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那天从大长公主府回去,闻溪就病了。
断断续续退不尽的低热,总是一碗药见了效没两个时辰又翻起来,不过三五日人就瘦了一圈,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每餐都是熬成糊糊的肉糜粥,半喂半灌地给填进肚子里。
黎尧每日从燕云营跨越大半个上京城回来,就为了给她喂饭。伺候的丫鬟不敢下重手,一碗粥能洒了大半。
闻溪每次用了那枚珠子里的药丸,都会有点症状,有时是失眠有时是嗜睡,有的是精力亢进,也有发热难退的情况,前后总得半个月才消停。
黎尧对此不算陌生,但仍然忍不住心火暴躁,看人都带三分戾气,唬得营里的小伙子各个躲开他两丈远,也没人敢查问他日日迟到早退的事。
可就在这个档口,魏国公府突然派人到燕云营截住黎尧,让他回府。
来请人的是魏国公夫人从娘家带来的管事,如今国公主院的老管家,黎尧不好失礼顶撞,压着气问:“吴伯,府中可有要事?若不然,我先回别院更衣,再自行回府。”
吴伯只是道:“四公子,夫人的吩咐,请您即刻回府。”
黎尧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当即想要上马强行离开。
“四公子若是担心别院,就更该回府了。”吴伯道。
黎尧双目一厉:“你敢!”
“四公子,夫人是心疼您的,不想为难您,更不会无故为难别院的人。”吴伯道,“今早夫人还从私库里挑了支老山参,着人送去了别院。老奴出城前别院的小厮来回话,闻姑娘已经醒了。如此,四公子可愿随老奴回府了?”
魏国公府。
黎尧脚步如风带火地冲进了魏国公夫人的正房,黎母正等着他。
“听闻母亲送了东西去别院,还过问了别院的下人。我那里的人暂且得用,母亲打理府上辛苦,就不必替我费神了。”黎尧压着火气,硬邦邦两句话砸到地上。
黎母一见了他便关切着想招呼,谁知忽然被甩了个冷脸,一时也没了好声气:“你这几日,借着魏国公府的名号,传了多少太医去别院看你那个女人,现下倒不许我过问了?你就是把那别院修成个金屋,把她仙女一样供着,她进不了魏国公府的门,外人也不认。你如今倒先为了她与我争执起来,她还不做不了你媳妇,你就忘了娘了?”
黎尧只能否认:“儿子不敢。”
“为娘答应过你,你成了亲后让她入府,会护着她。”黎母叹了口气,“可是阿尧啊,你若娶回来个公主,我这个婆母也没什么用啊。”
黎尧皱眉:“我何时说要娶公主了?”
“还不如公主呢,”黎母看了他一眼,问到,“你是怎么得了柔懿郡主青眼的?”
黎尧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啊?”
“啊什么啊?”黎母急了,“我可告诉你,坊间都传开了,说你与郡主于大长公主寿宴相识,近几日多次约见,已是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了!”
黎尧:“……”
他花了好半天才弄明白这流言是从何而起。
寿宴那日,因为闻溪身子不适,黎尧将她送到马车上休息后,他自己也早早寻了借口辞行了,连开席都没等到。谁曾想,在公主府门口遇上了另一位早退的主儿,便是那位郡主。
柔懿郡主徐清猗,乃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熙荣长公主——所生之女,其父是当朝左相徐恒。长公主难产而亡,郡主自小养在太后宫中,比皇后嫡出的公主更金娇玉贵。
她虽然是客,若论起身份,却比老寿星本人还要贵重。
此事明明白白,上京城人人都看在眼里。宣仁大长公主的寿宴,各王府只送了礼过来,人却是一个没到。柔懿郡主的生辰,从前都在宫里由太后操办,太后仙逝后郡主搬出宫,年年端王和太子都会亲自到徐府贺喜。
黎尧在寿宴上早退还需扯个公务的幌子,柔懿郡主却不一样,郡主极少出来应酬,待旁人亦十分冷淡疏离,她肯来露个脸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黎尧自然也不会去冒犯得罪她。碰了面,黎尧问个安,她免了礼,二人擦肩而过,各上了各的马车,半个字的多话都没有。
“母亲,旁人胡乱编排的您也信,我与柔懿郡主也不是在寿宴相识的啊,小时候您带我进宫参加宫宴我就见过她了。至于郡主心悦……”黎尧头疼道,“这又是从何说起,郡主压根不记得我。”
如果说那天在公主府门前非要有个什么氛围,黎尧觉得一定是尴尬。他擎着礼,郡主扫了他好几眼也没认出他是谁,还是她身后的侍女提点了,她才开了尊口。
黎母追问:“那之后呢,好些人都看见了啊,说你与郡主某日都去了西市雪岭茶楼,后日又都去了蓝烟戏馆,还有……”
这样牵强附会之词,黎尧原听着好笑,可随着黎母越说越多,他陡然心神一闪,这些都是他追着齐宛太子去查的地方。
自从寿宴之后,黎尧就派了人暗暗盯着齐宛人的行踪。
那日在大长公主府,齐宛使臣只是送完贺礼就离开了,小太子除了冲撞了几位姑娘,也并无异常。
但黎尧总是觉得有些怪异,那小太子似乎天真得过了头,异国京城,他身无长物,却甩开自己人独自四处乱闯,话语也一派孩童玩笑,使团此来上京究竟有何目的。
齐宛国君病重,他就真的不怕,自己的储君在途中遭遇不测吗?
端王在寿宴前曾让黎尧注意齐宛使团的动向,原只是莫要让他们在寿宴上捣乱,可黎尧心中疑虑越来越深,之后便安排了几个心腹避开鸿胪寺的护卫一直跟着,他听了回报后,隔日再到齐宛太子去过的地方探查。
柔懿郡主竟也出现了吗?
是巧合,还是她与齐宛有何勾结?
可柔懿郡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外甥女,徐家更是上京显赫名门,身世再清白不过。宣仁大长公主才是有齐宛血脉的人……等等,郡主素来深居简出,端王殿下亦曾提过自己这个表妹自幼体弱常年闭门静养,为何会突然亲自出席大长公主的寿宴?
黎母背完了一长溜的八卦传闻,黎尧却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怔怔地坐着,发呆似的。黎母瞧了一会儿,仿佛明白了什么,隐隐笑起来,拍了他一下。
“嗯?母亲,我、我还有……”黎尧当下便想去查一查这个柔懿郡主,立刻就要告辞。
黎母这下笑得嘴角压都压不住:“阿尧啊,害羞了?”
“什么?”
黎母拉住他的手:“郡主是身份高贵,咱们魏国公府也不差。你呀,还照前些日子那样,打听着郡主的行踪,多到她面前晃晃,一次不记得你,多见几次就记得了。”
“啊?”黎母竟以为是他追着郡主跑,黎尧一时哭笑不得,此刻却也没空解释,“我先……”
黎母不听他狡辩,想起他别院还养着个闻溪,虽然黎尧可能很快就不在意了,但暂时还是心里有她的,黎母又宽慰道:“你也别担心郡主看不惯你那个外室,她又没有子嗣,算不得什么大事。况且郡主自己也是退过亲的人,没那么讲究。”
“退亲?”黎尧骤然定了神。
黎母笑得更开怀了:“哎呀,你瞧瞧,这还醋上了。那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和晟王定过亲,多少年前就退了。晟王长年在西北,想来早没什么联系了。”
黎尧神情严肃,再没工夫听他母亲闲话,忙告退了,快马出城直奔燕云营驻地去了。
晟王慕长离,居然是晟王……柔懿郡主绝不能出问题。抛开陛下的宠爱,太子与端王的关切,她身上最要命的,是牵扯着西北慕氏一族。
七百年前,慕氏一位族长与大越开国□□孟霆结为挚交,慕族长助孟家起事称帝,慕家永享亲王尊位,亦是大越立国以来唯一一位异姓亲王,封号“晟”。
大越西临齐宛,北接耶律。三国交界的墨明郡世代由慕氏看守,晟王掌十万兵符。慕氏一族在墨明积累了数百年声望,如今的墨明百姓,几乎已经到了只知“慕”而不识“孟”的地步。大越西北的关隘,全数依仗着晟王一人为臣的忠心。
上一任老晟王十八便被赐婚了姚家姑娘,当年姚家两位明珠艳冠京华,小女做了晟王妃,长女入了东宫,便是如今的皇贵妃。老晟王因着夫人不适应边关风沙,一年有半年住在上京,亦和陛下这个连襟日渐亲厚起来。
到了小世子这一辈,柔懿郡主满三岁,刚过了长公主孝期,便与年仅八岁的晟王世子定了亲。只是六年后,老晟王战死沙场,世子临危袭爵,出征前求陛下解了婚约。陛下当时答应了,可此后再未给二人另赐婚事。
郡主或许年岁尚小,但晟王如今二十有一,后院空置,就实在太不应该了。
陛下不可能忘记,除非晟王自己推辞了婚事,并且他的理由一定让陛下很放心,他必须在上京城有牵挂,比如,他曾经的未婚妻。
晟王世子与柔懿郡主幼时定亲是晟王府与徐府交换了庚帖,退亲是陛下的旨意。圣旨不可废,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再给他二人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但要让陛下能相信晟王不会反叛,他和郡主私下一定来往甚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互通消息,陛下乐见其成。
因为这个柔懿郡主,是他的血亲,养在身边十几年,比自己嫡亲的公主更疼三分。
可是倘若,她不甘心只做个备受宠爱的郡主,想做襄助新帝的皇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