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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日宴·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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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的楼阁总有夜晚微凉的清风衔开窗子悄然而入。轻拂着镇纸下的行行相思。闷了一天,才将倾盆暴雨而至,便令人有些舒然畅快之感。我靠在阁楼的栏杆旁边,望着眼前从屋檐上淌下的雨水落成罗幕,偶然飘来的雨滴打湿裙袂衣角,几口清酒入口,应是人间良辰美景。

    喝得兴致盎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义山“巴山夜雨”,我起身回屋,就着烛光,铺开纸,写了义山一首《无题》: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花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许是借了酒水的缘故,笔下生风,一字未顿,行云流水一副草书。放下笔又出去,站在栏杆旁又饮了一杯。时近子时了,的确,我想他。

    子时,想必他该睡了吧。御林里雨水更甚,他的屋子可会漏雨?一夜寒凉着了风寒如何是好?我尚有闲情逸致在这儿饮酒,他又是何样光景?他却也不是俗人的样子,想必纵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有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心境吧……

    只一刹那,脑海中的念头便涌上心头无法自拔。我即将那幅无题折好揣在怀中,又叫人从树下启出那两坛桃花酒,悄悄让小厮备了车,便带着浛绛溜到西角门,乘了马车冒雨往京郊去。

    浛绛在马车里便抱怨天抱怨地得:“这都子时了您还往外跑,若是明儿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大半夜的,也不知是您喝多了酒还是怎么着,以后可断断不让您这般喝了……”

    我笑道:“你瞅你唠唠叨叨得像个老妈妈,你只管跟着便是,明儿若是父亲知道了,也有我担着,你又怕什么?”

    “您看您,出来也就罢了,衣裳湿了,鞋也湿了,还把夫人给您留的酒也启出来了……哎,哪儿见过谁家千金小姐这般的?”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吧,也没见你平时这么唠叨的啊。”

    些许时候雨也不见停,马车又行了会儿便叫车把式在近茅屋的地方停了,和浛绛撑着伞下了车,踩着一路泥泞往茅屋走去,因是怕门上值夜的侍卫发现,便绕到屋子后边儿,恰好对着窗子,窗轩半敞,屋内还有些微光,他还没睡么?

    我不敢大声叫他,也不知该怎么叫,徘徊片刻,便从脚边寻了几块的石头来,引着浛绛与我一同往他窗子里丢,满心希冀他能即刻打开窗。

    往他窗中丢了几块,却不闻回应,但闻浛绛道:“您这么扔谁能听着?换块儿大石头。”我便依着她,捡了几块巴掌大的石头投去。

    飞入窗中的石头恰落在他靠窗的桌案上,辰珩被声音一惊,恍惚醒来,清夜忙倒了水来与他,未及将水端到他面前,却被飞入的石头砸中了头。却见辰珩低声笑道:“还不去将这罪魁祸首请进来?”清夜听了他这话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闻一个请字,心中计较,也自然明白。还不容细听来又见几块石头“破窗而入”,他却低声一笑,只闻道:“罢了,这是贵客,你可是请不来的。”他忙叫清夜去在墙边儿支了梯子,自己又把屋内的灯烛尽数点燃,才穿了鞋出去,清夜见他冒雨出来,赶忙上前撑着伞:“哎呦我的爷,才刚好点儿!您这……”

    辰珩并不理他,踩着梯子爬到墙头。我见他见他爬上墙头的一瞬间,眼中不禁有暖暖的泪水充盈,只听他有意压着声音,却仍然清晰:“这么晚了姑娘冒雨前来若是受了风寒就是我的不是了。”

    “夜雨高涨,有好酒好诗。”

    言罢并不听他回答,不多时只见他拿了从墙内架了梯子出来,我也不顾其他,兴冲冲得踩了梯子,他恐我打滑,一边说着当心,一边伸着手接我。直到我翻过墙,爬下梯子站稳了,他才下来,一边用手给我挡着雨,一边护着我跑进屋里,潮湿中淡淡的檀香,一扫先前狼狈。

    我这才向他行了常礼,不知所措得站在一旁,低头看看自己,已经不是狼狈而已可以形容,鞋子裙底都被雨水浸透且沾满了泥,抬眼间才瞥见桌上地上那些石头,我也不禁红了脸。

    “姑娘这投壶的功夫果真了得,只怕我若是再晚些发觉,明儿这就要成石头房了。”言罢,他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恐是被我的突然乱了心神,他拿了布巾给我:“姑娘坐,……我……去瞧瞧清夜……”

    说着便要出去,却见清夜和浛绛进来,浛绛向他行了礼,辰珩这才回过头正了正口气:“你先带她到旁边儿的屋子去,一应照顾周全。”浛绛放下手中的酒,便随着清夜去了。

    我擦了擦头发:“您也是……”

    “深夜……”未想异口同声,我不禁涨红了脸。他伸手示意我先讲,于是道:“深夜冒昧打扰,又是如此狼狈不堪,让您见笑了。”

    “姑娘客气了…”欲言又止,只见他起身取了火盆来笼了火:“衣服都湿了,姑娘烤烤火。”转身又取了个三尺见方的单子给我:“茅舍简陋,姑娘便先用这遮遮脚把鞋子换下,若是湿着寒气入体就不好了……”说着便转过身去,顺手将窗子关上,又在柜中寻了件薄被子放在一旁。

    我心中感慨他这般心思,忙换下鞋子放在旁边烘着,用单子盖着脚面:“换下了。您赶紧来烤烤吧,衣裳都湿了,只顾着照顾我了。”他才转过身,从榻旁下的空当中取了个小凳,和着薄被给我,又把藤几搬到一旁,拿了酒和杯子:“姑娘踩着凳子,也不至于空悬着,衣裳只得将就烤干些再披上被子。”

    我点点头,因是发觉头上的海棠玉簪快掉下来,便取了放在一旁。笑道:“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这两坛子好酒,半是借作当日的劝慰,半是烦劳您这半夜的赔礼了。恕我趁着雨天喝得有些醉了,便没来由得过来。”

    “姑娘好雅兴,看来我这遭雨也没白淋……姑娘这遭雨也没白淋。”言罢,报之以笑,继而斟了酒,举杯:“佳人美酒,夜雨茅屋,这潇洒畅快,人生得意,我当比青莲居士了。”

    他提起青莲居士我这才想起怀中那副字,连忙取出打开,却见已被雨水打得湿了近半,颇有些沮丧得给他:“即兴写了副草书想带给您的,可惜了。”他接过手,就着残字:“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花香。直……”他刚念到此便停住了看着我,丝毫察觉不出他有些许掩饰似的:“后边儿被雨水阴湿了,看不清了。”不知他是否在照顾我那些看似表露无遗的女儿情态。

    “草书最要紧的就是兴致,莫不然倒是可重写张给您。”

    “无碍,通体气韵,我看得出。”他轻轻咳了两声,又饮了酒,笑道:“这酒可有些后劲的,想必也是姑娘的珍藏佳酿吧。”

    我微微一笑,这酒的缘由是不好同他讲的,只道:“与您同饮,佳酿也自得其所了。”

    “姑娘给我这样的礼,我可不知怎么还呢。只可惜我这儿的酒当真无法与姑娘的相较,便回一首诗给姑娘吧。”

    说着便见他走到案旁,抑了抑袖子挥墨须臾。窗外的雨声渐而疏落,又渐而急下,明亮的屋子合着淡淡的檀香,烛光下的挥墨身影,一时的定格,让我想一生铭记。

    待他写好拿给我,只见上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的心,让我想要长叹,却又无法长叹。

    “用的我的私印,写得不好,若是王印在,只怕还有些用处,这个,博姑娘一笑,莫以为我是个粗鲁莽夫便是了。”

    “凄寒孤寂。此义山有托而咏也……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不知您可是自伤呢?”

    “权当是吧。姑娘似乎很喜欢李义山的诗?”

    “独不爱。却独爱一句。”

    他并未问下去,不知是否便能推知是哪句。一时有感,举杯道:“王爷君子情怀,借酒为敬。”

    他亦举杯:“姑娘名士风流。”饮罢。他许是有些冷,便取了被子搭着,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只可惜我今在这儿,许多事皆不能依着性子,不然名士风流,当真想领教一番。”

    “您可是谬赞,我何来名士风流,左不过是个翻墙投石的女子罢了。引得您取笑。”

    “不知姑娘芳名。”他这一问确有些唐突了。我也不禁有些羞涩,问名本是六礼之一,如此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但闻他道:“那日听柳森称你砚儿,不知可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思忖一番方言道:“拂砚轻冰散,开尊绿酎浓。”

    “义山诗,当合姑娘性情。珩以为燕字,俗了俗了。”他兀自一笑。“姑娘可有字?”

    我笑言:“顾健康。”

    “哦?正巧。既是顾健康,当配醴泉侯”他温温一笑。

    我脸一红,忙饮了酒掩住,心中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高兴。他也饮了杯:“不知这酒是什么名堂,清冽而绵醇,醉人却更醉心。”

    “这是桃花酒,今儿才启出来的,在树下藏了多年,只是当时的细则,我便不知了,这酒曾是我娘亲酿来的,说是待我……待我有可同饮之人时便启出来。”

    “哦?看来珩可谓之有福之人了。”

    我打量打量房梁,笑道:“才刚在家中还担忧您这屋子会漏雨,不过转而一想,便是漏雨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依姑娘看,我竟是这般洒脱之人吗?”

    “非也非也。只是觉着您是纵然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会为此懊恼之人。只是,您虽不会懊恼,却总是有忧虑的。”

    “哦?姑娘何以见得?”

    “王爷如今虽处江湖之远,但这瓢泼大雨连日而下,于小女子是美景良辰,于您只怕要忧虑百姓是否为水患所扰了。砚闺阁女子,便当是将心比心,冒昧揣测了,王爷见谅。”

    屋外霎时一亮,接踵而至得轰鸣雷声令人心悸。他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呆望着手中的酒杯,转而望着我的目光有些出神,我自知说得有些多了,亦被他瞧得有些害羞,却见他笑道:“将心比心吗?不过忧虑却是真。来,饮酒。”

    不愿多问,想来心中许多事无法提及吧。我望着他的目光,却仿佛感受到许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在那一瞬落入我心底。他道:“我府中有双白玉雕花的酒杯,杯体极薄,这桃花酒若是以之为凭,颜色必定极好的。只可惜现在只能用这青玉杯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杨柳青与桃花红不是很配吗?”

    他听闻我所言,不自觉的望着我,我这才发觉话说得不妥,一时间脸上发烫。却见他笑道:“不单是颜色。只说这世间万物,更有数不清的相契相合。便只能以一句造化钟神秀慨叹了。”

    转眼两坛酒下肚,却未尽兴,我只道:“酒罢了,林中夜雨不知何时停歇?”

    “既不能停,珩亦有曲生,何必窃窃诉离殇呢?”他垂着眼,似是不经意得转玩着酒杯。

    继而抬头,我与他相视一笑:“既是曲生,可非鬼魅呢。”

    他站起身:“只有佳人,何来鬼魅?”他转身从桌案后的竹架下捧了一大坛酒,刚揭开盖子,一阵特别的香气便冲入鼻子。他取了酒觚,将坛中酒置入觚中,又分满我和他的杯子。我取来杯子轻嗅了一番,方笑道:“香醑之色,清白若涤浆。别调氛氲,不与它同。鹤觞,现是春日,您也是藏了许久的吧。”

    “竟未想你如此懂酒。”他兴致盎然得连饮了三杯,面色已添微红。“尝闻姑娘之名,虽往至府上,却未得见过,可谓数载之憾事。今日一面,远非愚辈可同论者。只是有件事倒巧,我两次见姑娘,姑娘都是遇了雨,细思来也是天公作美。”

    今日的酒格外醉人,正当时,听着门口声响,只见清夜走进来:“爷,快卯时了,您别怪奴才扫兴,您……”

    辰珩打断他,似也不恼:“那边儿可打点好了?”

    “都打点好了,您……”

    “无事,你若累了便歇了吧。”

    “爷……”

    “快去吧。这儿也没事儿叫你。”

    清夜这才不再言语,看了看辰珩,又看了看我,略有思虑得转身走了。回到侧屋,听闻浛绛道:“主子还在说话?”

    “是啊,瞧着倒更清醒了。我们爷吩咐了,没什么事儿叫咱们,姑娘若是乏了,便在这儿先歇歇吧。我这儿先给我们爷熬上药。”

    “王爷身子抱恙?”浛绛疑惑道。“主子都没歇下,做奴才的怎么歇着?我们虽不是宫门王府,却也是国公府的人,哪里这般没有礼数?既这样,你去拿药,我来笼火。我家大小姐若是知道你家王爷病着,也定是心急的。”说着便各自行动。

    二人便坐在地上看着火边聊天儿,清夜恐怕地凉,便拿了垫子给浛绛:“这儿不比府里方便,姑娘随意坐坐。”

    浛绛边笑着坐下道:“当真是跟着王爷听差遣的,总也有三分儒雅气。”

    听她这么说,清夜却有些羞赧得挠了挠头,也坐在一旁:“姑娘自是美人坯子,没来由得笑话咱们罢了。今儿国公小姐与姑娘来,说句不体统的话,姑娘也应与我一般明白主子的心意,既是如此,咱们贴身伺候的,许多事总应替主子问问,若是姑娘不好说,也无妨。”

    “这也并没有什么顾忌的,我们府上的大小事宜,包括内外的银钱收支,各府左右的人情往来,府中各房的大小巨细,一应皆从小姐手上过,她虽是女流,这些事上却从未出过岔子,便是男子也未必管的来这么大的家业。我们全府就没有不服气的。更何况,若论学问,也是数得上的。至于样貌德行,你也是见着了的。”

    “我私下问一句,国公小姐这般人物,可许了人家?”

    “你这小子好生油头!”浛绛嗔道。“罢了,也不怕告诉你。我们老爷最疼大小姐,况且左右还没有好人家罢了。”

    清夜点点头:“那上回,就你们头回来避雨的时候,回了府大小姐可有说什么?”

    浛绛瞥了他一眼:“好小子,哪儿学得这般鸡贼?我们小姐是国公爷的嫡女,不得体统的话自是不会说。况且,她若当真心中有话,莫非她自己愿说,旁人是逼不得的,我们做奴才的又如何得知?”

    “那姑娘跟着小姐许久了?”

    “我打小儿便跟着大小姐,算来也有十年了。”

    “姐姐既然在身边儿伺候这么些年,主子的心思,不说十分,总有七八分能体悟的吧。”

    浛绛微微一笑,侧头看了看清夜道:“你可是替你家爷问?”

    清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得笑道:“好姐姐,便告诉我吧。”

    “倒真是从未说什么,还同往常一般。只有一样……咱们大小姐喜欢饮酒,不过往日饮酒都极高兴,纵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自己哭一场便罢了。如今,时常一句话也不说,只望着一旁发呆,更有醉了靠着栏杆睡着的时候。”

    “国公小姐从未提过我家王爷吗?”

    “这我当真未听过。”

    清夜哦了一声,略有思索的样子,只听浛绛问道:“我说了这些,你也说说你家爷。”

    “我家爷,你也看到了,在这儿左右不得出去的。只是……”说着把头凑过去,低声道:“我家爷对你家小姐不一般。”说着低声笑笑。

    浛绛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哼了一声:“你这小子,说着便无礼了。”

    “姐姐也莫怪我说,只私心想想,可也未尝没有道理吧。王爷近日病了,可每日都是呆坐许久才歇下,今儿这么大的雨,衣服都不披便往外跑。我跟了王爷这些年可未曾见过如此。你们家大小姐呢,千金小姐,国公府的明珠,大半夜的翻墙头找我们王爷吃酒,论谁听了,能不多心?”

    浛绛并不接他的话,拨弄了下火:“主子们的事儿,咱们如何想也不过想想。到底如何,也不是我们该问得的。”

    ……

    “从前我在府中,有事无事便乐意往城北的戏楼听一彻夜的《南柯记》。当时所情所感,心中怅然之意,十中有一于今日。许久未曾这般,我着实应当多谢姑娘。南柯一梦,也终究有了些许光彩。”

    “《南柯记》中有句唱词当是显祖汤先生大悟之语。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汤先生与达观禅师共论‘情’与‘理’的感悟,其中意味可见于这《南柯记》中。”

    “说到南柯记,《邯郸记》乃压卷之作,汤先生写: 独叹「枕中」生于世法影中,沈酣啽呓,以至于死,一哭而醒。梦死可醒,真死何及。…至乃山河影路,万古历然,未应悉成梦具。曰,既云影迹,何容历然。岸谷沧桑,亦岂常醒之物耶。第概云如梦,则醒复何存?是四大皆空之旨,山河大地,虽是万古历然,却也终究是梦。达观禅师几度度化汤先生出世,却终究留他在了尘世。”

    我饮了杯酒,笑言:“到底是天地造化,拖遗汤先生在这尘世,才有这临川四梦,卢生少了几分淳于棼的执迷,偏又生了两三自嘲的意味。许是这执迷与自嘲,便都是汤先生的执迷和自嘲吧。”

    他一笑,举杯向我,继而饮尽:“是啊,既有这执迷,如何万念皆空,立地成佛?淳于棼也是全仗契玄的宝剑才斩断了情魔,凭借外力,又如何真正超然物外?单这情理二字,便生得一生了悟。可见世人皆为《牡丹亭》之情有情真所感,殊不知,《邯郸》方是大成之作。”

    “世人所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依我看来,相比邯郸记末了,卢生一句‘弟子一生耽搁了个情字’’其意蕴,要差的远了。”

    “当真是无情无尽恰情多,情到无多得尽麽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说来说去也唯有汤先生自己了悟自己的了。”

    相视一笑,举杯饮尽,忽闻一声:“大小姐,已是卯正二刻了。”

    我这才望向更漏,顿生的怅然席卷心头。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去吧,府中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我亦只得站起穿上鞋子,向他深福一礼节转身出门,刚走到对着窗的墙边儿,只听他道:“姑娘的玉簪忘了。”言罢递到我面前。

    我脸微微一红,笑着簪到发上,清夜送了浛绛过去后,待辰珩爬上墙,才叫我踩了梯子上去,叫浛绛在外头扶着,等我平稳落地,只见他坐在墙头:“曲生风味,不可忘也。”

    我笑回:“珍重别情长忆否,随时香饭劝加餐。”言罢望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刻意吩咐车夫停在不常出入的东角门,蹑手蹑脚得回了屋子,一切无恙,便打发了丫鬟备了洗澡水,熬了一夜加之身上潮湿的衣裳,泡在水中甭提多舒坦了,四周氤氲的水汽夹杂着花露的芬芳,我闭着眼享受这一刻的安宁舒畅。

    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与他把酒共论的情景,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男子可为知己,但若为知己,心中必定是有许多不甘的,这样懂我,敬我,只当我这心未错付了。我又如何不懂他?那戏文中的执迷和自嘲,又如何不是他的执迷与自嘲?临川四梦的了悟又如何不是他自己一直想要寻得的了悟呢?我知他君子之礼,便将男女大防尽相抛却了吧。他亦知我非轻薄之人,便也将至诚之心交与我看。如此男子,若不嫁她,恐怕此生我纵身可嫁与他人,心也是无人可嫁了。

    “大小姐,老爷传话儿来,请您沐浴更衣后至祠堂问话。”一句话把我从遐想的旷野拉回来,只听父亲的意思便知他已知我昨夜出去的事儿。心下盘桓须臾,忙唤了小丫头来叫他去请哥哥,却未料到回话儿说哥哥已被叫去了祠堂。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只洗了囫囵便命人更衣梳妆,赶忙往祠堂去了。

    刚到外厅,便瞧着父亲的脸色不好不敢多吱一声,哥哥站在一旁并未落座,我心中已有七分猜到,定是他又帮我顶了锅,只是不知他说了什么借口,父亲也是少有这般生气,手心也渗出汗来。我进门请了安,父亲神情严肃,开口道:“跪下。”我不敢违抗,只得乖乖从命。

    父亲的声音虽平缓,却比怒喝更有力。又听他问道:“女有四行,哪四行?”我忙回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

    “书背得顺,可存心了?”

    我低着头不敢回答,父亲一拍桌子,怒声道:“深更半夜,潜府而出,彻夜不归!跟着你的丫头小厮就该一并打死!说!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我微微抬起头瞥了瞥哥哥那边儿,只见哥哥忙跪下道:“是我备了车让妹妹去桃园品酒的。”他说得极快,生怕被父亲打断。父亲怒视:“待会儿再算你的帐!”

    “女儿……昨夜……因听闻午夜时分东城有品酒会,所以……车是我叫人备的……与哥哥无关……”

    “一派胡言!昨儿暴雨彻夜!何处来的酒会!”

    “酒会不同灯会,正是有雨,才是最有雅兴的,品酒之余亦有诗兴……”

    父亲又一拍桌子:“你是打量我老了?巡城御史老夫还是有几分交情的!你昨夜乘车出了城门!下人说你今晨回来满身满脚都是泥!还不从实招来吗?”

    “昨夜……确是出了城门的……只是在京郊一处叫桃源的山庄里饮酒作诗,也都是京城里世家公子小姐……父亲若是不信可去查问……”

    “越发不像话了!国公府的小姐不顾体面,深更半夜在外饮酒作诗!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我……”我正想说话,却听哥哥抢言道:“父亲,都是我的不是,想着妹妹喜欢诗酒便纵了她去。”

    “你打量我不知道吗?回回她犯错,多少都有你的缘故!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是爷们儿,若是个男子便随意折腾,我这老骨头又何必跟着操这个心!”父亲转而道:“哼!你们兄妹俩就没有叫我放心的时候!不吃点儿苦头,我看你们便不长进!来人!传家法!”

    我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慌了神,借着困意和焦急赶忙膝行几步到父亲跟前儿,大声哭道:“都是女儿不好,女儿不该让父亲担忧,父亲若是生气便打我吧!哥哥是为了护着我才那么说的!”说着越哭越厉害,几乎自己也控制不住眼泪。

    父亲自然是心疼我的,听我哭得这般怎还忍心动家法,拍着腿叹了一声站起身:“你二人不许吃饭!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儿反省!”又瞧着哥哥骂一句:“不成体统!”言罢便出了门。

    我这才擦擦眼泪,和哥哥往内堂去,跪在牌位前,却听哥哥打趣:“没想到,你这眼泪说流就流啊,这招儿就是管用。”

    “我这不是怕你挨打嘛,你还说风凉话!”

    “好妹妹,多谢你这一遭还不成?我可是舍命给你打圆场儿,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知道知道,我怎么能忘?辛苦柳大人陪我跪这一遭了。改日请你喝酒。”

    “这话我爱听。只是你这一宿到底去了哪儿?”

    我并不答他,不好说也不能说。

    “切,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正说着,只听小厮来,在他身边儿道:“爷,京郊那边儿来信儿,文安王爷的侍从说王爷风寒未大好,更病的厉害了,请爷打发人送些药去。”

    哥哥有些着急得道:“前儿不说快大好了啊?怎的又病的厉害了?可知道什么缘故吗?”

    “详细的来人没说,只说昨儿王爷受了寒。”

    “你快打发人送了药,说我这边儿抽身便过去,实在不行快请了太医……”

    我这才想起他面有倦意,脸色微红,还以为是夜深饮酒的缘故,未曾想竟是病了!他撑着病陪我说话,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拦下小厮道:“传我的话儿,叫浛绛去找钱和家的从账上支了银子捡最好的药材先送去,另派小厮备好车马请往常给王爷瞧病的太医去,叫绣房赶制两床被子,照旧也尽快送去。再问王爷的侍从若是有什么缺短的也一并来报我。”

    言罢,方觉得不大妥,打发传话儿的人先去了,便不做声跪在牌位前。哥哥一直看着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何时这般上心了?”

    我故作平静得道:“上心?这府中的事儿我若不上心,阖府上下岂不乱成一锅粥?”

    “这可不是府里的事儿吧……”

    “便当是府外的事儿又如何?还不是我里外操心?”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只是不知咱们大小姐昨儿夜里去京郊做什么?”

    “我说了,去了桃源山庄,因是吃醉了酒,天儿又晚了……”

    “京郊不止桃源山庄吧,还有……御林……妹妹啊,你当真以为父亲不曾知晓吗?他既知道,又恼又恐怕你在下人面前失了体面罢了。”

    我顿时脸上似火烧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他多问,连忙岔开话:“哥哥以往便一直照看着那边儿吗?只是既是皇上的旨意禁了他,哥哥如此,若是落人话柄可怎么好?”

    “这你多虑了,如何说王爷也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也是着意令人照看着,也同兴王爷说里外有什么照看不到的,便叫王爷留意着,我也是得了兴王爷授意才这般。不然,你哥哥我岂不成了傻子?”

    我点点头,只应了一声“这就好”。

    祠堂黯然的烛光和焚香却并无法使我宁静。

    “妹妹,你便当真心属于他吗?”

    我抬头望着眼前冰冷冷的牌位,在这个本该静心的地方心神却乱得无法梳理。我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若偏要说出一二,只能说,像酒。像昨夜的桃花酒,再清冷的寒夜都会被它温暖,又让人在醉意与清醒中沉迷。我并不懂到底何谓之情,但就是感觉触手可及。那样的感觉,不是单凭一句诗词便能尽述的,但心底却骤然而生一种“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力量。我无法回答哥哥,因我自己也无法回答自己。我不知这样的感情是否只是“此恨无关风与月”,但却知对他有一层冲不破的思念。

    我只得默默无声的摇摇头。只是越发觉得身上犯冷,头疼得难受,本以为挺一会儿便好,可身上的寒意却一阵重似一阵,哥哥发现我的异样,急切的问我怎么了,我只说许是受了风寒罢,他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二话不说顿时站起身抱起我便往我屋子去。

    果真是淋了雨受了寒,又一夜未休息,疲惫之下自然染了病,父亲又是心焦又是自责得寝食难安,直到哥哥劝了许久才去用膳休息。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得,初见亦是大雨,叫我病了一场,这回又是同样,只是便当我与他一同病了吧。

    过了夜我方觉得好些,便在屋外靠栏杆的地方叫浛绛置了摇椅,身上搭了件薄被,阳光温温得透过栏杆撒在身上,我眺望着远处青墨色的天际。那夜的酒与诗成了我脑海中的雕刻,甚至一度令我失神。

    他的样貌,他的神色,甚至后来才回想起来的难掩得淡淡病容。从有些不知所措得小心翼翼到后来的谈笑风生,他该是怎样的男子呢?可惜从前从未有过交集,也是,他常年征战在外,况且我又是女眷,如何能见得。他该不会觉得我那日唐突吧,应该不会,若是的话,就算没有厌恶的表现也会是多敷衍。必定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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