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竹器店3
不知道为什么, 盛子楚对这个奇怪的爷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一直念念不忘,回到家就找盛子越倾诉。
“对, 他们说这个爷爷是从港城来的什么投资商,省城大领导陪着呢。爷爷说要看花鼓戏, 可是现在剧团刚刚组建, 还没有正式表演。后来,我们剧团专门为这个爷爷搞了一场表演, 都是折子戏。每个人都上了台, 我也凑了个热闹, 嘻嘻。
表演结束, 这个爷爷到后台来和我们聊天, 说要捐很多钱, 大家都挺开心的。我唱的是《春草闯堂》,没上妆, 不过戴着发饰, 亮晶晶的珠钗真好看呀。”
盛子越听她说着说着有歪楼的趋势,再不阻止恐怕得详细向她描绘凤钗的珠链有多长、小旦的服装绣花有多美,便开口问:“然后,那个爷爷为什么哭?”
盛子楚歪了歪头:“对哦,他一见到我的脸,忽然就哭了, 嘴里嘟囔着什么晕……晕的, 吓了我一跳。旁边的一个男孩子扶着他, 说爷爷你怎么了,可是这个爷爷总不肯说话。他从口袋里掏了一堆亮晶晶的东西要给我,我没要。姐姐你教过我呀, 无功不受禄。
我后来听钱老师说,这个爷爷是湘省人,在外漂泊多年,病得很严重,就想听听家乡戏曲。这次听了很高兴,捐了一大堆钱,还有好多戏服。他还指定要我上台表演,专门为我定制了合身的戏服呢。”
听完盛子楚的故事,大家都一阵唏嘘。
陆桂枝问:“这个老人难道没有亲人了?估计是看楚楚像她以前的亲人,所以哭了吧……唉!真可怜。”
盛同裕看了看自家二女儿,盛子楚长了一张典型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瑶鼻雪肤,嘴唇莹润,唇形完美,像谁呢?她好像既不像自己也不像桂枝。
陆建华瞟了楚楚一眼,一语中的:“楚楚长得像我妈。”
陆桂枝看了半天,也点头说:“楚楚是会长,眉毛、眼睛、嘴巴都像外婆,只是脸型像她奶奶,是张小巧的瓜子脸。”
盛同裕哈哈一笑:“是很会长。”所以漂亮嘛,一上妆更是美如画中人,他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陆桂枝转头看了看大女儿,对盛同裕说:“你说我们这两个女儿,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楚楚好歹还可以说是像外婆多一点,越越呢?”
所有的目光都投在盛子越脸上。
盛子越现在身形已经长开,高挑苗条,颇具少女之姿。端庄秀丽的鹅蛋脸、眼角狭长微微上扬的凤眼,鼻子挺翘,嘴唇比较薄,不说话的时候嘴角略向下,显得有些严肃。
盛子越的美是柔中带刚的类型,她不动不说话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疏离感,但只要她动起来,就瞬间显得生机勃勃,绽放出迷人的光彩。
找遍了身边的人,似乎都没有人和她一样。盛同裕也觉得有些疑惑,想了半天,眼中露出怀想之念:“她可能有点像我父亲吧?他是个私塾老师,平时总是板着脸。虽然走得早,但我们兄弟几个都怕他。”
陆桂枝摇摇头:“你爸眼睛圆圆的,越越和他也不大像。”
盛同裕“哦”了一声,笑了笑:“莫说越越,你三弟星华长得像哪个了?”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是啊,陆星华长得还像个外国人呢,祖上三代都寻不出这基因来。
关于孩子们长相的话题只讨论了一会就停止了,毕竟大家还有一堆事要做——盛子越的暑假作业、陆成华的入学手续、竹器店的选址、装修……
竹器店就选在物资局门口的临街铺面,一口气签了二十年租约。因为聂小菊的丈夫周武在物资局的基建科,租来的门面又大又宽敞,还便宜。
物资局和文化局同在城南大道东段,远没有百货大楼、新华书店所在的西段热闹,现在还没有什么商业氛围,但盛子越知道未来这里将成为文化产品一条街,先占个坑肯定没错。
低调开张后,前来看热闹的不少,大都只买便宜的竹篮、笸箩、竹椅,摆在架子上的竹编艺术品标价太高,曲高和寡,少有人买。但即使是这样,利润也比守在屋里卖给村民要强得多。
竹子是自家种的,费的只是人工。一个上了漆色的竹篮,在村上卖最多也就一块钱,但放在店里标价两块,还价到一块八毛就能卖出去。多赚了八毛呢!
县城人的购买实力比较强,这让陆春林很欢喜,没想到开店这么能赚!这也激发了他的工作热情,店里什么卖得好,那就编什么,每天睁开眼睛就乐呵呵地劈篾编篮子、做椅子。陆建华这人最爱做生意,一到周末就守在店里,赚一分钱都能欢喜半天。
隔了几日,文化局的老领导无意间走进这家竹器店,看到陆成华做的那一组螺旋结构灯罩,大为赞叹,痛快地付了十块钱买了一个。
他对成华说:“小伙子,这灯罩是你做的?传承中有创新,艺术性很强,有前途啊。我们湘岳县十月有一场湘省文化展览会,能不能把这组灯罩送来展览?我们会标出你的名字和店铺名,也算是产品推广了。”
成华欣喜地点头应承了,这可是好事啊。他解释道:“这组灯罩还只是我的练习之作,因为要拉胚所以费时。”
对方爽朗地笑了,拍了拍成华的肩膀:“练习之作都这么精巧,如果是成品应该更出彩,小伙子,加油啊。”
等晚上关了店,成华跑到水利局和盛子越一说,两人都挺开心。盛子越将画稿交给他:“四舅,过年主题的这四幅画我已经画好,你让外公染一批深青色竹篾丝,其余用本色就可。”
陆成华拿着这四幅浓墨写意的国画,眼睛里闪着执着而欢喜的光。他找陆桂枝要来几张透明的硫酸纸,在纸上打好细细的米字格。
硫酸纸是设计院常用的描图纸,用极细的针管笔画细格子费时费力,得非常细致、有耐心。陆成华性格坚韧,就坐在陆桂枝家客厅的矮桌前,借用水利局绘图室的丁字尺、大图板,熬了半个晚上终于画成一张用来定篾条数目的“十字网格图”。
将这张图蒙在盛子越的水墨画之上,黑色部分打点,白色部分不管,类似于后世的“十字绣”底图,哪里有本色篾条,哪里编青色篾条,一目了然。将来如果要用到彩色,这张图一样可以用,只是得用不同颜色的笔点格子。
盛子越早上起来,看到这一张图,不由自主地赞了一句:“妙啊~”
陆成华熬了半夜,趴在桌上就睡着了,被盛子越这一声赞叹惊醒,揉了揉眼睛,问:“这是个笨办法,不过应该可以保证将你的画尽量还原。”
他站起身,指着这网格说:“因为笔还是不够细,画出来的格子没办法再小,我先按照这个编一个出来给你看看吧。”
因为睡得晚,他的眼底浮着淡淡的青色,但内心却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想到盛子越对他说过的:重复执着于一件事,把专注、思考带入其中,久而久之,水滴石穿,成为行业翘楚——这就是匠人。
陆成华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斗志,有使不完的劲儿。
盛子越没有多说什么,将网格图轻轻放在桌上,点了点头。她有些惭愧,比起四舅,自己似乎太不勤奋了?
陆成华回到店里,安静地坐在角落,开始尝试对图编织。
一开始因为灯罩表面是螺旋纹,不太规则,编出来的图案有些失真,灯光一打完全表达不出盛子越的水墨画风采。
他索性重新描了一张,贴在胚体之上,再一点一点对着网格中的墨点用“插”织法将深青色蔑条并入进来。
这个过程很磨功夫,一个灯罩一百多根细若头发的篾丝,根据墨点位置不断将青色蔑丝编入进来,既要保证形体的变幻,又要保持编织表面的光洁,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个小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考的就是这份耐性与韧性。
中间有顾客前来询价,成华头都不敢抬,只瓮声瓮气地回一句:“旁边有标价,您把钱放在柜台上吧。”
有好奇的人走在角落,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就喊:“唉哟,不行不行,我看着头疼,这竹编太费眼睛。”
不一会儿,“陆家”竹器店就围拢了七、八个人,大家在打赌这个年轻的店老板到底多久才会挪窝。结果……谁也没有猜对。
陆成华足足坐了四个小时,从清晨到中午,当太阳正照进店面之时,他终于完成一小块图案,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放下手中篾活站起身。
“哇哦~”一阵欢呼声传来,陆成华莫名其妙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店门口站了十几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敬佩之色,冲着他翘大拇指。
“陆老板,你这份定性,强!”
“四个小时,一口水没喝、一步也没挪,你这投入的专注度,不得了。”
“小伙子,做篾匠做成你这样,肯定能成大师啊。”
陆成华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围着,原来是因为自己沉浸式工作引来众人关注。他不好意思地冲大家拱了拱手:“不好意思,见笑见笑。”
八十年代初,做小生意的人不多,小县城人心淳朴、包容心比较强。一听陆成华的话都笑着说:“没事没事,小老板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个稀奇玩意编出来?”
陆成华搔了搔脑袋,不太肯定地说:“这是样品,可能要一个星期吧?”
“好!”大家纷纷表示等成品出来一定要来看看。在闲聊之中总有人掏钱买点东西,算下来这一天卖出去的竹器是平时一周的数量。
陆成华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贪多嚼不烂,只有精益求精,专注某一个领域,不断推出精品,才是成为匠人的正确道路。
1983年的九月,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开店的开店,大家都在努力向前。
九月底,徐云英匆匆赶来县城,对陆桂枝说:“桂叶生了儿子还不到一个月,她婆婆前天回村,我去省城看看她。”
陆桂枝担忧母亲的身体:“去省城坐火车差不多要七个小时,您这年纪大了受不受得了这份辛苦啊?要不,我帮您跑一趟吧。”
徐云英摇头:“不,我得看到桂叶心才能安。她还在坐月子呢,没个老人在跟前怎么行。”
盛子越刚刚放学回家,她想了想,说:“我陪外婆去省城?正好国庆节我们学校放三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