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绻.缱
黄云翻滚, 雪花纷纷,天寒地冻。
寒风呼啸,红色宫墙掩映在一片白皑皑中,只余四角琉璃兽, 不畏严寒, 傲然屹立,俯视天下。
“给我。”
棠梨阁内, 傅长烨从宫女素心手中接过药碗, 轻轻吹气后, 转而看向了躺在内侧床榻上的愉景。
“景昭容已经昏睡一天了……”素心忐忑说道, “一滴药都喂不进去, 医官们也是束手无策。”
不能进药, 那伤口何时能好?
傅长烨听了,蹙眉紧盯着床榻上的人, 沉默片刻后, 只手放下了愉景榻前的帷幔。
他要亲自来服侍她, 不能强喂, 那他就用自己的办法, 口对口渡于她。
大红纱帐缓缓落下,阻断了外面的视线,不让人窥探到其中。
白雪透过窗棂, 透着寒凉。外面是冰天雪地, 屋内却温暖如春,一派旖旎。
温香氤氲中,素心会意,悄然退下,离去之时, 刻意将干净纱布,搁在了案桌上,本来她还准备帮愉景换药的。
帷幔内,傅长烨捧起药碗,毫不犹豫深含了一口,药味入喉,苦到了心底。
他皱了皱眉,心底又起了几分怜惜,他知她向来喜用甜食,这样苦的药汁,真是难为她了。
傅长烨如此想着,动作便也跟着轻柔了许多,平日里冷冽的男人,此时彻底软了心肠。
他微微俯身,对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小人儿,小心翼翼将口中含着的药汁喂了下去。
纵心有准备,但初触到她唇角时,他仍旧是止不住地心疼了一下。
昔日两情绻缱,唇齿纠缠时,他亲吻到的都是女子至柔至甜的双唇,可今日却只余干糙,像是一朵萎下来的干花儿。
她紧抿着唇,对于他的投喂无动于衷,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傅长烨心中焦急,止不住加重了力气,唇齿与她厮磨,意图撬开她牙尖儿。
“嘤”……
齿间的疼痛,令愉景止不住嘤咛一声,苦涩药汁趁机顺着口腔缓缓渗入。
太苦了,苦到了心底,昏昏沉沉中,愉景只觉自己似乎沉到了沼泽地中,她愈挣扎,便陷得愈深。
背叛,杀怒,阴谋,算计,还有未知未明的身世,压得她不得喘息。
其实,她并不想经历这些,她只想如世间所有小儿女一般,过得轻松烂漫,守着爱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享受每一天的小日子。
煮茶,插花,弹琴,赋诗,同食,同宿,再生一对儿女。
但,事与愿违,就如口中药水一般,逼得人无路可逃。
愉景于迷茫中,带着满心的遗憾和郁郁寡欢,缓缓睁开眼睛,一眼便瞧见了男人细长如黑羽般的眼睫。
目光对视,他不慌不忙,又重新含了一口苦药,再一次以口渡给了她。
这样的温柔,与平日里清冷的他大相径庭,令愉景有些恍惚。
他一口口喂着,她也一口口接了,直到药碗见底,他含了最后一口喂送她时,愉景突然反拥住了他。
许是孤单和独自逞强太久,愉景突然对他这样难得的温存,起了依赖,不希望这样温馨的时刻就此流逝。
傅长烨被拥住了脖颈,他先是一愣,再看到女子微微颤动的手臂,心下顿时明白了她的忧惧。
“不怕,我在这里,在这里守护着你。”傅长烨柔声宽慰道。
他不急不躁,在喂送完后,轻撬牙关,替她扫去了唇腔内残存的苦味。
这样子的缠绵,搅和得愉景四肢百骸尽数松软。
“好些了吗?”许久后,傅长烨问道。
愉景轻轻点头,问出了心底最关心的事情,“刺客捉到了吗?”
“他咬舌自尽了。”傅长烨轻答一句,一眼便看到了搁在一侧的纱布,他转顾愉景,又道:“我帮你换药。”
伤在心口,衣衫半褪,赤诚展于他前,要这样吗?
终归是女儿家,愉景踌躇,可下一瞬,傅长烨便微微掀开了被褥,并没有给她丝毫犹豫的机会。
“冷。”愉景一声轻呼,因为有伤在身,连说话都带了丝颤音。
“一会儿我帮你暖身子。”
傅长烨近身向前,修长手指拉过粉色抹胸束带,一丝凉意钻进愉景心口,她微微仰身后退,太过羞躁,使她不敢再直视自己身前。
女子心口处的剑伤触目惊心,稍有不慎,那利箭便会穿心而过,那时哪还有温热之人立在他面前?
傅长烨倒吸一口凉气,伸出手指,像抚摸绵软雪地般,不忍着力。
“疼吗?”他问。
“不疼。”愉景摇了摇头。
这伤纵是落在一个男子身上,都需疼上两三月,更何况是一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可能不疼?
傅长烨心尖一紧,放柔了声音,“待会儿换药,会很疼。”
“嗯。”愉景低应,手指却因为席卷四肢的疼痛而不自觉抓紧了手下被褥。
其实,一切都是故作的坚强。
傅长烨垂眸,视线落在那百褶被褥上,战场上纵横千里,敌营面前坚如磐石的男人,胸腔里第一次涌起了婉转柔情。
没有情欲,没有权衡算计,只余怜惜。
傅长烨轻轻举手,一壁注视着愉景脸上的神情,一壁给她上药。
药物渗进伤口,女子浑身发抖,额心全是汗珠,嘴角更是被咬出了血迹。
傅长烨低头,直接凑身向前,在愉景几欲撑不住险要倒下之时,伸手一把托住了她后腰,同时直接吻上了她出血的双唇,而愉景再受不住,一口咬在了他舌尖上。
疼痛从舌尖开始蔓延,汹涌澎湃着冲向傅长烨额心,他忍了忍,一动不动,独自受了。
“陛下……”
待愉景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愉景惊诧,含糊不清喊他,可他却稳如泰山,一丝松开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刹时明白,他在一同分担着她的疼痛。
宛如踏过千山万水,他终于站到了她面前。
愉景眼睫轻眨,不知为何,突然落了两行清泪。
同甘容易,同苦却是很难,愉景一点点伸手,攀住他双臂,让自己沉溺在他的亲吻中,一点点忘却了心口前的疼痛。
“忍过去了吗?”上完药,傅长烨终于将她放开,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
愉景抬手,想要帮他擦净,可手臂刚刚伸出,却见傅长烨起身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替她披到了肩上。
这样子的绻缱柔情,自相识以来从未有过,太过细腻厚重,一下子落在了愉景心上。
若是没有舍身救他,她在他心底是何样?愉景想,恐怕就只能算一个妖娆的美人儿吧?
如今她能得他如此厚待,无非就是因为救命之恩。
更何况,这本就是一场针对他的算计,若是有天他知道了真相,岂不是会因此恨毒了她?
愉景心中的感动一点点回落,她告诫自己,一时感激并不是爱情。
她强制自己镇定,将脸别向一侧,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替她包扎。
她害怕,害怕自己一不留神爱上他。
男女之爱,谁先开始动心,谁就输了。
而傅长烨,愉景想,他不是她能爱得起的人。
没多久,换药包扎完毕,愉景再不想承受他细致的目光,于是对傅长烨说道:“陛下,臣妾累了。”
“好。”
傅长烨轻答一句,扶着她躺下。但很快,愉景身侧便往下一沉,她忙扭头看他,却发现他竟也跟着她躺下了。
“过来,靠着我。”
傅长烨似乎丝毫没察觉到她眼底的震惊和诧异,她有伤在身,不仅不能侍寝,甚至夜里还可能扰到他,而他怎么竟然还留宿了呢?
“陛下……”愉景迟疑。
“我说过不会让你觉着冷。”
傅长烨不以为意,只手给她,只手腾出来,挑起刚刚被他搁在枕边的书册,独自看了起来。
书页翻动,看书之人心无旁骛,而枕在他胳膊上的愉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于他臂上偷偷看他,看他坚毅的面庞,分明的棱角,还有他高挺的鼻梁,以及他颚下的喉结。
愉景想,以后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会那么幸运,得以做他的皇后,与他举案齐眉,共享琴瑟和谐,再生嫡子嫡女,而后享尽天伦之乐。
这样的画面,终究不可能属于她和他。
愉景想,不奢求,便不会失望。她忍下疼痛,翻转了身子,以背朝他。
身边女子,睡卧如弓,小小一团,缩在被褥里,看上去可怜至极。
傅长烨看了看手中的书,原本他选择看书,无非就是想打消她的顾虑,使她不会觉着只要他留宿,就是要她侍寝,可看情形,她好似是责怪他冷落了她。
傅长烨想了想,放下手中书籍,同样侧过身子,也紧紧地贴了过去。
男人身子宛如炭盆,烘得人暖和极了。愉景心中一阵叹息,更绷紧了身子不敢乱动,他的身子,她再熟悉不过了,只要她略略煽风点火,他必会燎原。
身前人的紧张,落在傅长烨眼底,他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他是重欲,但也绝不是到处留情之人。
作为喜好单一,只独贪她一人的男人来说,傅长烨想,他怎么都得算得上是专一的了吧?
他这样想着,更想着为自己证明,于是说道:“愉景,今夜我们不做,我们只说话。”
“说什么?”愉景低低回应他。
“说一说,比如你救了我,你要什么赏赐?无论你说什么,这次我都答应你,不过你可想好了,这机会有且仅有一次,你想好了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