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足
她,欲擒故纵。
他,了如指掌。
车帘边低悬的香囊散着幽幽沉水香,亦如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爷……”毕竟是她欺瞒他在先,愉景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也瞬间明了,对于傅长烨这样心思城府皆深的男子,她的那些小心思,小手段,压根瞒不过他。
他只不过是看在苏舜尧的面子,这才纵容了她的放肆。
男人权力角逐,她作为一个小女子,谋求生存,费尽心思,游走其中。
她心下淡然,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世间之人趋名逐利,尤其他们,哪里会有真感情,相互利用罢了。
“走,带我进去喝杯茶。”傅长烨向愉景伸手,他掌心大而精瘦。
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他给足了她面子,也给足了苏舜尧面子。
他越是如此,愉景知道,他与她也就越疏离。
她在他面前,脱光的衣服,终究是穿不回来了。
尊严为何物?早丢尽了。
愉景重新调整心态,覆上他手心,指尖相触的那一刹,他手心的温热,让她有片刻恍惚。
她强制自己清醒,他的身,或许会在她百折不挠的美色侵袭下,顺水推舟给她。
但是他的心,他整个人的情爱,都是与她无关的。
以色侍人,做一个尤物,哪里还有交心的资本?
愉景深呼吸,跟着他的脚步,踏进了苏府大门。
这大门她进进出出好多次,可今日的感觉,却与往日完全不同。
以前是将这里真心实意,视为自己的家,自己的避风港湾,可如今竟有了一丝丝陌生。
因着身前的这个男人,这陌生感愈发浓烈。
往后要靠着他过活,靠他撑腰了,而她所需,就是要竭尽全力拢君心。
男人背影宽阔,舒朗。
愉景一手被他牵着,一手轻轻戳了戳他后背,她想丈量一下,他的后背有多宽,又能让她暂避风雨到多久?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当傅长烨回身看她时,愉景忙低敛眉目,将手指收回,藏到背后。
傅长烨盯着女子低垂的粉颈看了一眼,见她左盼右顾,装模作样,很是娇羞可人,于是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前行,他略挑眉,心道女色而已。
愉景蹙眉,在他转身后,暗咬嘴唇,重回老实模样。
不远处,苏舜尧眉开眼笑,快步迎来。
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他便扑通一声跪下,脑门儿将地面青砖磕得咚咚响,整个一副谄媚模样。
“不知太子到来,臣有失远迎,请太子殿下恕罪。”苏舜尧高声道。
傅长烨挺直了身子,对苏舜尧的跪迎坦然收下。
他慢悠悠转顾愉景,松开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大手从她身后那对浑圆上拍过,神情松散随意,不受约束,有些坏,却更显一身清贵。
他笑对她道:“去吧,待会儿出来,给我布菜。”
苏舜尧听了他的话,随即喜笑颜开,“臣这就去命人准备饭菜。”
傅长烨点头,“麻烦苏丞相了。”
“臣期待已久。”
苏府,水榭。
流水淙淙从嶙峋假山石上落下,溅起无数水花。清水坠于山石边花叶上,滚成剔透的珠子,翠叶摇晃,滑入花心,滋养了花蕊。
远处高台,侍女将琉璃灯盏尽数点上,一排的琉璃灯影旋转,映得花影绰绰,那里是供平日府中观舞听曲用的。
苏舜尧想一口吃成胖子,见着傅长烨到来,忙命人给苏向情,苏向心梳妆打扮,又命她姐妹三人合奏一曲,以图傅长烨欢心。
愉景想,感情啊,一场笑话。多年养育,到头来,竟是梦一场。亲情破灭为落入尘土的花瓣,被人踩压,践踏,最终狰狞。
春风拂面,水榭一路灯火通明。
苏舜尧笑盈盈请傅长烨入座,一阵寒暄后,他两掌合拍,愉景紧随两位姐姐,走上了高台。她俩一个怀抱古琴,一个手握长笛,都是端庄大方。
只有愉景,又是一身舞衣,赤着脚,不成体统。
傅长烨漫目看向高台里的三位妙龄女子,苏府三姊妹,长女苏向情,次女苏向心,幺女苏愉景,三朵金花,像桌上精美菜肴一般,被苏舜尧端到了他面前。
傅长烨勾唇,心中暗讽,若是段青那毒舌在,一定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苏舜尧,怎么不将自己的夫人小妾都请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将她们送到他傅长烨的床上。
他端坐着,看她们一人调琴,一人试笛音,一人在……扭捏地以手挡着酥腰。
因为他说过,他不喜欢她露出颈部以下。
愉景远看傅长烨一眼,此刻的她,摘下了帷帽与面纱,与他坦诚相待。
风吹过高台,她梳着流云发髻,发髻上端插了一只凤求凰珠钗,坠挂的珠子因着她动作,一摇一晃,别有一番灵动感。
远山眉下,双眸清澈,鼻梁高挺,那隔着白纱亲吻过几次的红唇,这时候倒是老实了,微微抿着,隐有怒意。
傅长烨展开自己手掌,心底衡量,她的脸估计只有他巴掌大,瘦瘦小小的。
与他养在东宫里的,那只会抓人的猫咪怂团子一般,长了一副天生惹人怜的小模样。
他取下两指上的玉指递给随从,示意他赏给苏向情与苏向心。
苏向情与苏向心得了赏赐,激动不已,眉目中的得意溢于言表。
苏舜尧喜上眉梢,连喝了好几杯酒。
苏向情与苏向心相视一笑,再看愉景,便多了几分轻视。
愉景抿了抿唇,别脸看向一侧盛开的芍药花,不期待,便没有失落。
傅长烨将所有人细小的动作,纳入眼底,不动声色抚了抚腰间佩玉。
笛音起,与琴音相合。
起先还是春风十里,可那笛音与琴音似说好了一般,愈来愈急,如烈日当空。
台中站在鼓面上起舞的人,初时还能跟得上她们的节奏,可慢慢地越来越吃力。
本来女子鼓上起舞,而不落鼓声,展示的便是女子身姿如云,体态轻盈。
可这一来,因着她脚步不稳,那鼓声便时不时极不协调地跳了出来。
苏舜尧拧了拧眉,脸上尽显不悦之色。
笛声清扬高亢,琴声轻快明朗,皆呈向上之势,只有那不稳的鼓声,透着起舞人的心力交瘁。
愉景每跳一步,脚底的疼痛便钻心的袭来。
她知道她们的心思,就是想让她出丑,想让她在傅长烨面前丢人。
愉景心里起了倔强,她偏不要如她们的愿,哪怕咬牙坚持,她都不能半途停下。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她的目标还没有达成,怎能轻易放弃?
傅长烨轻叩手指,他目光不移地看着愉景,他心中纳闷,她本可以停下,为何还要拼命附和?
他想起她的侍女,又想起刚刚他轻微试探下,苏舜尧和她两位姐姐的反应,他突然起了恍惚。
是装的?
还是这苏家三姑娘,不得父母的喜欢?
傅长烨挑眉,为难美人,没有意思。
月色落入白玉酒盏,傅长烨起身,随手摘过园中牡丹,一步步登上高台。
他一壁走,目光一壁紧盯着愉景,步调散漫,因为手拈鲜花,更添了几分风雅。
台上乐音戛然而止,起舞之人也终于可以停歇了下来。
鼓面上,依稀可见杂乱的血迹,那是愉景落下的。
傅长烨抬袖,将牡丹花插进她发间,随后扯过她摆裙,露出里面赤着的双足。
鼓上双足映着皎月,白如降霜,而足边水泡,经过长久起舞,已破皮开裂,血迹就是从那而来。
他不由得一怔。
“为何不早说?”傅长烨直起身子看她,不待愉景回答,又接着说道:“从此以后,必须保护好自己身上每处,因为……它不仅仅属于你,也同样属于我……”
他说罢,将腰间佩玉系到了她身上。
掌心大的佩玉雕工精美,一看便价格不菲,非玉指环可以媲美。
他没有忘记她,更没有和养父大姐二姐一起踩她。
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这样护着她,替她解围却是真的。
愉景感激地看他一眼,默默点头,跟随他脚步,踮起脚尖下了高台。
“昨日在溪水边泡脚,也是因为此?”傅长烨低声问。
愉景心惊,抬眸看他,“你怎知?”
她话音刚落,他却快速接上,“是你的两个姐姐聪明?还是你聪明?”
虽然以后大姐二姐也会进宫,但若是现在就得了傅长烨的喜欢,那她进宫,进秘阁就不可能了。
愉景慌张,“爷,你也看中姐姐们了吗?”
傅长烨看着她手中他的佩玉,反问她:“你说呢?小景。”
男人心思深沉,愉景不明白。
她只知道,她没有退路,于是回他:“爷的小景,最聪明。”
她的情话,随口说出,就像他的挑逗,信手拈来。
傅长烨转身问她,“你这么辛苦,为了什么?”
这一次,愉景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她抬头看他,“为了你。”
傅长烨沉默不语,他看向水榭,心道确实都是假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只是道行深浅的区别,哪里能有真情实意。
他突然觉着乏了,带着微醺,将心中攀爬起来的那丝浅浅的儿女情长抹去。
晚风吹人清醒,他又重新恢复惯有的沉着冷静,不近人情。
他回看她,说道:“那你定要记得,今日是我帮你撑了腰,人情债,要还”
愉景点头。
傅长烨再看她脚下,见她赤足,本想着抱她一把,终究没有再怜香惜玉,只做了冷面之人。
愉景被他牵着,男人步子大,她跟着有些吃力,她见他面色不善,也不敢请他慢些,只跟着快走。
傅长烨见了,心中呵道,为了富贵的势力女人果真什么都能忍。
愉景想,现实的男人啊,除了给予他美色,最好别在他面前撒娇。
二人各怀心思,走了一路。
苏舜尧最善察言观色,见傅长烨牵着愉景,忙招呼侍女给她提鞋换上。
桌边,愉景背身穿鞋,傅长烨悠然静坐放肆打量她,女子后脊秀美修长,浑圆隐在长发下,若隐若现,反添了几分朦胧暧昧。
愉景穿好鞋,净过手,在养母身边坐下。
傅长烨不满地叩了叩桌面,愉景会意,麻溜挪身过去。
“爷,我帮您布菜。”
愉景引袖取过调羹,却见他拍了拍自己膝面,而后说道:“你的位置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