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时间倒回十四年前,七岁的李十七,或者那时候还不叫李十七,是山村里的一个李姓孤儿。既然家人早已经死绝,自然无牵无挂,如若此时刚好连月无雨,又刚好有人牲祭河的传统,那么,他自然成为祭品的不二之选。
救他的人个子不算很高,眉眼清秀漂亮,一双手是冷的,他在河水里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自己的性命。那人只是简单与他交谈两句,就提出带他回自己的地盘,小孩欣然应允。然而真正跟那人去了他的地界,却很久也没再见过面,一段时间以后他才知道那个人在这里当称为“教主”。
既是顶头上的首领,平时一定不会常常露面的了。与他接触最多,或者说最初如父兄一般待他的,是个青年人,名叫崔锦,大小是个堂主,不算太受重视,但也有些地位。那人与寻常的魔教中人是有些不同的,主要在于他太心软。崔锦第一回见到这个七岁的小孩子,便道:“你…这么小的孩子,唉,便跟着我做事吧。”
李十七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从崔锦处学的许多,竟然是人世间的正经学识。他后来想起,总以为崔锦此人总更适合在哪个乡里当个教书先生,而至于他堕入魔教究竟是何种缘由,恐怕再也无从得知了。
转眼八年过去,小孩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
外人也许不知,残暮教偌大一个教派,全由教主仪晚阳一人聚起,或威逼,或利诱,或干脆打服,如此种种手段不可尽数,这人花十几年时光搜罗了一大票穷凶极恶之徒为他卖命,其中不乏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者,但最终全心甘情愿拜在他教下。且不说心性如何,一个那样年轻的人,也不知怎么有如此恐怖的头脑与武功,以至于不少教中人猜测他用了什么特别的驻颜的法子,实际上已经活了千八百年。
不过,仪晚阳确实看着显年轻。李十七想着,十几年里,他的模样仿佛真没有怎么变过,连微笑时嘴角翘起的弧度,手上总是冷冰冰的温度,也与当初并无分别。
那时候教里皆知教主阴晴不定,杀人毫无理由,所以这人身边的护法总归活不长,一任一任算下来,竟已经折了十六个,为了方便记数,干脆就把每一任护法以序数称呼。
而那一年被点为十七护法的,好巧不巧正是崔锦。
崔锦逃了。
他还记得那日崔锦是如何抓着他肩膀,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为了帮崔锦多拖些时间,自己作成那人平日的打扮,跟着领路人走进了教主殿中。
教主殿里没有青面獠牙的鬼怪,竟然还挂着几副山水画卷,不像魔窟,倒像是文人墨客的书房。
背对他站立的青年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只是那个人想必已经不记得他。
“不是崔锦?”那人道,语气很是平淡,不如说无甚起伏,“罢了,不是就不是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十七了。”
他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
“吃了这药,我就不计较你冒名顶替之过,你以为如何?”
丹药入腹半刻钟不到,心肝肠胃就都好似挪了位置。李十七跪在地上,胃液都已经吐空,只能止不住地干呕。
那个人好心地为他倒了水,李十七虚弱地接过,而抬头与仪晚阳目光相接的瞬间,他无比惊恐地发觉,眼前这个人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他的痛苦。
那双桃花眼中一时闪过惊喜的光华:“有趣,你竟看得出来。”
可李十七还一句话都没有说。昏迷之前,他最后模模糊糊地想着:难道被看透的,不是我么?
长达六年的噩梦就此开始。两千余个日夜,他时常还会记起救了他性命的无名青年,与仪晚阳那日看向他时,眼中令人胆寒的兴奋愉悦。
他服下那药,仪晚阳便如约不计较他顶替一事,然而崔锦叛逃之过,却没有说要放过。
抓回崔锦,也不过就花了半日。那个可怜的青年人或许还没走出山谷,没能看见外头的日光,就被重新拖回深不见底的地狱。
带了他八年的崔堂主,如今被按在行刑台上,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李十七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求情无用,再如何痛苦不忍,也只好强作镇定。然而他却发觉仪晚阳正盯着他看,一瞬间几乎以为是关心。很快他便又知道,自己错得究竟又多么离谱。
仪晚阳俯下身,拢起手理了理他的额发,柔和笑道:“十七今年几岁,恐怕还没有杀过人吧?”
“不若,你来试试?”
六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去。
他恨那些村民,恨仪晚阳,有时候甚至恨崔锦。知道他此生大抵要在魔教中度过,又是为什么要教给他常世间的道理?如此难道不只是徒增痛苦。有时回想起崔锦看向他的复杂眼神,他直到现在才明白是何种意味,而那个人究竟是何以沦落到为魔教卖命,也再无从得知了。
“十七护法,到了。”
是仪晚阳的声音,语调轻柔,犹带笑意。李十七方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那车帘掀开,外头已经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景。
正道众人自然不知,残暮教竟然深在地底。若向地心掘得足够深,真的能够找到地狱恶鬼。仪晚阳建教有十几年的时光,这一孔广阔深邃得令人心生恐惧的天然洞穴也早已经被人力磨平,甚至分出不同区域,修建了各式建筑,真好像在平地以下硬生生开拓出一方国土,而万人敬仰畏惧的教主仪晚阳无疑就是此地唯一的君王。
仪晚阳脚步轻快走在前面,李十七低头跟在身后。
“周堂主好啊,今日也还在侍花弄草么。”
那人只有左半张脸能够动作,这一个笑容看着恐怖异常:“是啊。种在地里的东西,学问是很大的。”
他的语调十分怪异,好像是许久没正经说过人话,一字一句都是断开的。或者简直好像根本不会说话,只是把字符拼凑在一起念出。
李十七分明看见某一支“庄稼”自发地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我也种了东西,而且种了好多年。”仪晚阳笑道,“如今马上要到收成的时候了,唉,真想现在就看看它会长成何种模样。”
李十七眼皮动了动,这句话仪晚阳先前就说过,不止一次。
那周堂主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切记,不可揠苗助长。要让作物长够时间,熟成的果子才能足够好。”
“我自然明白,多谢指教啦。”
李十七跟着仪晚阳一路走过半个残暮教,才发觉教众不知何时稀少至此,路上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人,房屋空空,这原本鬼蜮横行的地界一旦安静下来,更显得阴森怪异。
仪晚阳忽然道:“正道那边,是不是原本打算再过几月才攻来?不过我掳了你去,他们又以为你是玄明,估计不多时就来要人了。”
“教主料事如神。”
眼前就是归山殿,也就是仪晚阳的寝殿。据教里的老人说,这地下的天然石洞原本到这里为止,再往后是坚硬无比的整块岩石,仪晚阳便将石头掏空了,修成自己的寝殿。那台阶也不似寻常建筑往上走,而是一路沉沉向下,长得看不到头,深得喘不过气。
“不过,人世诸事,也不是样样都能算到。可就是节外生枝,才格外有趣啊。譬如说,我就没想到你能与玄明斗到那样的地步,差一点同归于尽,真是好危险。”
“…多谢教主相救。”
仪晚阳踏在那密密的台阶上,人却平稳而没有颠簸,如飘在上面的一个鬼魂似的。
“然而互换躯壳一事,连我也没有听过,我还以为那是夺舍的法术呢。嗯,后来我去看了,以为伤得重的那个是小十七,又怕师弟先醒来杀掉你,还将你的身体托给人照看了。这一番苦心,可惜小十七全不知道。”
李十七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为了这种全然被人把握于掌心的情绪感到恐怖还是安定,他只是麻木,并且从中又悟到一点:仪晚阳本不必救他。
仪晚阳原本可以站在旁边,只是看着那个“李十七”死去。然而如十四年前、或者五年前一般,分明可以不做,又分明有更聪明的法子去做,这个人偏偏要以最怪异的方式去做,自己受损都是其次。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单就为了叫他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时,再想起这些事来,连恨都没办法做到彻底么?
李十七恨这自作多情的一颗心。
石制门扉缓缓启开,那宫殿看着像地狱鬼府,里头还是亮的。走道两边嵌着许多夜明珠,是仪晚阳从某个南海富商家里搜出,那一家人的颅骨,还歪歪斜斜地镶在墙上的某一处。
“既然回来了,就同从前一样吧。”
“……是。”
李十七躺在属于自己的一间石屋里,心中出奇的镇定。
他要逃。
需要什么旁的理由么,那样不人不鬼的日子,他一天……不,一时一刻都不想再过了。而且逃出牢笼的心思,一旦生出就永远无法再扑灭,除非将那些念头尽数剜去,让他全部忘掉,否则就是一生不能再踏出地底半步,他也不会再如从前一般。
外头的日光是真的很好,路上不用时时点着灯火也有光。黑夜降临时,月亮竟然也值得欣喜期盼。
他终归还是在久违的黑暗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李十七梦到自己泡在河水里艰难地抬头,梦见冰一样冷的手,梦见亮得灼人的眼睛,梦见许多火与血,梦见繁花似锦,梦见走马观花看过的人间。
他被黄玉昭拽着赶去西风崖的那一回,两个人骑了马不管不顾地往前奔,他看见路边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彩色的纸风车,中间是一个小铃铛,若有风吹来,是不是会叮叮当当响?然而只是一瞬,没来得及细想,那么快就过去了。
他平日作息有规律,不过残暮教从来日落而出,在人间看来是昼夜颠倒。他在人间待了一个月,如今骤然转回来,又没有人叫他,李十七于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周遭的环境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仪晚阳的寝殿落了锁,他自然不会很不识趣地去敲,他悄悄去了藏书房,然而石门紧锁,上头布了禁制,一旦开启那人就有感应,不知道仪晚阳还能不能宽宏大量地放过他第三次。
而且若非仪晚阳有意掩藏气息,他能感觉到殿里面眼下其实没有人。
李十七在主殿门口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