拉门, 里面的人就将门推开了。
一个梳着马尾的漂亮女生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看到比她矮了一个头的温芷, 有些惊讶地开口道:“你就是今天新来的女生吗,快进来吧。”
温芷的便宜爸妈还是蛮有钱的, 他们虽然百般嫌弃她,但依然舍得为她花钱, 给她选了一个条件较好的二人寝。
不过这条件好, 也是相对那些拥挤脏乱的四人寝和六人寝而言。
这个房间只有十几平米大, 两侧靠墙摆着两张铁架单人床,中间有一张书桌, 床边放着两个矮柜子, 用来储存杂物, 在墙角处摆着两个立式铁柜, 用来放衣服, 墙壁上粘着一排挂钩, 挂钩下面有个铁架子, 用来放洗漱用品。
除此之外,基本就没什么了。
见温芷转过头, 女生弯起眼睛, 声音温温柔柔的,“你好, 我叫陈安柔,十五岁,来这里有半年了。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 要互相照顾,你有什么事情不懂可以问我,我会尽量帮助你。”
温芷轻声回答:“我叫温芷,十三岁。”
面前的女孩子虽然陌生,但脸上笑容明媚温和,声音也甜丝丝的,整个人如一缕暖风般吹过来,带走了她身上的冷意。
温芷喜欢这样温暖的人。
她走上前,将手伸进口袋,里面有她在车上藏起来的糖果。一共只有五颗,她摸了三颗出来,放到陈安柔怀里,“这个给你吃。”
说完,她小步跑回到自己的床边,背对着陈安柔开始整理东西。
陈安柔看向手心,里面是三颗用粉紫色糖纸包装的糖果,糖纸亮亮的,很有少女心。
她眨眨眼睛,不由露出一抹笑来。
把糖果放进柜子的抽屉里后,陈安柔走上前,帮温芷叠衣服,“你还不知道学校的规矩吧,我先给你讲讲。”
光明学院规格严格,对时间更是有着明确的规定。
学生们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简单洗漱,换好校服就出门;六点半的时候在操场集合,晨跑;七点的时候回去收拾床铺;七点半食堂开始供应早饭,八点的时候就必须吃完。
从八点到十一点,学生们上课,光明学院是国学学校,教古文;十一点食堂开始供应午饭,十一点半的时候关闭;之后是午休时间,学生们可以自由活动。
下午一点,学生们换上军训服,去操场集合军训,三点结束;从三点到五点,可能有安排诗朗诵课或者合唱课,如果没有,学生们会被安排清扫任务,打扫校园。
五点的时候食堂开饭,五点半结束;之后学生们要去教室自习,可能会默写古文,也可能会写学习日志;八点以后,学生们可以自由活动;十点之前回到房间休息。
温芷听着陈安柔的讲述,默默记了下来。
从时间表上看,学校的安排除了严格古板、不近人情,倒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
陈安柔:“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顶撞老师或者教官。”
时间已经接近五点了,温芷换上了校服,陈安柔帮她系着上衣领口的扣子,两人准备待会儿一起去食堂吃晚饭。
谈到这个话题,陈安柔垂下眸子,声音低了下来,“在这里不比外面,挨揍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老师顶多踹你两脚,扇你几个嘴巴子,痛一痛就过去了,教官则会用皮带抽你,一旦被抽,那个伤好几天都下不来。”
“但是,无论你被他们怎么打,都不要去顶撞他们,因为一旦他们把这件事告诉校长,那个可怕的老男人就会亲自来处理这件事……”
温芷开口道:“你是指电击吗?”
话音未落,她的肩膀就被抓住了。
陈安柔紧紧地抓着温芷,紧张地打量着她的身体,“你去过管理室了,你不是新来的吗,怎么可能?”
温芷:“不是我,是别人。”
温芷抬起眼眸,看着陈安柔紧张的神情,平静地描述道,“我来报到的时候,一个男生顶撞了校长。校长把我和他带到了待客室旁边的一间房,用电击器惩罚了那个男生,同时杀鸡儆猴,恐吓我,让我乖乖听话。”
陈安柔松了一口气:“那不是管理室,只是临时惩戒室而已,那个男生也算是幸运了。”
这话勾起了温芷的好奇心,“管理室难道不只有电击器吗?”
她卷子上有一道填空题,就是问管理室的惩罚手段有哪些。
陈安柔沉默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回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瞳孔微缩,呼吸都跟着紧促起来。
她张张口,想要克服这种反感,艰难地说出些什么,但她一垂眸,就看到了温芷的脸。小姑娘正仰头看着她,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清纯的稚气。
她才只有十三岁。
陈安柔抬起手,揉了揉温芷的头,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好奇心害死猫,这种事你不需要知道。我们快去食堂吧,再晚些,可就没什么吃的了。”
食堂位于教学楼和宿舍楼之间,里面还算明亮宽敞,摆着一排排桌椅。
两个女孩子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学生在了。
这么多学生一起吃饭,本应该很热闹,食堂里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筷子和勺子与餐盘相碰的声音,就连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学生也都只是闷头各吃各的,不和旁边的人说话,将“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贯彻到了极致。
这种沉默压抑且古怪的气氛会瞬间影响到刚进来的人,温芷跟在陈安柔身后,默默放轻了脚步。
食堂的最里面是打饭的窗口,左边的一排窗口里是各种炒菜和米饭,和普通学校的食堂差不多。
温芷拿起学生卡,刚要刷,就被陈安柔拽到了右边。
陈安柔:“妈呀,那边是只对老师和教官开放的,你怎么突然跑那里去了?”
陈安柔拽着温芷快步往右边走,时不时回头看,见没人注意到她们俩,才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老师或者教官注意到,不然你就该挨打了。”
食堂右边的窗口,画风截然不同。
没有菜品,不可自选,摆在窗口里的只有一个个餐盘,里面是配好的饭菜。
陈安柔拉着温芷走到窗口前,拿着两人的学生卡对着刷卡器一刷,拿了两个餐盘。她递给温芷一个,带着她走到角落里的桌边坐下。
“咱们学生吃的是套餐,一张学生卡只能领一份。”陈安柔喝了一口米粥,开口道:“食堂的菜你就不要指望了,将就吃吧,多吃几顿就会习惯的。”
温芷拿起筷子,看着盘里的食物。
一大碗稀到米水分层的米粥,两个好像面没发好、梆梆硬的、和豆包差不多大的小白馒头,半块红腐乳,一小叠菜根腌的咸菜。
见她没有动筷,陈安柔皱了皱眉,温声劝哄道:“你还是吃一点吧,虽然菜不好,但是也没有别的吃的了。”
“不,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了。”温芷摇摇头,捧起粥碗,为了活跃气氛还笑着道:“你的馒头怎么比我的好,还是芝麻的。”
来光明学院,是她“自愿”的。
为了完成那份死亡考卷,为了活下去,这点苦对她不算什么。
“芝麻馒头?”
陈安柔的声音打断了温芷的思绪。
温芷刚回过神,就看陈安柔拿起她的馒头,一边掰开一边狐疑道:“食堂哪能给我们做芝麻馒头……”
说着说着,她忽然脸色一变,将手里的两半馒头丢到餐盘旁边。
温芷拿起一半馒头放到眼前观察,只见那些芝麻粒不仅在馒头的表层,最里面也有,每颗芝麻的下面,还有几条更细更短的黑腿。
那是黑色的小虫。
温芷平静地放下馒头。
陈安柔的脸色不太好,她把盘里的两个“芝麻馒头”都放在了桌面上,“食堂真是惯会恶心人的,这两个馒头都不能吃了。”
温芷把自己盘里的两个馒头放到了陈安柔的盘子里,嘴边露出淡笑,“这个给你吃吧,我的胃口比较小,喝粥够了。”
陈安柔连忙拿了回去,“不用。”
每个人的分量都是有限的,这点食物刚刚够一个正在发育身体的青少年吃饱。
两人为了这两个馒头客气了半天,最后温芷嫌烦,撂了筷子,不装了,摊牌了,“安柔姐,实话和你说吧,我是暴食症,吃多少都不会饱,吃多少都会吐出来,这东西给我吃也会浪费,还是你吃吧。”
陈安柔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温芷会对她这样坦诚。
她静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那我也和你说实话吧。”
“我是异食癖,吃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没用。”
最终,那两个馒头,温芷和陈安柔一人一个。
吃饭的时候,她们俩都没有再说话,但在两人都将自己的秘密暴露给对方、共享了彼此难以启齿的疾病后,她们俩的感情就在这短短一顿饭之间迅速升温,无需言语来证明。
温芷彻底融入她的新寝室了。
温芷是新生,第二天才正式上学。托她的福,作为室友,陈安柔今天的任务就是帮她熟悉学校的各种规则,不用去上晚自习。
吃过饭后,两人回到宿舍。
温芷坐在床边,看到对面床上的陈安柔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撕下两页纸,又把这两页纸撕成好几块,团成团,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吃到纸的时候,陈安柔的脸上才露出了满足的表情,和她吃饭时的面瘫截然不同。
温芷挑眉,“你每顿只吃两页纸就够了吗?”
陈安柔艰难吞咽下一个纸团,苦笑了一下,“不,我还想要更多,但我只有这一个写日志的本子,如果纸页没得太快,就会被老师发现的。”
温芷眨眨眼睛,“我有纸。”
温芷打开放到床上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这个背包是她从校外带过来的,里面有很多她的便宜妈给她买的文具,几个笔记本,一个装满笔的文具盒,还有几本配有精美绘图的故事书。
看来她的便宜爸妈在物质上没有亏待她。
换做大数人,看到这些东西,可能会心生感动,甚至会生出“不管父母感情如何,他们心中至少还是有她这个女儿的”、“父母其实对她也没有那么坏”的想法。
但温芷不会。
她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的,不会卑微到给点阳光就灿烂,当然,最主要是她天生心肠够硬。
看到温芷拿出本子,陈安柔走到她旁边,打开了一本故事书。
看到书页上油墨印刷的黑体字和旁边花花绿绿的配图,陈安柔的眼睛都直了,她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书页间,像个瘾君子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陈安柔:“好香的油墨味。”
温芷:“这些本子随便你撕。”
陈安柔咽了一口唾沫,眼里充满了渴望,但还是有些犹豫,“没关系吗,这些本子都蛮好看的,你平时留着写点东西……”
温芷笑了笑,“我们之间不用客气的。”
陈安柔满眼感激,她捧着那本故事书回到了床边,撕掉一页纸放到嘴里咀嚼,神态快乐得就像好久没吃到肉的孩子终于过了年、吃到了肉馅饺子。
温芷看着她吃,默默喝水。
其实她该劝阻陈安柔的。
毕竟吃纸对身体的危害还蛮大,尤其是上面印满了东西的纸。
但陈安柔有异食癖。
这是病,她能怎么劝呢?
难道她要对陈安柔说“纸有什么好吃的,吃点饭不好吗”。
就像普通人一样,对抑郁症患者说“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世界多美好,你不开心,还是你自己太敏感太矫情”,对暴食症患者说“吃到撑了就停下来呗,还在胡吃海塞,不就是因为自己馋”。
那个举动,就相当于对哮喘发作、痛苦不堪的人说“周围都是空气,你快呼吸啊,你为什么不呼吸”,对变成植物人的人说“你怎么不醒过来,一看就是想逃避社会给你的责任”。
一样的。
一样的落井下石,一样的愚蠢恶毒。
陈安柔是病,温芷治不了。
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在短暂的时间里,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快乐一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