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沧陵镇地处西南边陲,山水丰沛,草植茂密。
闻溪上山不到一个时辰,便已采了一背篓的药草。回到自家小院,刚推开木门就差点踩着东西,闻溪轻呼了一声:“二哥,怎么药材都摆在地上?”泥地上铺着草席,几乎晒满了药材,闻溪垫着脚尖才从缝隙里淌了过去。
闻辞在厨房里生火:“今年天太湿了,闷在柜子里怕是要霉坏,趁着日头好,我拿出来晒晒。你也别再往山上去了,下了学就和她们一块儿玩去,药铺里的草药我备得齐。”
闻溪放下东西到厨房帮忙,挽起袖子蹲在木桶边洗菜:“午间在铺子里,我听阿爹说过些日子有齐宛的商队要来呢,到时候就能全卖出去啦。”
“你呀,一个姑娘家成天喜欢钻树林子,弄得灰头土脸的。”闻辞瞧着她身上的粗布短衣,笑道,“等卖了药材,给你换几身鲜亮的裙子,看你还舍不舍得。”
闻溪拎起一把洗涮好的菜叶朝他身上洒水:“二哥还是先给自己换身衣服吧!”
闻辞躲闪着试图还击,兄妹俩笑着闹着,木桶骤然翻倒——
“啪!”
白瓷碎裂的声音清亮脆利,完全不同于木质,仿佛一根细针插入,挑动了一池静水。
闻溪愣了愣,豁然睁开双眼。入目是柔滑的绸缎做帐,梨木床架金丝枕,这不是她家。
床帐外,小丫鬟怯怯地靠过来:“闻姑娘、吵醒姑娘了吗?”
闻溪不答,裹了被子翻身朝里,像是又睡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
闻溪听见她出了门,缓缓坐起,撩开床帐看了一眼,才发觉天色已暗,竟又快入夜了。
黎尧此次驻防边关已有半年未归,昨日方才回京。入宫面圣了出来,进门时已然暮色四合,晚膳用到一半他就按捺不住地把她往床上带,折腾到天明方歇。
闻溪此时起身更衣,行动间觉得身子处处酸痛,便心情不爽地将桌上的几个瓷杯全撂到了地上,一时间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总归壶没了剩着杯子也配不成套了,全碎了省事。
门外侍候的丫头们默不作声地闷头进来打扫,期间都埋着脑袋,没敢偷瞥这位怪脾气的闻姑娘哪怕一眼。
黎尧过来时正看见丫鬟们兜着碎瓷片要扔,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房门被“砰”的一下重重撞开,闻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喂了勺粥。
她坐在灯下,穿一身粉缎衣裙,长发未簪散在肩背,像一朵娇柔鲜嫩的花,不经风雨地被罩在金屋中,昏黄的光晕映得那张冷淡的侧脸似乎有了几分温情。
黎尧霎时一阵恍惚。他下意识收敛了自己周身几乎透出血腥味的杀伐之气,掩饰般地低咳了一声,这才步履稳健地走了过去。
黎尧屈指轻轻蹭了下闻溪的脸,温软的触感让他的幻想落到实处,下一瞬便不客气地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闻溪不耐地皱眉,手肘用力拐了下他的臂膀,却分毫没能挣脱,反而惹得他搂得更紧了些。她全然困在他怀中,黎尧终于露出点笑意,扣住她下巴不算客气地亲了一下嘴唇,这才松开桎梏。
黎尧捉起她两只手腕细看。闻溪抬起手臂随他检查,微微讥讽道:“都是你咬的,看清了吗?”
衣袖随着她抬高的动作稍稍下滑,白净的肌肤上殷红点点,都是他一整夜放纵留下的证据。手腕上除了那道凹凸不平的旧疤,确实未见新伤。
黎尧安了心,凑过去吻她:“乖。”
闻溪别开脸。
亲的地方从嘴变成了耳垂,黎尧也不挑,含住轻咬厮磨了一会儿,直逗得怀里人细微地颤抖才放过她。黎尧看了眼桌上没怎么动过的小菜和半碗粥,暗暗叹了口气,拿起勺子:“还没吃饱是不是,我喂你。”
闻溪眉稍一抖。
黎尧低笑着用勺子轻轻碾过她的唇:“想什么呢宝贝儿,喂你喝粥啊。”喂饱了她自己夜里才有的吃啊。
闻溪坐在这里又不是个木头,自然对他的变化有感觉,瞪都懒得瞪他,只后仰避了避他的勺子。这动作像是在往他怀里缩,黎尧不由得心情大好,当下真歇了旁的心思,正经伺候起她用膳来。
闻溪的身子大损过两回,在外面时日渐衰败,黎尧带她回上京后看了太医都没辙,最后还是托端王殿下的路子请来藏月山庄的燕少主看过,才总算有了起色。
黎尧身边三年就这么一个人,虽然一直养在京郊别院名分上只能算个外室,但这院里伺候的,哪个看不出来闻姑娘是他的心尖尖。闻溪的饮食照料是大事,这院里的人每日绞尽脑汁就盼着她能多吃上两口,闻姑娘多长二两肉黎公子每人赏二两银子。
然而闻溪不爱吃东西。她虽然性子怪,却不算挑剔难缠的主子。下人摆什么饭她就吃什么,如果她正好要吃饭的话。但她经常不吃,基本一天只吃一餐,偶尔被黎尧盯着吃两餐。丫鬟们问她要么不理要么就是不饿,再问她就要烦。
因此黎尧碰上她自己愿意吃饭的时候,通常耐心和脾气都会更好些。
至于昨晚,那真是个例外。这半年她在上京被娇养得十分周到,曾经灰败的容颜重新注入灵秀生机,仿佛蒙尘明珠重现于世,乍一相见,他心动得彻底也心惊得彻底,只想立刻和她交融,只有和她缠在一起才能确认,这是他的,这夺目的光芒也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黎尧喂她喝完了碗里的粥,又预备再添一碗,闻溪推了下他的手,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黎尧垂眸问她:“今天还吃了什么?”
闻溪不答。
黎尧忍不住沉了沉脸,又强自按耐,尽力表露出温情意味:“再吃点,嗯?”他手掌滑过她的腰腹,“这么瘦……多添半碗,吃完了放你睡觉,好不好?”
闻溪抬眼看他,目光有些专注的样子,似乎在认真思考他话语的可信度。
这模样看着太乖巧,黎尧蓦地笑了,鼻尖蹭了蹭她的:“真的,你吃了就先睡,我去书房还有事,今晚不闹你。”昨日是有些过分了,他本来今天也没想动真格的,但谋点旁的好处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是她能多吃一碗饭,他也完全可以大方一次。
闻溪想了片刻,又慢吞吞地扫了一眼粥碗:“我不想吃这个。”
“嗯?”黎尧低头凑近了她,微微急切而又耐心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
闻溪从来没问他要过东西,也几乎不表达自己的喜好,所以现在基本上她无论要什么黎尧都会答应,就算她想吃龙肉也得给闻姑娘打一头来。
闻溪默默与他对视,那双深黑的眼眸中满含期待,只等着她说出一个答案便好上天入地地满足她的要求,那么炙热的眼神,好似能把天下都捧到她面前以求她欢颜。
她实在有些累了。
“酥酪。”闻溪轻声回答。她想要一块酥酪。
白嫩的酥酪带着淡淡的米酒甜香,入口顺滑软糯,是上京城颇受追捧的上等小食。这东西用牛乳蒸制而成,对她养身子有好处,黎尧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照料得万分尽心。闻溪却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神色和吃白粥的时候也差不多。
大越京畿一带的富贵人家喜爱这样软嫩的盛在小碗里的甜酪,而沧陵镇紧靠边境,齐宛的商队过境做买卖,经常捎来一种微酸的块状干酪,色泽偏黄,口感更硬,更适合长途携带。
闻溪偏过头,避开了黎尧再一次递来的瓷勺。
碗里的酥酪已少了大半,黎尧叹了口气,还以为能哄着她吃完呢,这姑娘倒是半点不肯做赔本买卖,说半碗就是半碗。黎尧拿起丝绢替她拭了下嘴角:“你呀,真是比祖宗还难伺候。”
黎尧抱着她放上床时她还有些紧张,生怕这人说话不算话。按理说黎尧军中为将,出口无戏言,平日里还是很有信誉的。可一旦沾了那事儿却完全没有道理讲,真要强硬起来闻溪也无力抵抗。但黎尧只是给她盖好了被子,捏了捏她的手:“睡吧。”
闻溪有些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在闻溪看来,黎尧奇怪得不是一点半点。以往他从边关回京,前三五天都是没个消停的,今天却反常的好脾气,而这温和甚至不是他勉力忍耐的结果,确实是他打心里透出的从容。
这种不慌不忙的纵容像极了狩猎前的引诱,看着猎物靠近却不动声色,只待时机一击致命。
闻溪反射性地保持警惕。
不过事实上这一次是闻溪想多了,黎尧突然有了好耐心纯粹是因为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世家子弟从军,在边关历练几年调回京畿而后再安排入朝是常用的路子,黎尧已在边防几大营中轮转了四年,虽然他自己是挺喜欢军营的,但他父亲魏国公却不打算继续让他在山高水远之地搓磨时日。
这事儿一直到两日后,一帮勋爵子弟来给黎尧接风洗尘顺便恭贺他升迁,闻溪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