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扬州路迢迢
天刚蒙蒙亮, 林绣就被苏柔催促着置办远行的东西。
她在穿戴上向来不讲究,有两身衣服换洗就足矣。苏柔却不依,坚持把自己打扮成富贵牡丹状。
梳妆整齐, 林绣望向铜镜里有些模糊的身影, 怎么像只花花绿绿大公鸡。再捏捏自己腰间的肉, 明明刚来时还是弱柳扶风样的小身板呢。
作为拖延症重度患者, 她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能行动的。不过既然说好与江大人同行,收拾的速度不由加快许多。
一路南下都是些富饶地方,沿途不少客栈和食店。不过旅途漫漫, 没点零嘴实在难以度过。林绣点灯熬油地做了不少, 用特制的罐子整齐摆开一溜。
等到第三日天未亮时, 一行人和瓶瓶罐罐们就趁着凉爽出发了。
临行前再一问车马盘缠,江府管家只笑眯眯地把话头又抛回来。“姑娘开店事宜要紧,旁的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这次轻车简从, 林绣只带了桃枝, 以及赵掌柜手下叫梁新和郭柏的两位庖厨。
一头扎进马车,鼻尖满是淡淡松木香,是她最喜欢的那款味道。再摸摸厚软的棉垫, 环顾宽敞的车厢, 只坐着她和桃枝, 几乎觉不出颠簸。
林绣很少见多怪地四处看,心里有点羡慕嫉妒, 这才叫享受生活。
一抹黄色的身影跃至她脚下。
“江有财!”
大黄狗仰起头蹭她, 把手心舔得湿漉漉。
林绣惊喜地掀起帘子。“阿黄特地来给姑娘解闷。”江府小厮在车外笑道。
天气逐渐转凉,幽幽小风扑在脸上,尽是草籽的香气。
车夫稳稳地行着,只听见车厢里一会“咯吱咯吱”, 一会又“嘎嘣嘎嘣”。
他没忍住回头笑问,“姑娘什么吃得如此香?”
林绣正“桃枝一口我一口,有财一口我一口”地嚼着,闻言打了帘子往前递上一兜。
她擦擦嘴边的碎屑,笑道,“是自己炸的麻油撒子和脆麻花。”
在吃食上,林绣是绝不肯亏待自己的,黑釉坛子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同行的一干人也沾光,提盒里的打包好的饭菜一点不比现做的差。
差使桃枝给前头马车的江大人几位送去,林绣又从脚边抱出两只小小坛子。
一揭开盖子,直冲脑门的醋香迫不及待跳出来。
林绣餍足地吸吸鼻子,不枉她炖了两个时辰,费了三捆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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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马车停在路边的功夫,梁新二人跳下车,拿最新改好的策划书给林掌柜看——内容是来前赵掌柜就细细交代过的,只待林掌柜查阅。
正走着,突然闻到一股浓郁酸香,两人对视一眼。
郭柏上前一步,指指林掌柜乘的马车。味道从这来的,肯定错不了。
车里桃枝和林绣一人捧个小坛子,正吃得欢快。
醋焖肉尤其适合凉着吃。
长筷夹起一晃,冷凝的亮晶晶的汤冻挂在肉块上颤巍巍。
豕肉的紧实和皮冻的柔软相得益彰,塞进自己烙的烧饼里,立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着浓油赤酱,嚼起来却一点不重口。先是骨汤冻融化在舌尖的鲜甜,再有香醋和黄酒的甘醇温柔脉脉、回味绵长。
若是用有劲的老陈醋反而不美,酸味浮在肉上,容易把薄薄的一层荤油腻住。
她正啃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三两声轻微的肚子叫。
林绣坏心眼地眯起眼睛,
“等出锅的时候,拿小半块馒头往里头一蘸一嘬,黏黏糊糊的胶质全兜在白馒头皮上。满满一片,给什么吃都不换。”
这边讲得绘声绘色,车外咽口水的声音“咕咚咕咚”响了好几声,在空旷的郊外格外响亮。
她笑着探出头,招呼梁新和郭柏过来吃。
一口下去,两人都瞪圆了眼。虽然醋焖肉在京城再常见不过,可林掌柜做的味道完全不似那般浓腻,要清淡许多。
林绣放下罐子一边比划,这是按淮扬菜的做法来。
“别的步骤与老派做法大差不差,只是需将辣椒豆酱弃之不用,最后紧了芡往里调酸甜口。”
郭柏与梁新对视一眼,刚才写的策划书好像不太够看,实在自惭形秽。
撸撸狗,吹吹牛,关心下前面马车和接受前面来的关心。偶尔再下车转转,买点途经驿站的小玩意。林绣很是自得其乐,把久坐的困顿全抛到一边。
如此吃了便睡,醒来再吃,没几日就过了临河。
林绣百无聊赖,向外望一眼。外头风光不错,但因为挑最近的路走,并没什么人烟。
拉开车帘,阳光“哗啦啦”一片,泄泄融融地倒进车厢。车窗旁夹了捧还带着露水的小花,送进满袖香风。
车队最前方,江白看了眼满靴子泥点的大人。似乎有些故技重施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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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换成船只,行舟慢移间,水波轻荡,激起一点雪白的浪花。
江霁容一出船舱,就见林绣躺在船上,自来熟地与对面的小船打招呼,顺便得了一捧摇桨姑娘抛来的莲蓬。
林绣正剥莲子吃,转身就见江大人负手而立,眼里泛着笑。
正想说什么,江白一脸匆匆,“荣先生来信说,暂时不在滁州。”
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林绣一怔,接着便听他道,“先生让大人且在旧宅等候,过几天来扬州再商议。”
旧宅……林绣这时想起来,从前听大人说过,他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扬州。和珠梨聊天时她也曾谈起,直到江夫人北上领兵,这才在盛京重新立府。
如此倒也是个办法。
江霁容抬眸笑笑,“如此也好。”
江白答应声,心中暗自有些高兴。
这样一来正巧了。本来大人也不是非南下不可,全是因为林姑娘呢。
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他敛下神色,拿了纸笔便告退。
船行如飞,渐渐地岸边人家越来越多。
路边摆摊的小贩一见行船往岸边划,吆喝声瞬间大起来。
“三丁包子咯,翡翠烧麦——”
他忖度着来人的打扮,赶巧今天遇上桩好买卖。
眼前的贵人递上块银子。
小贩忙答应声,乐淘淘地端起笼屉。顺便按贵人的吩咐,给后头的姑娘拿荷叶装一兜剥好的莲子。
江风吹得人晕乎乎,林绣站了没一会就重新躺回舱室里。
迷迷糊糊中竟睡了一个下午。
被外头软腔细调的叫卖声唤醒,她正吮着野草的嫩茎,突然闻到股特别的香味。
外头一阵喧哗,桃枝端进笼小小的热点心,“正好遇上个卖翡翠烧卖的,人人都有。”
青白相间,个个褶玲珑如扎紧的荷叶,顶上花心镂着碧莹莹的葱丝。
香气最不要钱,却藏着掖着,做些欲语还休的小把戏。其上开小口,满溢的热气裹挟着竹叶的清香,丝丝缕缕挑拨人味蕾。
林绣观摩珍宝似的夹起一个欣赏。
当真色如翡翠。
另半笼小孩粉拳来大,白花花软乎乎,热气直扑面门。那股若有若无的菌子香,和她从前在云南吃过的油炸鸡枞很相似。
林绣从中间掰开,不像北方的包子馅大油多,里头约摸是鸡丁、笋丁和香菇丁三种馅。
肚子里已经有几枚很可口的烧卖填着,她慢悠悠地咬下一大口包子,而后仔细咀嚼……
林绣木着脸转向桃枝,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深深的疑惑。
包子怎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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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悠闲的胡吃海塞中,林绣总觉得自己新置办的衫裙有些紧了。一路走走停停,霜降后几天总算到了扬州。
好一路风尘仆仆,可真站在这间小铺子门口时,这些日子的疲惫似乎全不见了。
林绣跳下马车,深深吸了口气。
舒服。
再转圜着一看,不由得轻讶出声。
门脸虽小了些,却五脏俱全。
临行前她和赵掌柜仔细商量了一回,淮扬菜名动全国,盛京口味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扎根。
扬州人喜甜,不如先从易操作的糖水铺子做起。
北方天气干燥,更流行重油重糖、易于存放的老式糕点。吃得时候一大家子围坐,分食一大叠花色各异的糕点,再佐一大壶茶水。这一套在扬州恐怕很难吃得开,还得研究些新花样。
打发梁新翻炒糯米粉,郭柏手搅蛋清。两位庖厨也不嫌大材小用,乐陶陶地拿了工具开干。
桃枝巡街似的考察完卖果子的小贩,买来一大筐从东南“远道而来”的芒果。这是最后一批上市的,熟软而不烂,甜而涩的蜜意勾人。
林掌柜指挥完各人分头行动,自己也没闲着,先把木柜台擦得锃亮。
外观时常是第一要义。现代的甜品店无一不用透净玻璃展柜,再打上柔和的暖黄色灯光。里头摆出一溜制作精良的蛋糕,仿佛散发着“快来吃我”的讯号,牢牢勾住过路人的脚步。
一阵忙乱后,小店窗明几净的,总算收拾出个雏形。
在林绣看来,甜品对技艺要求一般,配比算是最关键。
几层高的竹笼屉和烤糕饼的小吊炉还没清扫出来,她只能先做些不用生火的小点心。
没一会,桃枝招呼着打鸡蛋的两位,端出几碟精致小点。
芙蓉玉带糕上铺了层柔柔细细的白糖霜,铜奈子压出繁复的花纹。糯米粉不抿即化,柔软在唇齿之间——若是不呛嗓子,说不定能风行各年龄段。
另一道倒是新鲜。林掌柜笑着解释,“叫椰奶冻”。
清凉似一汪凝固的潭水,椰蓉似碎雪一样覆盖其上。
梁新小心翼翼挖起最后一块椰奶冻。
醋溜肉味道确实不俗,但到底是家常菜,他二人也能烹出差不离味道。不过这椰奶冻的味道,却是从未尝过。
说甜也不甜,吃起来是温的,可又有些凉牙……
他舔舔勺子,更觉得林掌柜是个妙人。
花了两三天时间,几人里里外外将小店清扫一番,撤下硬木桌椅,换成舒适的小几和软榻。
林绣没急着开门迎客。环顾一周,似乎总还缺点什么。
再往外头探头一看,她突然一拍脑门。
一横匾,一竖立牌。
“京城百年老字号”几个竖写大字长了腿似的,很嚣张地各成一派风流。
仔细一看,旁边还有“扬州分店”四粒金闪闪的小字。
这百年该从何说起?
梁新摸摸立牌上刚干的字迹,努力把嘴边的笑意咽回去。
林绣一本正经同他瞎扯,“四舍五入也差不多。”
练了许多遍,真写到牌匾上时,总算是一气呵成。
饱蘸浓墨,挥毫书就,“如意馆”三个大字颇有些豪迈。
郭柏是个懂行的,给掌柜的拍马屁之余,确实从中咂摸出点味道。“书风秀逸,捺笔斜长而出,很有几分洒脱不羁。”
林绣欣赏着,很是自得。当时在学士府日日练字,写得手都痛了,现在看来长进不少。
这次不光她一个人觉得好。
江霁容站在店外,仰望牌匾上的几个大字。
细碎微尘在阳光下打着旋落下来。
笔锋转圜处,有不能再熟悉的痕迹。
江白跟在他身后,觉得大人的笑意简直莫名其妙。顺着他眼光向上看去——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林姑娘这捺笔飘逸斜长,简直和大人下笔如出一辙。莫非是他在书房一笔一划亲手教的……
江白浮想联翩一番,再看眼身侧之人。
真可谓心计深远啊。
路过的行人时不时扫几眼正在修缮的小店。
林绣正在梯上挂牌,远远地听见梁新向人问礼。她站在最上头一节,哆嗦着往下看,声音有点飘。
“现在摆正了吗?”
撞上她的眼神,江霁容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郭柏从店里奔出来给她递锤子,扑哧笑了。
“掌柜的招牌简直要挂到天边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白似乎看到大人的脚步微微一滞,脸色还有些红。
随后无事发生般进店坐下。
错觉,一定是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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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磋磨两三天,如意馆选在休沐日试营业。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一位穿着薄衫的年轻女郎左手胭脂水粉,右手首饰珠钗,仍兴致勃勃地闲逛。
小丫鬟阿碧赶紧跟上。
走了好一会,宋小姐的脚步总算放慢些,她嘟囔几声,“要是有歇脚的地方就好了。”
阿碧眼前一亮,指指前面新开的糖水铺子,“小姐看。不如咱们去那儿坐一会。”
店里花花草草的,香风袭人。宋小姐猛喝半壶茶,这才缓了口气。
接过菜单,上头用金线笔写着今日新品,杨枝甘露。
宋小姐扭头悄悄问阿碧,“这是何物?”
阿碧咬着嘴唇,“我也不知。”
不知为知知也,她继续往后翻着菜单,新鲜的吃食更多。
一个素衫的小丫头笑着指指底下小字,“今日第二杯半价。”
阿碧素来不喜甜,宋小姐手一挥,“我一人便能吃两份。”
“杨枝甘露……就给我来份这个吧。”
“您稍等。”
片刻后小丫头端上来杯饮子。说是饮子,其中又添了不少佐料,浓稠的像杯粥。
里头黏糊糊的小珠子不知是什么,嚼起来很有劲。她小口饮着汤底,似有牛乳和椰汁。
不一会功夫,两盏杨枝甘露全部喝得干干净净。
店里没什么客人,宋小姐舒服地靠回软榻上,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这下肚子里有东西垫着,她还能再逛两条街。一会再看看云记的发簪,据说上了全新款式。
正想着,阿碧突然轻呼出声,“小姐的脸……”
她忙摸出小镜,嘴唇肿起,蚂蚁爬过一样,又痒又麻。刚想说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阿碧急得脸通红,忙呼喊柜台后的人。
林绣和梁新对视一眼,急急从柜台后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