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十九这日,刚过了午时,黎尧便进了偏院,身后的小厮抱着两个小木箱放在圆桌上,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闻溪正踩着梯子拿高处的一个罐子,黎尧走过去在她膝弯上一揽,就将人立着抱了起来。
这姿势摇摇晃晃的,闻溪双手撑住他的肩:“干嘛?”
闻溪的态度的确是好了很多,搁以往碰上这种情况,她一个音都漏不出,哪里还会问他什么。黎尧把她放在书桌沿边坐着,有些愉悦地凑上去亲她,倒是不出意外被她往后避了避,黎尧死皮赖脸地追过去,响亮地啄了一下。
闻溪推了他一把,不太耐烦道:“放开。”
黎尧得了甜头也没再逼她,松手让她下去了,却没放人走,拉着她手走到圆桌旁,示意了一下箱子,含笑道:“打开看看。”
闻溪的脸色当即就冷了。
黎尧浑然不觉,单手掀开盖子,左边是一身茶白衣裙,锦缎轻纱暗纹织花,右边是一套青玉镶银的头面首饰,簪环项佩一应俱全。
闻溪挣开他的手,弯了弯唇。黎尧还没来得及得瑟,就见她欠身行了个礼,黎尧登时双目一怔。
“四公子厚爱,消受不起。”
闻溪直起身,面上笑意顷刻散尽,甩袖就往外走。
黎尧虽未明白原因,手却极快地把她拉住了,当机立断将人搂进怀里。
闻溪一声不吭,冷着脸拼命挣扎。
“怎么了这是,啊?哼……”黎尧被她一肘击到腹部,还有些疼,但还是更担心她这么大力道别把自己哪儿拧到了,“别急别乱来,哪不高兴说,嗯……闻溪!再不停我用劲儿了啊!”
闻溪忽的一下不动了。
黎尧呼了口气,慢慢把她转过身子面对面,垂眸看着她:“怎么了,衣裳不喜欢,还是首饰不满意?”
“黎尧,你要娶妻就去娶,我不会拦你,也不会给你们添乱,你用不着弄这些东西。”她语调中透出嫌恶的讥诮。闻溪闭了闭眼,她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麻烦。
黎尧定定注视她片刻,道:“你觉得,我是因为要成亲了,送这些玩意儿哄你?”他的口吻淡而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闻溪也平复了心绪,再开口时前所未有的和缓柔顺:“你若有了妻子,我心里很为你高兴。我……嘶!”
黎尧扣在她腰上的手陡然加力,她疼得一抖,黎尧缓缓道:“你什么,继续。”
“你先松……”闻溪眉心紧蹙,瑟缩着去掰他的手,被他一并扣住。
“然后你就想走了,要我把户帖还给你,”黎尧语气森然,轻声在她耳边问,“要我放你离开,是不是?”
闻溪低着头,沉默良久,斩钉截铁道:“是。”
黎尧慢慢放开她,唇边勾起冷笑:“所以你最近,是觉得马上就能走了,才在我跟前扮乖?”
闻溪默然不语。
黎尧笑容嘲讽,抬指勾起她的下颚:“我还以为你学不会乖呢,这不是扮得挺好嘛,”黎尧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脸,“日后继续,要有进益才行哦。”
闻溪不适地扭了扭头,却被他手指掐住动弹不得。
“学得慢也没关系,”黎尧的眼神渐渐森冷,“我有的是时间,慢慢陪你耗!”
翌日,闻溪睡了一整个白天,字面意义上的,“一整个白天”。天色微明时她才得以入睡,太阳落山方微微转醒。
她嗓子哑得厉害,拂落了床边矮几上一个茶盏,才惊动了外头伺候的丫鬟。
“闻姑娘?”丫鬟立在床帐外。
闻溪强撑着坐起身,手臂酸软得打颤,头一回让丫鬟贴身服侍着沐浴更衣。
她不得不让人帮忙。她在浴桶里昏沉沉睡过去,滑进水中都没力气坐起来,亏得丫鬟在屏风外听见水声不对进来拉了她一把。
这一扯直接给她震清醒了,她双手被反绑了很久,这会儿肩臂根本不能承力,稍稍使劲儿就又酸又麻。丫鬟见她面色煞白冷汗连连,差点哭出来,当即就要跪下。
“唉,你……扶我起来吧。”闻溪也实在没工夫安慰她,眼见着天黑了,也就换了身里衣,又回床上躺着了。
过了一会儿,丫鬟轻手轻脚地靠到床边来,闻溪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闻姑娘,您睡了吗,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再睡吧。”
说是粥,闻溪却还闻见了荤腥油气,大约是她们想要她多吃些好的,在粥里加了碎肉。这东西是挺香的,就是有点恶心。
从前在家里,每逢暑热胃口不好,闻辞会在粥里放酸角,盛到碗里再精省地给闻溪掰一角糖块,他自己却被酸得脸都皱成一团。
那种圆胖可爱的褐色果实有着沧陵山水孕育出的独特酸味,就连入药煎汤都要与糖同服。
闻溪不应声,丫鬟只能又退出去。
檐下,黎尧正倚着廊柱,抱臂低垂着头,有种焦虑过度后心力交瘁的疲乏。
三年前,他也绑过闻溪。那时候她好本事,锁链扣在床头她好悬没把床拽散架。相比起来,昨晚一根绸带就让她束手就擒,几乎算是没有反抗。
心甘情愿?
自然是不可能的。
听天由命?
黎尧想了想,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她大概,也就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吧。
“公子。”
黎尧闻声抬头,扫了一眼丫鬟手上原样未动的托盘:“她不吃?”
“闻姑娘精力不济,已经睡下了。”
黎尧眉心渐渐纠起,端起粥碗进了屋,缓步走到床帐外,不由驻足。他站了许久,直到指尖被烫得微红,才动了动手,撩开帐子。
闻溪没睡,也没装睡,只是平平静静地躺着,见了他,也波澜不惊地看着。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黎尧忽然就一阵憋闷。他觉得自己是没有生气的,也不该生气。闻溪没和他闹,也没吵着要离开,甚至还算乖巧地躺在他床上,但他现在就是突然想把这架床拍烂。
可是脑子里这么想着,手脚却不听使唤,僵着一动不动。他心中仿佛一片燃尽的焦土,即便点个火星子,也再没东西可烧。
闻溪只看了他两息,便照旧垂下睫毛,移开视线。其实往常她都会翻个身,回避得更明显一点,但她今天没力气了。
黎尧缓缓弯下腰,坐在床边,抬手想要扶她。
闻溪放在外侧的那只手指尖一颤,往回收了收。
黎尧动作一顿,猛地上前,一手将她从床上搂起来背靠在他怀里,另一手端着粥碗凑近了她嘴边:“吃。”
他这一折腾,闻溪浑身的酸软钝痛发作起来,微微见喘。
黎尧顺势将碗沿喂进她唇间,手腕微抬便给她灌了进去。
闻溪无力挣扎,连齿关都被卡住,下颚扬起,喉咙下意识吞咽。一小碗粥过半,她突然剧烈地反呕,咳出了惊天动地的阵仗,从骨缝里榨出点力气推开他些许,身子扑倒在他腿上,越过床沿吐了一地。
“咳咳咳……”
残羹四洒,黎尧亦是满身狼藉,饶是如此,瓷碗滚下去快落地时,他仍然迅疾如电地探手捞了回来。
闻溪趴下去就撑不起来了,脑袋往下垂着还舒服些,没那么晕。她瞥见他的动作,轻轻笑了下:“不用担心,”她说一句就要喘一会儿,嗓子被胃里冲上来的东西激过后,话音更是低哑含糊,“这时候,我手上有把刀,也会先捅你啊。”
黎尧捏紧了瓷碗,哼笑道:“你倒是有那个能耐。”
黎尧抱起她去洗涮一番,又叫人热了碗粥送进来。
“自己吃,还是我来?”黎尧把她放在圆桌旁,指尖敲了敲桌面。
闻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毫无食欲的肉粥,面不改色地端起碗,闭眼灌下了肚。她必须得进食了,再不吃一会儿说不准晕过去犯迷糊,还得要别人灌。
“唔,不错。”黎尧拨开她脸颊的发丝,指尖拭了拭唇角,“以后吃东西都这么爽快就乖了。”
闻溪偏开他的手。
黎尧笑了笑:“用不着摆这么个样子,”他扣住她脑袋硬在她颊边蹭出一道红,“我想做什么,你躲也没用。”
闻溪黑沉幽静的双眸看向他,冷淡的目光好似一桶冰水,瞬间冲散了黎尧刻意调起的暧昧气氛。
黎尧长眉一挑,松开她:“今晚休息。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跟我出门。”
闻溪慢半拍才听明白他的话,不由一愣。
她从前是很爱出门的,在沧陵有儿时玩伴同窗,同龄的孩子们白日里就到山上四处撒野,等累了便到最近的伙伴家里歇息,有时蹭吃蹭睡不着家,大人们也不来找,反正过两□□服脏了自己就会回去。
但遇见黎尧后,闻溪似乎比禁内的宫妃更囿于四方院墙。最初在西南,她被他囚住,一扇房门都难出,后来昏沉中几场大梦经转,再醒来,就是上京城了。
黎尧在上京并没有关过她,闻溪的户贴在他手上,她人生地不熟根本跑不了。然而闻溪仍旧很少离开别院,连偏院都不太出,像一只被豢养的猫。
黎尧头一次离京回来之后,不知是听了谁的谗言,心血来潮带闻溪去买首饰。闻溪在铺子里摔完了一整柜的存货,黎尧往她身上比划一个她就摔一个。那一次闹完,黎尧再没说过要带她出去逛。
闻溪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抽疯的兴致,但她现在,可能连和他对杠的精力都没有了。
黎尧对她莫名其妙的眼神视而不见,自顾自洗漱更衣去了,回来见她还坐在凳子上,便将她抱上了床,懂事的丫鬟早将床铺收拾妥当,新换的被褥散发着皂角的香气。
闻溪被他团在怀里,感觉到他轻拍着她的背,掌心温热。她睡了整日,虽然身体疲惫,这会儿却不困。然而不睡又能做什么呢?闻溪默默闭着眼。
不知过了多久,闻溪模模糊糊觉得一缕湿热气息抚过她的眉心。头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嗓音低沉:“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