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忆)荒唐的抉择
“你们都怕功高震主扣在头上,怎样,都要把它从脑门心上拿去,不然自个儿的脑袋就保不住了是吧?”锦容眉眼忍不住又是一弯,“但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为君效力。”
他长相过得去,但眼下被揍得跟头猪没什么区别,再露出一个自认为不错的笑容时,就会让人生出几分反感。
“而他之后确实活得跟世人所想的&39;神&39;一样,或许就连帝君都认为,再难打得仗只要有他沐渊在,就是稳赢的存在。”锦容的身子随着剧烈的呼吸而起伏着,他走去捡起地上被酒水浸湿的两粒骰子和摔出裂口的木杯。
他分明是二十而立的年岁,但他的脊梁骨驼得形如枯骨老人,“血染的沙场上从来没有稳操胜券的将军,不论是谁。凌千君你是将军自然也知道,所谓的胜败都是五五开,是一场豪赌,最差的结果便是赌没了所有还搭上了自个儿的命。”
每一个将军都是赌徒。
慰离颜没有否认锦容的这句话。
锦容捣鼓他的骰子,仿若在看珍宝似的:“当他能够成为世人仰看的对象,他就不能有失手败北。因为没人能想到法子让他被贬成庶民,而他不可能永远胜仗。那么注定失败的结局,他的代价会比任何人一个功高震主的臣子还要来得惨。”
慰离颜瞳孔收缩,待到恢复平静,才道:“待到国泰民安,乘风他会消停。”
“可帝君不会啊!”
锦容把那骰子摁在了台面上,抬头直勾勾地去看慰离颜,他的眼里含着一股子恨意:“那战争狂,近百年直至他死都不会让国家处于一个安定的环境。”
“讲得好听是帝君给了渊儿成为将军的机会,讲得不好听便是主人看中了一个听话的畜生,可以挥之来挥之去的畜生!”
“如果……”
如果……
沐渊他的爹娘是权贵人士,那该有多好啊……他的未来定会是繁花似锦,不会受人欺负更不会有冷言恶语在背后说三道四。
但他……是在金府出生,是金城江的奴婢,没把他一脚踹死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要是慰离颜不曾进入光系阵法,看过往的岁月,便不会知晓——原来他所认为的“真相”错的一塌糊涂,认知得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慰离颜没法反驳。
只感到心里头是火辣辣的疼,里头挤出来的血液都是冷冰冰的,而那直冲脑门心的火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熄灭。
剩下……
未知与茫然。
要是撕碎慰离颜表露出来的冷静,其实他这个人,是温和又急躁的,能为兄弟两面插刀,但当然把他逼急了,就会一言不合拳头招呼过来。
锦容说得话有些多,脸颊肿胀,他轻轻碰了下腮帮子,倒吸口气,叹道:“那位帝君到底是刚刚继位,对于君臣之间越界的地儿拿捏不准,但好在渊儿没太多得罪他。就怕渊儿走到让整个大华能够全身心信任的地步,他大败,换来得不就是五马分尸的下场?”
慰离颜心有不忍:“扣上……叛徒的罪名……”
“你总算冷静点了,我真怕说到一半又给我来一巴掌。”锦容舔舐了下干裂的唇瓣,露出满口白牙冲他一笑:“我是故意的,但这也是我唯一想到最好的办法。早在他第一次打仗我就有种预感,他能一直赢我自是没话可说,但他不能,那么只能我把他的路给断了,让他无路可走逼得他辞官,退出朝廷!”
远离尔虞我诈的深宫。
想法固然美好,但……
慰离颜形如认命般气息都弱了不少:“所以……青雅山上你因为种种原因使得那使臣不得不死……”
锦容笑而不语,微歪着头看向他。
慰离颜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寒的,垂着的指尖都在发抖,他垂眸,盯着那摔碎的酒壶看那还未蒸发的酒水。
他似乎此刻,总算了解了点锦容。
除了疯子,他再无第二个好的字词来形容了。
“你想护住乘风,初衷是好的,你可知,他部队里的几万人,皆因你一人之举葬身沙场。”
面对慰离颜的质问,锦容倒是一脸无所谓:“哦几万啊,总比日后他成了大将军,甚至拿到虎符手上有个十几万,几十万的兵权,一起陪着他送死。”
慰离颜哑然:“那不是送死……是他一生所求的名声。”
锦容一个没忍住,嗤笑着:“遗臭万年的名声?”
慰离颜很想把十四年后会发生的事详细地跟锦容说,但对方肯定不会信,再者他也没这么多时间。
光系阵法,耗损极大灵力,幻境一日等于外边一个时辰,而慰离颜顶多撑个十个时辰多半就快要灵力枯竭了。
“你是他的谁?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要替他做决定?”慰离颜咬着后牙,眼里喷火,胸腔里的器官跳动猛烈,他还是把锦容一把抓了起来,掐着他的嘴,却是臂膀在轻颤。“乘风在乎的一切被你全毁了,你的这些行为跟帝君有什么区别?都是把他逼到崖边,不过一个是笑着说着好话让他自己跳下去,一个是一脚强制性把他踹下去。”
锦容眼眸中闪过错愕,慰离颜狠狠瞪他,眼眶红的厉害。
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哭腔:“你就没想过他会干出些什么破格之事?你从没看懂过他,却误以为自己很了解他。”
“要是他知道你一意孤行,他会恨死你。”
“世上还有比我更了解渊儿的?”锦容挣扎着,抓破了慰离颜的小臂,对方一愣,到底是松开了手,“恨还能记一辈子呢,我巴不得。他把世人看得太美好,想尽一切给他们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自己苦点没事。”
“但这苍生配吗?”
锦容冷静着眸,反问慰离颜。
“渊儿从当将开始,就没亏待过你们,但你们又是怎样对他的?说待他不薄,也就吃衣住行给到了照顾,其他的呢?”
慰离颜听着,狭长的眼眸不由眯紧。
锦容不甘示弱地对上这双眼。
冥冥之中,空气里有火花在燃烧。
“金城江是渊儿的主子,他一不高兴就把火气发泄在渊儿身上,像条狗一样被人殴打吐血,仅这一点,凌千君你能体会到接近绝望的无力感么?”锦容轻启薄唇,他的嗓子很是沙哑,形如小动物在呜咽,“大华将他奴籍去了,后来的确给了他权位与敬崇,可这些不等同于又给他重新戴上镣铐?”
慰离颜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什么镣铐?”
“他是大华的将军,为大华卖命……死无足惜。”锦容讲到一半,那泪水就从眼角溢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在了桌子上,“他是在用最后的精力帮你们护国杀敌,偏偏那蠢货还以为自己是得到了主子的欢喜。要是他……要是他哪日老了,没力气了……不只能……”
只能什么呢?
锦容忽而就说不下去了。
“你……”
锦容摇头,打断慰离颜的话;“渊儿就是自认聪明的蠢蛋,外加眼瞎,我废了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走到今日这步。让他学会放手和看清什么是人心。帝君对他的猜忌一直存在,日夜上涨,等到那日到了,就是眼下的情景。”
“你说我还有什么思虑不周的?”
正因为锦容想得太过周全,才让慰离颜觉得原来跟在沐渊身边的副帅是个太精明的人。
可惜
他们注定没法和大华和谐相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慰离颜用相当古怪骇人的眼神看向锦容,似在无声地说着:“疯子。”
锦容因激动,导致脸庞通红宛如滴血,他抓着骰子,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但眼底的不悦与恼意,尽被凄凉占尽。
慰离颜捏着桌角,忍住想要掀桌子的冲动:“你护了他的命,让他苟延残喘的活着,这就是你希望看见的?”
“活着总比死了好,至少活着还能扳回局面,而死了,除了往棺材里一躺还能干什么?如今我想帝君应该和你和渊儿都说开了,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帝君的一句话能让他飞黄腾达,同时也能让他万劫不复。”锦容道,“他的春秋大梦破灭了,看清现实,至此以后再无将军沐帅也没跟着受苦受累的奴籍士兵,不必再为华东洒尽热血,不挺好的吗!”
他说的振振有词,慰离颜垂眸看着他癫狂笑脸。
“放过我们吧,凌千君,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跟我们这些奴隶有什么好说的呢?华东不缺才子,他的江山也应由他来镇守。这个部队,该要解散了。”
“它的存在就是个玩笑。”
玩笑……玩笑?
怎么可能是玩笑!
沐渊进宫那会儿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去。慰离颜比他岁数要大,个头也高,两人站在一块,沐渊就得抬着头对他说话,他曾笑着憧憬的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是个奴婢,不祈求能带给华东什么,只要让百姓不受苦,全能吃饱肚子,求个太平盛世就够啦。]
后十年沐渊便是朝着这个目标去发展的,不断努力,不断向帝君证明,自己不是只有一身蛮力的废物。他就好比冬日里,天穹上的一轮红日,燃起挂在天边,焚尽周身血肉,照出一缕光芒,让华东人们不再畏寒。
许是慰离颜心神过度,又或者是待在阵法的时间有些长了,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半眯着眼眸,定了定神。
半晌,当慰离颜好不容易压制住即将爆发,忍住想要把锦容摁在墙上暴打到说不出话的欲望。他总算舒开了眼,疲倦的眼眸充斥着些血丝,阴沉地再次锁定在锦容身上。
锦容不以为然,他有意为之想把慰离颜彻底搞火:“凌千君咱们都是聪明人,今日还是把话讲清楚好点,您放过渊儿,放过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军队吧,人心是受不住三番五次的折腾。把他捧到最高处,受尽繁华再把他拽下来丢进泥潭,这样的苦一次就够了。”
他到底是把慰离颜看得太过“成熟”,认为无论自己怎样说,对方都不会气到崩溃。
天牢里剩下没被熄灭的灯火在摇曳,慰离颜像是触及到平生令他畏惧的事儿一样,他偏头没再去看锦容,盯着那灯发着呆。
锦容毫不犹豫给“怀疑人生”的慰离颜补了一刀。
“我承认渊儿在打仗上面,是个奇才,但……他不适合走这条路。”
“……”
锦容太知道慰离颜想干些什么,他虽生长在大将慰帅府里,但因为身份太过尊贵,下人们都是害怕他的,跟他讲话向来不敢超过三句。
毕竟言多必失。
从小他就没什么玩伴,实话实说,沐渊还是慰离颜第一个交心好友。
慰离颜揉了揉眉心,试图想要揉开紧皱着的眉头,他视线反正在这屁眼大的地儿游走,见被他打得不成人样的锦容还有心思玩弄他的骰子。
他疑惑了。
“你骰子给我看看。”
锦容脸色一变,抛在上空的骰子被他慌乱地抓在手里,一副动物护食的模样盯着慰离颜。
“我就看看,看完马上还你。”慰离颜无奈道。
锦容犹豫着,把一个骰子递给了慰离颜,当然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狂”,“行,当然行。凌千君想要的东西谁还敢不给?”
说着,赌气一般扔给了慰离颜。
“还有一个。”慰离颜露出和善的微笑。
“……”
“给给给,都给你!别烦老子了,老子的清闲日子也没多久了!”
慰离颜猝不及防手里又塞了个温热的东西。
他从踏进牢房里,就看到锦容在玩骰子,一开始并不在意,但人气急败坏的时候,视线总要有个落脚地。
所以他才会多留意了下锦容手中的骰子。
牢狱里头的灯光差的很,他看了许久,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个大问题。眼下这两个骰子到了自己的手中,他摩挲了一番,朝着外边灯火举起,仔细地观察着。
第一个骰子没有什么异样,上面的点,改成了花的模样。让他脊背蓦地绷紧的是第二个骰子,方才帮锦容捡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太一样。
“这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