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丝连
宫车在路边疾驰, 还不曾来得及熟悉的小院儿瞬间被甩在了车身后。
短短几天,出宫,进宫,像是一场闹剧。
黑夜凄凉, 那一段对话一直在脑海里回响。
“回宫后, 我将以何身份示人?”
“宫里人只知景昭容是出宫礼佛,为肚子里的皇子以及天下百姓, 祈求平安喜乐。”
“也有可能是公主。”
“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 我都喜欢, 因为那都是我和你的孩子。”
“礼佛?”
“对。”
“那一日的离宫诏书上分明白纸黑字刻着我的名字。”
“到你手中的, 只是给你看的。进你耳里的, 也只是你想听的。”
“所以……所谓的离宫名单, 到我手里,只不过是骗我的?整个凝玉轩都在配合着作戏给我看?”
“可以这么说。”
原来, 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 自始至终, 他其实都没有想放她走过。
冷风拂面, 马车内,愉景禁不住冷笑一声,心如死灰, 恨极了他。
此刻, 车厢内她和他相对而坐,她略一抬头,便能看清他在做什么。
她怨恨,愤懑,他却似无事人一般, 怡然自得,自在看书。
可是,他不肯放她走,她便也不想让他好过。
大不了破罐子破摔。
纵使他就坐在她身侧,她也完全将他视作了空气,仿若他不在一般,甚至更刻意弄出了许多声响。
他不喜欢什么,她就做什么。
他喜静,她就嗑一路的甜瓜子,一声声脆瓜子的声音在空寂的车厢内显得很是聒噪。她看到他微微侧身,以侧颜对着她。
她讥笑,更故意将嗑过的瓜子壳儿随意散在小案桌上,离他吃茶的玉杯子就一指的距离。甚至若是她力道再大一点,她便可以污了他的茶。
要不好过,大家都别想安生,他说他喜欢和她在一起,那她便做他最厌恶的那种人。
懒梳洗,倦理妆,得过且过,糊涂混日。
傅长烨眼皮微微抬了抬,细碎而密密麻麻的瓜子壳儿令他有一些不舒服。他素来不喜见细碎而密集之物,她是知晓的。
他抬眸瞥愉景一眼,恰愉景也带着挑衅的目光向他看来。
他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怨恨他,她在用种种举动向他发泄着内心的不悦。
是啊,她又岂会心甘情愿顺从于他。
但,纵是如此,他也不会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傅长烨略一低头,将她这一切装作视而不见。
她闹吧,只要她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她存心让他恼火,逼他受不了她,可是他怎么会?他爱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包容不了她。
她想作,便随她作,只要她心里能好受一些。
傅长烨回转身子,抬手将桌面上的甜瓜壳儿一把拂下,清扫干净,而后继续埋头看书。
他的反应,着实让愉景意外,他素来整洁,哪怕是零星半点儿污渍都不能忍,今儿却是任袖衣染尘。
“陛下带我进宫,是想要妾怎么伺候您?夜御三次,四次?亦或是您上妾下?还是妾净手帮您?陛下总要给妾一个明示的。”
他打定了主意做谦谦君子,可她偏不许,她就是要将所有的不堪摆到他面前。
愉景一壁磕着瓜子,一壁漫不经心继续说道,“陛下宫里有多少春宫图,不妨都命人取出来让妾长长见识……”
“还有,妾这个护甲得好好修剪一番了,万一划伤那里岂不是又要被责罚……”
女子眉目低垂,云鬓微乱,意态慵懒,此情此景,本应是闺房里懒于梳妆,坐等夫婿来伺候的温情画面。
可经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刻薄,哪里还有半分柔情?
傅长烨听罢,并不理睬,只由她任意胡闹。
愉景暗暗咬唇,故意更弄出些声响来,可依旧没得他回应。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得回应,反而更惹人恼。
顿觉,索然无味。
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甘,干脆又吃了好些瓜果,她不信他能忍,他残局收拾干净了,她便再弄,反反复复,挑战他的耐性。
是他让她回宫的,就算他恼了她,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她三番两次故意激他,他偏偏不为所动,仍旧专心看书。
她将那些残物又往他手边摆了摆,他仍是不动声色,只微微侧身,往桌角移了移,面上却是半分恼火都不曾寻见。
他让,她便逼。
他躲,她偏不给。
直到她占据整张桌子,也直到他无处可躲。
终于寂静的车厢内,愉景听到原本很有规律的翻书声,有那么一瞬停顿了下来。
要发火了吧?
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吧?
男人啊,还真是喜欢口是心非。
口口声声说爱着她,最终到头来,还不是只喜欢他自己,还好意思说普天之下,他是最爱她的人。
就是这么个爱人法?
愉景面色冷了冷,更刻意取过一只酥梨,细齿从梨身上咬过,一壁咬,一壁不看他,只卷帘瞧车窗外。
车子急行得很快,黑夜里车窗外什么都看不到,唯有影影绰绰的树,还有无边的星空。
他有多着急着想困住她,所以连夜带着她回宫。自出宫到再度进宫,这中间才隔几天?
都说天子一言九鼎,难道就是这么个朝令夕改法?
可不可笑?无不无耻?
所谓的离宫诏书,竟是用来欺骗蒙蔽她的,真是荒唐啊。
思及此,手中的酥梨再也咽不下,莫名的烦躁涌遍了全身,愉景一把将车帘甩下,同时被搁置下的还有那个被咬了一半的酥梨。
车灯随着车帘的起落,微微也跟着摇晃了两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烛于瞬间暗了半分。
翻书声再听不到,只有比风更寂静,更令人压抑的沉默,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折腾了一晚,到最后只剩下不甘。
傅长烨的目光落在愉景面上。
他目光灼灼,愉景又岂能不知?
他越是看她,她越是我行我素,憋着气,板着脸,就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泪水要下来,逼回去,控制不住,索性便放任不管。
衣袖甩过,香影靠壁而依,一个狭小的车厢,愣是坐出了天南地北的感觉。
只要她在身边,纵是她不理他,不肯给他一个好脸也没有关系。
她在他目光所及,这就够了。
傅长烨放下手中书,目光落在被愉景扔在一边的那个被咬了一半的酥梨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住酥梨两端,仿若不觉那是被她咬过,被她厌弃的,径自就着她咬过的地方,脆生生也咬了一口。
“置气归置气,性寒之物还是少用一点为好。”
原本抬起的目光又一次重新落回书册,梨汁在嘴角散开,淡淡的,像极了当初初见时的她,似娇嫩梨花,不堪风雨,可骨子里又有着天然的傲气。
傅长烨微微叹了口气,她不知,所有的,只要涉及她的,于他而言,都是最好的。
“关你何事。”傅长烨的反应,着实超出了愉景所料。
她知他意有所指,每一次葵水来时,她总是疼得躬腰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好半天才能稍微疏解,而每每这时他总会以手帮她暖肚子。
他的手掌很暖,也一度让她很是依恋。
可是,就算如此又能怎样?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温情,岂能弥补二人间的隔阂。
不,不能,
愉景默默拽紧了手中娟帕,等了半晌,他并没有反击她,这使她有一点点烦躁,相比于他的沉默包容,她更希望他能与她吵上几句,可是相反,他什么都没有说。
愉景愤而咬唇,更侧过身子,似发泄心中愤懑一般,以背朝他。
“我死我活,由我做主。”
怨,恨,不甘。
女子背影纤细,挺直了的后脊更无声昭示着她的倔强,傅长烨无奈叹息,想了想终将手中书册放下,默默移动身子,展臂圈住倔强身影的两肩。
“不要碰我。”他的碰触,愉景下意识想要拍开。
“这么一直坐着,腰受得了吗?要不躺下?躺我膝上,再好好睡一觉。”
她抵触,他便软语相待,更进一步,将她揽于怀中。
“听宫嬷嬷讲,宫中许多女子生产以后都会落下腰疾,生产时一个不留神落下月子病,那以后可得用半生来调理。所以,小景,别闹了,先歇一歇,等攒足了力气,你再和我闹,随便你闹,只要你开心。”
车厢内燃着淡淡的艾草香,愉景只觉他的气息一直在她耳边浮动,缠绵不绝。
他贴得那样的近,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他透过衣料传来的肌肤温热。
她以臂推他。
他默默受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而从背后更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拥抱像是无尽的湖水,她在其中起起伏伏,想要摆脱,却越陷越深。
不,不能沉溺于他的怀抱,他不肯放开他,她偏要挣脱。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推他,他却是掰过她身子,一口堵在了她唇上。突如其来的亲吻,吻得愉景猝不及防。
他口中还带着淡淡的梨香,甜甜的,很好闻,使得她思绪有片刻打岔。可就是这空隙,他趁机长驱直入,撬开唇齿,吸走了她所有的挣扎。
……
宫门夜开,悄然无声,愉景昏昏沉沉,也懒得从车上下来,只由傅长烨抱着自己。
眼睁睁看着宫门一扇扇打开,退后,合上,她却无力再挣扎。
“今夜还要侍寝吗?”纵是如此,却还是觉着不甘,止不住想要再刺一刺他。
可是,换来的却是一句,“今夜,换我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