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花鼓戏2
盛子越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办公室的陈设, 指着美术师办公桌上那一枝大大的狼毫笔问:“我可以用这个吗?”
胡师有点不明白她想干嘛,回答道:“这是大号黑檀纯灰尾狼毫,我写宣传标语的, 你用它做什么?”
盛子越冲蒋洁笑了笑,气定神闲走到桌边, 示意胡师:“研墨备纸, 我现场写给你们看!”
一语惊四座!
现场挥毫, 验证自己提交的作品不是旁人代写, 而是真正的实力?
胡师一听,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激动地说:“当真是你自己写的?不会吧不会吧!这样的笔力没有七、八年根本练不出来!再有天赋, 书法也没有办法速成的啊。”
但是,没有金钢钻, 不揽瓷器活。若没有几分本事, 谁敢现场写字?众目睽睽之下写一幅字, 若不是翻车……那就是炫技!
黄师咧嘴一笑,走到桌边:“我来研墨。”她对盛子越一向都有信心。这个一向低调的孩子,若是真要亮出爪牙, 一定震惊众人。
胡师像喝醉酒了一样, 跌跌撞撞地从墙边格架上抽出一刀白纸, 铺在桌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要多大的幅宽?”
盛子越缓缓走到桌边, 抬手将那一张五尺横幅拖下来,放在地面之上。单手挽起衣袖,卷至肘下。这才拿起那支大号狼毫,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头部微侧察看了下笔尖。
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
盛子越的动作优雅、娴静、悠然,傍晚的阳光洒进办公室,丝丝缕缕投射在她身上。她此刻成为一个发光体,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这……这是盛子越吗?陆蕊内心在打鼓。这绝对不是原来那个胆小、怯懦的盛子越,她已经是另外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
蒋洁的目光充满了崇拜。盛子越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种令人仰视的气势,拿起狼毫笔的她,就是这里的王者!
宣纸铺在地面之上,洁白似雪。
狼毫就在手中,沾着墨汁如出鞘利剑。
盛子越动了。
迈着稳定的步伐,盛子越走到宣纸跟前。双足微开,伏腰沉胯,整个人如一张弓箭,蓄势待发。
腰劲喷薄,手腕悬空如游龙惊凤,八个大字一气呵成。
仿佛战火硝烟之下,无数少年奔走国是、关注民生,他们为了解救危难中的祖国,为了让我们民族崛起于世界之林,奋发图强、努力读书。那一张张赴死前决绝的脸、那一张张愤怒发声的脸、那一张张如饥似渴吸收知识的脸,尽数凝成了这八个字——
“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最后一笔落下,盛子越内心激动的情绪稍缓,提笔后退,微笑不语。
“好啊!”一声巨大的赞叹声从胡师嘴里发出,他冲到宣纸旁,如痴如醉地细细观摩着,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好字!好字!力透纸背、笔走游龙、气势磅礴……”
他感觉再美的词都配不上这幅字。
黄师走近细看,不断点头:“难怪罗喜欢你,果然有天赋,灵气十足。尤其是这一次,压力与表现欲让你这幅字充满了斗志,难得!”
其余几个师都惊呆了。他们虽然不懂书法,但并不妨碍欣赏美。如此精彩的书法作品,就是眼前这个只不过才八岁的小儿所写,这……这是从娘胎里开始就练字了吗?
盛子越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取出一枚小小印章,呵了一口气,在这幅字的右下方印下一枚方印:“盛子越”三个字浑朴可爱、玲珑有趣。
黄师笑了,心道:这可是罗雕的印章,千金难求啊。
蒋洁欢呼一声冲过来,握着盛子越的手摇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她内心的激动:“你太厉害了!你写的字真棒!”
盛子越斜着眼睛望向胡师:“既然那一幅你觉得是大人代劳,那就用这一幅参赛吧。”
胡师根本没有在意盛子越说了什么,一个人围着这幅字团团转,坚决不让任何人靠近:“冠军,肯定是冠军!我找到了一个天才!我教了一个天才!”
盛子越和蒋洁一起走出
师办公室,经过陆蕊身边之时,蒋洁挑衅地看了她一眼。陆蕊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朗诵大赛见!”
回到教室,同学们都没有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蒋洁与荣有焉,大声宣布:“盛子越现场写字,师都夸赞她写得好。她以前交的作品就是她自己写的,是师搞错了。”
“好啊——”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有调皮的男生捶桌子、跺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值勤的师走过来,探头进来吼了一声:“闹什么!放学了赶紧回家。”
盛子越和同学们一起走出学校,小朋友们依依不舍地和她挥手再见。蒋洁还拉着她的书包袋子,悄悄说:“你可不可以送我一幅字?我想给我爷爷看看。”
盛子越点头应了。
等晚上和罗莱一说,罗莱哈哈大笑:“徒弟啊……你才学了一年半,就有人求字了?不得了啊不得了。”
一个娃娃抱着盛子越的腿,哇啦啦地叫着。盛子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起腿晃了晃,看着这个调皮捣蛋没半刻安宁的盛子楚,对师说:“你说,她怎么就坐不住呢?”
今晚盛同裕有晚自习,陆桂枝局里开紧急会议,只得盛子越带妹妹。三岁半的盛子楚精力旺盛、好动急躁,刚到“罗素居”就打碎了一个藤萝缠枝盖碗的盖子。
罗莱生于富贵,哪会在意碎几个碗?他淡然一笑:“哪能人人都像你?我祖上子孙多,好静的习字读书,好动的学骑射练箭,各有各的安排。”
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子越眼睛一亮:“师,给我妹妹找个师吧,练武也行。”
罗莱见识不凡,细细观察着盛子楚:“看她腰软腿长面相美,练武有点可惜。不如……学舞蹈吧?只可惜不在京都,寻好师不方便。”
“练舞?”盛子越歪着头思索片刻,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外婆徐云英随着收音机唱戏的画面,民族的、才是国际的。
她眼睛一亮:“师,让她学花鼓戏,怎么样?”
罗莱愣了
一下:“唱戏……伶人?这可是下九流,地位不高哇。”
盛子越瞪了师一眼:“说什么呢?新中国了,哪还有什么上九流、下九流?师还被人骂是臭九呢!”
罗莱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慌忙抹了抹嘴:“是是是,师错了。”
盛子越觉得可行,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楚楚记性好、乐感好,收音机里音乐一响她就能跟着哼哼,她现在也三岁多了,是可以找个师好好教她一下。”不然,耽误了一颗好苗子。
书中盛子楚内心一直有一团火,恨母亲贴补娘家从来没有想过好好培养自己。明明她有文艺天分,为什么连学跳舞、学唱歌的钱都没有?
这一团火伴随着盛子楚的一生,烧了几十年。直到陆桂枝去世前摸着她的脸说了句:“孩子,是妈妈没有能力……”这团火方才熄灭。
如果不想让盛子楚愤怒,那就趁现在多多折腾一下她,消耗光她多余的精力了,看她还埋怨谁!
罗莱一向宠爱这个关门弟子,听盛子越这么一说,立马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人选:“学戏吗?我帮你想一想。文局有一位专门写新戏的甘敏学,他夫人是省花鼓戏剧团的一级演员。只是后来剧团解散,她也赋闲在家。不知道……她收不收徒?”
盛子越听了,立马点头:“好,你告诉我她住哪里,我登门拜访去。”
罗莱就喜欢她这利索劲儿,笑着摆手:“莫慌,我先帮你打听打听,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二天,罗莱拿着盛子越送来的茶叶,前往甘家拉家常。
罗莱在文局如闲云野鹤一般,少与人往来,但他与甘敏学聊得来,偶尔会坐一起谈谈戏剧创作。甘敏学曾创作过一部戏,名为《败家子》,讲的是旧王府败落后,其后代为革命奉献一生的故事,这戏的灵感便源自罗莱。
甘敏学的家素净雅致,深灰布艺沙发上铺着白色钩花沙发罩,茶几上摆着绣花茶垫,墙角方桌上一个湘绣屏风上白猫栩栩如生,细看去根根毛发都是手绣而成,一根线头
结都没有,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双面绣。
罗莱送来好茶,甘敏学忙唤夫人钱金凤:“金凤快来,罗送来好茶,我泡给你喝。”
钱金凤从卧室走出,宝蓝色真丝旗袍上绣着鸾凤和鸣,外披一件白色钩针编的外搭,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略显丰腴,但依然腰细颈长,行走间宛如一副仕女图。
她年青时曾落过胎,自此再不能生育,这是夫妻二人心中的痛。经历二十载两人依然恩爱和谐,也绝了再有子嗣的念头。
见是罗莱,钱金凤这才从屋里出来,微笑着打招呼:“罗,今日怎么有空来寒舍一叙?”
罗莱哈哈一笑:“闲极无事,过来坐坐。”
甘敏学爱妻如命,起身让妻子坐在单人沙发上,自己则从柜上拿下两个茶杯,开水沏茶,茶香四溢,看着瓷杯里上下起伏、叶片如兰花绽放的茶,钱金凤眼睛里有了一丝喜色:“好茶!”
看到妻子心情愉快,甘敏学也觉内心欢喜,对罗莱笑着说:“以后常来,这茶很好,谢谢你。”
钱金凤低头品了品茶,一股清甜之意从唇舌之间一直滑入喉咙,让人顿时心情舒畅,如入山间林里,自在惬意。她抬头端详罗莱,微笑道:“罗今日过来,是有事吧?”
罗莱也不藏着掖着,直言相询:“我收了个小徒,聪敏好学,深合我意。她妹妹年方三岁,秀美活泼,有意送她学戏,不知道钱师收徒不?”
钱金凤面色一凝,似乎牵动内心的伤痛。她摇头道:“不收。”
罗莱被拒,也知道无法强求,只得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甘敏学过意不去,送他出来,在院子里悄悄告诉他一段往事。
钱金凤是省城花鼓戏剧团的一级演员,自小学艺、功底扎实,出师之后依梨园古礼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艺名凝香、二徒弟艺名溢芳。为了争当主角,溢芳故意将凝香推下舞台,凝香瘸了腿绝了唱戏的路,溢芳被钱金凤逐出师门后,一张大字报将金凤送上风口浪尖。
封建余孽、强迫弟子侍候、对剧团心怀不满……种种罪名编织出来,
一下子把钱金凤打懞了。如果不是嫁的甘敏学出身贫农、又写了不少歌颂祖国、反映新思想的戏剧,钱金凤恐怕难以脱身。
自此,钱金凤心灰意冷,提前从剧院病退回到小县城养。
甘敏学叹息一声:“唉……罗,真是抱歉。”
罗莱没法,只得对盛子越如实相告:“人家不想收徒,也不好强迫,我们再找找其他人吧。”
盛子越却来了兴趣:“这人有点意思,我来想办法。”
罗莱有点胆战心惊:“徒弟,你莫乱来。”盛子越向来胆大,罗莱都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似乎毫无畏惧。这样的孩子总会让长辈担忧,怕她们受挫。
盛子越微笑不语,眼中却兴味无穷。
罗莱轻声道:“徒弟,那钱金凤性格不同,外表温婉内在强势,你若强迫或是用心计,恐怕会让她反感。”
盛子越心想,外表温婉、内心强势,外婆徐云英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她脑中渐渐有了成熟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