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面相和本事
林绣眯起眼上下打量他。穿着这样好材质的衣裳, 说自己没钱吃饭?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实在让人伤脑筋。对付这样厚皮铁脸的小孩,寻常店打一顿轰出去也就算了。
林绣按按额角, 还好没有更恶劣一些, 往饭菜里头放点什么“佐料”。
他翘起二郎腿, 满脸的不在乎。就差靠回椅背, 端起茶盏慢品。
锦缎衣袍绣着竹边滚纹, 在阳光下金线闪闪发亮。林绣勾手叫来桃枝和珠梨, 对着这位大少爷扬了扬下巴, “扒了他的衣裳抵饭钱。”
“等等等一下, 凡事好商量。”眼前几人还真摩拳擦掌, 他赶紧开口,“要不……让我留下来,洗碗抵饭钱。”
林绣抿唇不语,闻言才瞟他一眼。目光中还有点希冀, 倒不像作假。大概是大少爷没乐子可供消遣,来体验生活。
感情您找工作就这态度。林绣在心中把白眼都快翻上天,脸色格外难看。
“关昀——”桃枝绕到他身后,捏出他的文书。林绣匆匆扫一眼, 便把文书丢给庄娴, “先替他收起来吧。关公子好大的本事。”
关昀作势要抢, 文书在几人手里团团转,自己衣襟上的明珠还被扯了去。
林绣本来没兴致拯救问题小孩, 现在突然生了几分闲心, 打算好好让他知道何为“人间险恶”。混乱中关昀腿上挨了一擀面杖,膝盖酸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停手吧诸位, 我给钱。”关昀捂着腿,“哎呦哎呦”直叫唤。看店家姐姐长得美,才想和她开个玩笑,这下闹大了。
“少废话,麻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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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马车就隐约听到店里吵吵嚷嚷不停。江霁容抬脚欲进,正好撞上眼前的一片狼藉。
林绣松开捏着他袖子的手,关昀捂着脑袋向门口看去。
“江大人?”两人齐呼出声。
若是此时有条地缝,关昀真是恨不能钻进去。江大人朝他点头,脸色怎么看都很冷淡。
“关小公子这是?”
“玩笑而已。”他赔着笑,伸手往腰间一摸。等等,我荷包呢?
关昀哭丧着脸,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脸都丢尽了,江大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委委屈屈看向江霁容,眼神里满是希望。
雨打新碧,窗边绿意正好。江霁容找个熟悉位置,垂下眼帘自顾喝起茶。
林绣扬扬他的文书,正色道,“文牒我先留下了。要么给银子,要么就在店里做三日工抵饭钱。”
程郎君在这一片诡异的氛围中走进店里。门口听了半晌,才总算弄明白事情原委。
林绣见他进来,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递上个眼神。程郎君会意,很给面子地拎住他后衣颈,像提小鸡仔一样容易,“要我说,就这模样凭什么留下。”
关昀挣扎几下,脸都涨红,“我肯吃苦。”
一瞥桌上的残羹冷炙,程郎君懂了大半,眉头拧起,“你还是回家找娘吧。”
关昀本想着揪个伙计替他回家取钱,又怕被家里人逮住他不务正业。正纠结着,闻言热气上涌,挑起面前满满一担子竹筐。这竹筐看起来轻便,怎么实际跟放了秤砣似的……他面红耳赤,嘴上依然不认输,“我还真行。”
雨天路滑,跑趟乐坊正好缺人,程郎君望向林绣。
林绣摊手,“总不能让他吃白饭吧。”
她摆手老板的架势,一扬手里的擀面杖,“小关,你先去乐坊送货,回来后再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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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闹事的小鬼送走,林绣这才舒了口气。江大人惯常喝茶都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闲聊。她泡好茶端上小点,便回后厨捏些新的茶点花样。
雨中的空气带些泥土气息,窗边爬山藤晃晃悠悠,像是也想跃进粗瓷杯中,和茶叶一起舒展浮沉。江霁容低垂着眼品茶,注意力总忍不住被几个话多的新客吸引。
陆续几个进店的拼桌而坐,都是活泛性子,“小娘子”长“小娘子”短的,一看就没安好心。明明外头瓢泼大雨,白靴居然一尘不染。想也是在马车上换过靴子,说不定还
抹了香露。
眼不见心不烦,江霁容索性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饮茶边看。
是本吟游诗人的集子。随手翻了两页,书主人的批注倒是不少。“天地一春秋,人世百岁忧。”这行字被画上个大大的黑圈。
他向来不爱此类丧气的诗,静心看下去,等翻到下一页的空白处,眉头才舒展开。
上面还有几行批注,正是最近流行的诗补。“不需空祝愿,但饮花间酒。”如此明媚字句,也亏她想得出来。江霁容再看眼书页,微笑起来。
字大如斗,歪歪扭扭,不过比从前好了不少。透过纸背,好像能看见她捉着笔努力写字的模样。若叫习过字的人来看,起笔收笔之间,还有些和岑大家一脉相承的风流蕴藉。
路面湿滑不平,莫说行人难走,就连车轮也溅得满是泥泞。江白整饬好车马才赶过来,慢悠悠喝了会茶,怀里突然被塞进本诗集。
江白接过仔细看了看,心里一紧。林姑娘肯定偷懒没练字,怎么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他小心翼翼地看大人眼色,又感叹这老师当的真是尽职尽责。
江霁容指尖轻叩桌面,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笔锋转圜处很有岑大家的风格。”
江白:???
莫不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他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若是把在江南游历的岑大家叫来,想必他自己也发觉不出来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庭前积水映出如意馆的倒影,进店的客人一踏,琼楼就碎成闪着微光的水珠子。
细微处才见真滋味,可惜林绣此刻无福欣赏,正忙着穿梭在前后堂送菜,捎带听听油嘴滑舌的年轻郎君贫嘴。
“在下略通相面。”这位白袍郎君进店嘴就没停过,现在又开始给同桌人分析。一番长篇大论下来,还有模有样,让人信服。
他身侧穿绿袍的郎君得了个“前路坦荡,桃花正旺”的结论,正高兴的再要壶好茶。其他几人也是各有好话,兴致上头,怂恿他给林老板也看看面相。
林绣对面相手相之
类的一概没甚兴趣,不过还是凑过去。兴许能得个“钱途光明,即日暴富”呢?
白袍郎君看她两眼,又害羞似的赶紧转开头。“林老板眉目柔和,光彩照人,面相怎么看都甚好。”
林绣兴致勃勃地听下去,他轻咳一声,话音一转,“尤其是有旺夫之相。”
“……”这比说人贤妻良母还膈应呢。
林绣在心底翻个白眼,忍下当场竖中指的冲动。若说他天生老实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不过这人没什么坏心,林绣到底还是一副笑模样。“那正巧了。”
周围立即多了几道饶有兴味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往下编,“有高人说,我需找一位天庭饱满,鼻如悬胆的,才有旺妻的可能。”
明明是顺口胡诌的一句,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张熟悉的脸。林绣偷偷朝窗边望一眼,发现江大人也朝这边看来。
被抓包了,她赶紧别开脸。不过鼻梁高挺,眉目周正,倒是挺符合……
这位郎君正好是个面中急刹车的,在座几人悄悄打量他,都心底偷笑。郎君只觉话里有话、情意绵绵的,可惜林老板不买账。自讨个没趣他也不恼,摸摸鼻子又换个话题。
店里重新热闹起来。几人对坐,喝出了饮酒的感觉,林姑娘在柜台后低头忙碌。
江霁容放下书,目光不由被她吸引。好像总不知疲倦似的,脸上没少过笑影,难怪能写出那样的句子。
又环顾一眼围坐的年轻公子们。他轻哼一声,实在少年气浮。
正想着,林绣走到他面前添满茶,笑问,“江大人可要些茶点吗?”又向江白确定,还是老样子,椒盐饼和炸鱼皮各来一份。
江霁容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卦,成了“想吃点甜的。”
林绣把刚才几位点的捋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这还是江大人头一回指明要吃甜食,多新鲜。
“还要等一会子呢。江大人先用些茶。”
江霁容颔首,待她走远才伸手摸摸鼻子。若说高挺如悬胆,倒也不算十分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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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琢磨吃的,闲着也是闲着。林绣把一盘面点送至吊锅烘烤,又用剩下的面随手捏了几个枣卷。
没蒸一会就香气四溢,空气中全是红枣和小麦的甜香。不过掀开笼盖,品相实在有点翻车。
涨大两倍之后,白胖的枣卷全挤在一起,也没了之前的模样。糖三角吐了个精光,糖汁全数流到了下层的葱花卷上。
“甜中带咸,还挺好吃。”苏柔不嫌弃地咬下一大口。
吊炉里烤的蛋挞也到了时间。林绣默默收拾好破碎的心情,拿出来时被惊了一跳。
蛋挞酥皮并非层层叠叠,而是粉粉曲奇的质感,又有点像薄皮月饼的酥壳。桃枝循着香味找过来,被滚烫的挞心烫了嘴巴。
心急才能吃上热豆包,她边吹气边试着下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味道。”
林绣拿起一个品尝,也笑得眉眼弯弯。如此另类挞皮,倒是比起酥成功的蛋挞还要扎实。
她趁热打铁烤了几炉,又加些茶粉上去。外馅柔嫩,内馅清甘,连不爱甜的珠梨都取了第二个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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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云团背后射出点金光,雨势却不见小,苦了刚才没带伞就上街的行人。
身后小厮去取东西,走在前头的中年妇人先进店避雨。桃枝一眼就认出她,附在林绣耳边悄声说,“咱们之前在柳桥进货时曾见过面。”
林绣对这位笑容和善的妇人有些印象,这么一说就对上号。自己在柳桥买鱼时,还替她找过耳环呢。之前她似乎来过店里几次,不过都赶上人多,没来得及仔细招呼。
“抱歉,栗子蛋糕刚刚卖完了。”庄娴掀开帘子,很不好意思地答道。
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又柔声道,“那便来壶清茶。”
青花瓷壶装的热茶很快送上来,以及一碟白瓷盘盛的小点。林绣给她沏好茶,笑着递上白盘,“客官可要尝尝我们店的新品?并不要钱。”
油亮圆润的小小一只,闪着焦糖色的不均匀光泽。
中间一汪金黄的凸起
颤颤巍巍。许是刚出炉的缘故,像能呼吸似的一张一翕。
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内馅滚烫,让人没法囫囵吞下一整个。馅心柔软丰满,并非一味的甜,还有些茶粉的清香。微微凝固又香浓的蛋浆,含在嘴里脂玉一样,顺滑细腻。
林绣拎着壶茶坐在她身旁,“客官,味道可还合口?”
没有锡纸托,也没有可调温的烤箱。她用吊锅烘烤定型,又贴在炉边把底烤脆。林绣自己吃着好,又怕古人一时接受不了浓郁的蛋浆。
一只下去有些挂嗓子眼的甜蜜。林绣给她递上放温了的君山银针。
还好茶水苦而不涩,和窗外的一帘雨幕一样清爽干净。
她用帕子擦干净嘴角的细屑,脸上的笑纹藏不住,“很好吃。”
林绣松了口气,也跟着笑。
饭馆的桌子之间空了不少距离,看上去一点不挤。店里尽是讲着各种口音的人,拼桌坐热闹非凡,却让人心底却有种莫名的平静。
她扫一眼端盘子倒水的,“全是女子,果真悦目。”又吃了一枚蛋挞,才缓缓开口,“可惜只在京城。若是开在江南,嗜甜的客人怕是更多。”
“这您可猜对了。”桃枝挤到林绣身边坐下,往她手心塞进块热毛巾擦手。“我们老板的心愿就是把如意馆开到全国。”
林绣笑着捶她,又看向妇人,“先把眼下经营好了,才有功夫想其它。”
她又感叹一声,“到底人少,做什么都不快。”
妇人轻轻一掠茶盏,说话间有种淡淡的平和,“不如我也来搭个伙子。”
轻飘飘几个字顺着冷风飘进她的脑海。林绣整个人都被震了一下,只觉听到的声音好像天籁样不真切。
“掌柜的,取把伞的功夫就不见您了。”小厮站在门口抖搂着伞上的雨珠,看见自家掌柜的和林老板一块有说有笑,不由面上一怔。桃枝也认得那小厮,开业当天替今耀楼来送过贺礼。
那眼前的人……她登时头重脚轻,身边林绣也是如在梦中的样子。
“让林老板见笑了
。”妇人放下茶盏,而后展颜,从衣襟中掏出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