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港城来客2
桂明康人在港城, 却一直关注盛子越这个外孙女的高考成绩。
他虽是乡下地主出身,但父母送他在省城上学,见识不凡, 深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非常重视孩子们的学习。接到陆桂枝的电话, 知道盛子越拿下湘省理科状元,桂明康喜不自胜, 准备过来亲自祝贺。
他年纪大了, 年轻时受伤兼之劳心劳力, 心脏不好, 他笃信中医不愿接受西医治疗, 只在家慢慢调养。原本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势,但自寻到亲人, 见过徐云英与陆桂枝之后,他有了活下去的劲头, 终于抛弃成见赴m国接受手术,近期刚刚返港。
借这一回庆贺外孙女儿高考金榜题名, 桂明康还有一个想法:与陆春林见一面, 感谢他养大了桂枝, 也感谢他善待云英。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可以当个亲戚正常地走动一下。叶落归根, 他渴望回归田园、重返故里。
儿子桂纪中怕父亲情绪太过激动影响身体, 便陪他一起先从港城过海关来到深市,带着司机、随行医生、保镖,由深市分公司派出三台小车,一路直奔湘岳县城。
见多了豪门恩怨, 桂纪中和妻子对桂枝这位姐姐非常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什么能面对巨额财富毫不心动,对占据港城半壁江山的明康实业不感兴趣,心甘情愿窝在那个小县城相夫教子。
这就样,桂家四人、三台车,带着一堆礼物从港城出发,来到湘岳县城。
徐云英自见过桂明康之后,划分界限的态度十分清晰。她同意桂枝与桂明康来往、接受他的帮助与馈赠,但是她在陆家坪这边守口如瓶,没有对外吐露一丝半点,连三个儿子都没有说。
徐云英是个老派人,思想相对传统。在她看来,既然已经再嫁,陆春林又与她同甘共苦几十年,不求回报地养大了桂枝,她自然得与陆春林相守百年,与前边的断得干干净净才好。
桂明康是她的初恋、青梅竹马,但也是在战火燃烧之时弃她而去的人,是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满心憎恨的人。他虽说有万般无奈、千样理由,徐云英依然无法放开心怀去面对他。
曾经那个单纯、娇俏、无忧无虑的徐云英早就死在炮火之下,现在的徐云英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有儿有女,操持家务、人情往来。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没有大富大贵,却胜在心安理得。
陆桂枝知道母亲的态度,但这次见到亲生父亲,知道他冒着生命危险做了手术,心疼之下硬着头皮前来充当说客,想让父母与桂明康偶尔走动走动。
听完陆桂枝的话,徐云英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他在港城有儿子、有家业,过他的富家翁生活不好吗?没事来我们这乡下做什么?”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带着一丝忧伤:“我亲爸他,心脏刚动了手术,医生说,养得好能活五年,养不好的话……”她语带哽咽,有些说不下去。虽说桂明康缺席了她的童年、少年、青年,但他那深沉的爱、毫不掩饰的赞美填补了她曾经的缺憾,让她觉得幸福。这份幸福来之不易,她足足等了四十余年,不愿失去。
徐云英面色一白,心口一痛,呼吸声也急促起来。
陆春林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此刻却开了口:“云英呐,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还有什么放不下?他是你表哥,就当亲戚走动走动吧。”
徐云英将脸扭过一边,抬手抹了把泪,咳嗽了一声,哑声道:“行,那就见见吧。”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又为这个人掉眼泪,急急起身,走到房门口喊:“成华!建华!”
两个儿子听到母亲喊得急,赶紧放下手中事情跑了过来。
成华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军绿色裤子,陆建华穿了件海军衫、蓝布裤,兄弟俩都长得像徐云英,大脸庞、鼻挺眉秀、个子高大,两个年青小伙子站在面前精神健旺、笑容温良,徐云英心中欣慰,道:“你们的表舅从港城来了县城,大家一起过去见见吧。”
陆成华嘿嘿一笑:“好的,妈,我换件衣服就开拖拉机去。”
陆建华兴奋地跳了起来:“上次听大姐说起过,表舅从港城来,肯定见识广,我听他讲故事去。”
盛子越也收拾收拾,背起画夹,和母亲、外公、外婆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的黄泥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轮胎上的挡泥板上满是泥巴,车身上也薄薄地覆盖上了一层灰。
村里好奇的孩子们围着小汽车转,却不敢靠近。看到盛子越过来,欢呼一声跑过来:“姐姐、姐姐,这是什么车?和拖拉机不一样呢。”
盛子越对孩子们向来宽和,微微一笑:“这是小汽车,让人坐的,比拖拉机跑得快多了。”想到坐拖拉机的强烈震动,她补了一句,“没拖拉机那么颠。”
陆桂枝扶陆春林走到车旁,拉开副驾驶车门。陆春林看到一身制服的司机、豪华的座椅,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我……我坐成华的拖拉机,这个车子我坐不惯。”
徐云英身子骨硬朗,乐于尝试新鲜事物,在一旁嗔怪道:“有福也不会享,我倒想坐坐这小汽车。”
“突突突——”一阵柴油发动机的声响传来,陆成华开着新买不久的拖拉机过来,陆建华坐在成华身旁冲他们摆手。
男人坐拖拉机,女人坐小汽车,陆家人一起朝水利局方向出发。
八十年代小汽车在国内还是稀罕物,这车是纯进口的,车身宽大、内饰华美,开起来平稳而安静,难得的是有空调,一进来暑热顿消。
徐云英不习惯空调,盛子越帮她按下车窗,一阵热风扑面而来,看着窗外那金色的稻田、绿树掩映下的土砖老房,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泥土气息、草木清香,在心里想着:这就是我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离不开、走不了啊。
从外婆家到县城二十里路,小时候走路需要三个小时,后来骑自行车大约三、四十分钟,这次开车只需十分钟。进了县城之后,身穿制服的司机恭谨地问:“先去水利局,还是芙蓉宾馆?”
陆桂枝问母亲:“他们现在住芙蓉宾馆。妈你看是先回水利局还是先去宾馆?”
“先回你家吧。”徐云英淡淡道,“这一头一脸的都是汗,先回去擦把脸。再说,成华他们也得把拖拉机停在水利局的院子里呢。”
司机将祖孙三人送回水利局,自己则将车停在路边,继续等待。
徐云英一行往水利局家属楼走去,刚走到二楼,“吱呀——”一声,宾科长家的房门打开,杨慧芳拧住一个长腿少女的耳朵,一把将她推搡出门,嘴里尖声骂道:“读什么读!给我上班去!你两个姐姐都上班了,就你心高。”
少女攀着门框,哀求道:“妈,你就让我读完中专吧,我想读书。”
两人正纠缠中,看到桂枝母女,同时愣了一小会。少女看着盛子越,眼中含泪:“盛子越,你是我们水利局的榜样咧,帮着劝劝我妈吧。我想读书,可我妈非让我去深市当小保姆。”
陆桂枝下意识地挡在盛子越身前,对少女说:“阳阳,和你爸妈好好说,想读书是好事。”这个少女,就是宾远航的三女儿宾阳。
杨慧芳一看到陆桂枝就气不打一处出:“哟!状元的母亲真是会说话啊,想读书是好事,那也得有钱!我们家穷,没您有本事,有那么多有钱的亲戚……”
小县城就是这点不好,家家户户的情况大家都互相了解,几乎没有秘密。桂明康一行人刚进水利局,就已经有一堆人在传:那个给我们局里捐了台彩色电视机的港商又来了,听说是桂枝的亲舅舅,有钱人啊~
陆桂枝看杨慧芳两口子手表、皮鞋、新衣裳,把自己捯饬得挺精致,没想到对三个女儿这么不舍得,连上学的钱都不肯出。她心疼宾阳这孩子,忍不住多说两句。
“读书能花多少钱?你们两口子双职工,何至于连孩子读书的钱都没有。”
杨慧芳一听这话就炸了毛,叉着腰骂:“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家三个姑娘,将来出嫁了都是别人家的,花那么钱做什么。我有钱不会自己攒着将来养老?让她读书!读得越多飞得越远,有个屁用!”
宾阳一听这话就哭了:“女儿怎么了?你们这么嫌弃女儿,干嘛把我生下来。”
杨慧芳怒了,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如果早知道你是女儿,我根本不会生!生下来怎么办,难道把你淹死吗?女儿有什么用?养老能靠你?生的孩子能姓宾?你爸能天天回家?”
宾阳的心被戳得生疼,边哭边说:“妈,我将来给你养老,你别嫌弃我。妈……”
徐云英是长辈,也认得杨慧芳,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慧芳啊,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自己也是女人。宾阳是个孝顺孩子,爱读书是好事咧,让她读吧。她才这么点大,干嘛让她出去给人家当保姆?”
杨慧芳抡起巴掌,狠狠地拍在宾阳身上:“你乱说什么!那是保姆吗?你堂嫂生了儿子没有照顾孩子,让你过去帮着带几天,亲戚间帮忙莫讲那么难听。”
宾阳“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怎么不是保姆?爸还跟伯伯说,包吃包住每个月给二十块钱,把孩子带到上幼儿园再帮我找个工厂上班。我不想帮人带孩子,我才十六岁,我想上学!”
楼梯间的争吵惊动了家属楼的其他人,陆桂枝快步上楼打开门,让父母、弟弟进屋歇息,自己则回过来和几个同学一起劝杨慧芳。
“宾科长读了大学,在水利局有头有脸,你杨慧芳也是县城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夫妻俩吃公家饭,家里条件不差,干嘛非要让姑娘辍学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帮亲戚带孩子?”
“宾阳这孩子爱读书,就让她读嘛。财校出来找个单位当会计,不比做个没文凭的小保姆强?”
杨慧芳有苦说不出。宾远航让老三去给侄儿当保姆,她也不愿意,不是心疼孩子,就是觉得自己脸上没光彩。可是宾远航没儿子,把个侄儿看得金贵得很,动不动就说:女儿有屁用?将来我们死了还不得靠侄儿修坟?这回侄儿生了儿子,宾远航激动万分,觉得这是宾家的根,得全家都哄着,便安排宾阳辍学去帮着带孩子。
楼道间的争执越来越热烈,最后工会主席李明宣跑了来,狠狠地批评了宾远航的封建思想,命令他们写下保证书,绝不重男轻女,承诺供宾阳读完财校,这事儿才算结束。
陆桂枝叹息一声,看到一半就回了家。想到自己从小受到的待遇,只能庆幸母亲有大智慧,养父善良纯朴,供自己一直读书,不然……恐怕自己也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进屋正看到徐云英在帮盛子越梳辫子,父亲和两个弟弟在一旁闲聊,陆桂枝高高兴兴要帮女儿戴件首饰,盛子越取出一个玉蜻蜓发夹别在鬓边,这个发夹是小学时罗莱让师兄们送来的。
“就戴这个,素净简单,挺好看的。”玉蜻蜓通体碧绿,水头极好,雕工精妙、栩栩如生。
陆桂枝站在一旁欣赏自家姑娘。她穿着自己做的绿色波点连衣裙,荷叶领、蓬蓬裙、本色小腰带,大辫子油光发亮,发尾用一根绿色绸带束好。那一支玉蜻蜓安安静静地趴在鬓边,给她添了一抹灵动之美。
啊,我家大姑娘亭亭玉立、眉目如画,真好看!陆桂枝微笑不语,在心里赞叹一句。
收拾停当,一家人一起下了楼,刚走出楼梯间,就看到宾阳蹲在泡桐树下默默流泪。盛子越走到宾阳身边问:“你在哭什么?”
宾阳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倔强:“我们都是女孩,为什么你父母那么支持你读书,我爸妈却动不动就让我辍学?这一次如果不是闹得大了,工会主席出面,我真的就只能去堂哥家当小保姆了。”
盛子越眼前闪过陆家坪五妹的身影,她早早辍学在家带弟弟、做农活,被繁重的家务劳动压弯了腰。妇女解放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可是依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女性弱势的地位。
“你若强大,无人践踏。”听到盛子越的这句话,宾阳收住泪,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带光芒的女孩。
“怎样才能强大?”
“多读书吧,很多道理都写在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