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8
陪酒这件事本身,其实一点都不难澄清。
就像宁瑶夕自己说的,她有买药的转账支付记录,有拿得出来的监控录像,高烧之下病得走路都打晃,而且她其实比被狗仔拍到的那个女艺人更高更瘦,拿出证据就能完完全全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是张桐说得也完全没错,在这个圈子里,重要的不是真相,是话语权。掌握话语权的人,黑的能说成白的,错的能说成对的,一手遮天,怎么说怎么对,公众不是法官,不会深究真相,听到什么是什么,观感全被带出节奏的人一力引导,自以为的畅所欲言,其实都是被精心引导的定向输出。
宁瑶夕心里很清楚,这次的事情,如果没有齐允站出来给她撑腰,她自己的声音根本不可能传得出去。人微言轻的无奈很多时候体现在方方面面,从无能为力到习以为常,她几乎要认命了。
可偏偏这时候又凭空冒出一个齐允。
告诉她,受委屈了别瞻前顾后,照着脸使劲扇回去,给你兜底,谁也别怵。
宁瑶夕忍不住再一次转头,朝齐允看过去。
陈瑞在前面兢兢业业地开车,她和齐允坐在后排。商务车,后座只有两个位置,齐允上了车后就在闭目养神,一副懒得和她废话的样子,高贵冷艳,藐视众生。她也就识趣地没有开口,只仗着他闭眼休息,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思绪杂七杂八地四处飘散。
她发现齐允闭着眼睛的时候其实长得不错,五官标致,眉眼舒展,下颌线分明,鼻梁还挺。加之清瘦且高,怎么看都算是个帅哥。但偏偏他眼神太凶了,加之还有点眉压眼,睁开眼睛后看谁都像心情欠佳,天生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万的催债脸,任谁见了心里都得犯怵,被他长久凝视时很难觉得脸红心跳,只会觉得心惊肉跳,生不出任何旖旎的想法。
反正宁瑶夕自己是这样。她和齐允接触其实不多,只是当年被他锐评之后就记住了这个人,一直关注到现在,单方面觉得对他算是有点了解,也就没有那么怕他,反倒比从进公司起就一直在他手下做事的陈瑞要更放松些。
她就这么专注地端详了半天,齐允终于睁开眼睛,朝她扫了一眼。
“看什么?”他问。
宁瑶夕想了想,语气真诚:“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敬爱的齐纪,你就是我的神。”
齐允沉默了两秒:“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幽默?”
宁瑶夕:“……”
讨好未来经纪人失败,宁瑶夕讪讪地闭嘴,默默缩回座位里,老老实实自闭。
在前面开车的陈瑞忍不住笑了起来,在过度震惊中沉默了一路,到现在终于憋不住,开始和她搭话,不过在张嘴之后,稍稍迟疑了一下:“那个……”
宁瑶夕从后视镜里看他,迅速意识他是在犯难怎么称呼自己,主动说:“叫我瑶夕就行。”
“瑶夕姐。”陈瑞不好意思地笑了,清了清嗓子,“叫我陈瑞就行,我是半年前应聘到咱们公司的,一直在允哥手底下做事,以后我就是你助理了,瑶夕姐你有什么事叫我就行。那个,允哥向来嘴上不饶人,看谁都像不顺眼,怼天怼地怼空气也是出了名的,其实不是对你有意见,你别介意哈。”
齐允看他一眼,完全没有辜负他的评价,张口就说:“你今天没用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我才说一句!陈瑞委屈,但不敢顶嘴,缩缩脖子,从后视镜里给宁瑶夕一个同病相怜爱莫能助的眼神,拉好嘴链继续开车。
宁瑶夕失笑,在后视镜里对他摇了摇头,朝他友好地莞尔。
“我知道的。”她不以为意地耸肩,实话实说道,“公司里有传言,说不被齐纪怼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还特意了解过,起源应该就是在我这儿,六年前我还算当红,他在年会上公然毒舌锐评我,一战成名,那之后大家就开始公认他不分男女红糊,一视同仁,谁都敢喷,名声就是这么传出去的,我有体会。”
陈瑞:“……”
合着还是有前愁旧怨啊?!陈瑞十分震撼,想偷偷看齐允一眼,但没敢。
齐允转头看她,疑问地微微皱眉。
“你记仇到现在?”他问。
“那倒不是,你又没说错。”宁瑶夕摇摇头,诚实地耸了耸肩,“但想忘也挺难的,那个时候根本没人像你这么说我。齐纪,刚才在公司人多嘴杂,事出突然,我都还没来得及问。你跟桐哥说要接手我……”
“嗯。”齐允简单地应了一声,扫她一眼,“不用向我再确认一遍真实性了,真话,没逗你玩,我没那个闲心浪费时间。”
“我知道,我已经坐进车里冷静了二十分钟了,觉得这个事应该确实是真的发生了,不是我的错觉。”宁瑶夕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而后她注视着他,恳切地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十分认真地问,表情看起来比陈瑞知道这件事时还迷惑,“我也不是想妄自菲薄,我就是……对自己的情况有比较清楚的认知……为什么要签我?我看齐纪你,您,不像是那种会日行一善的人……英雄救美就更……我虽然对自己的长相有自信,但是……”
宁瑶夕又仔细地打量了齐允几眼,肯定地得出结论:“您不至于。”
齐允:“……”
齐允注视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宁瑶夕:“……?”
“就当我喜欢挑战不可能算了。”齐允转过头去,重新把眼睛闭上,“如果能把你重新捧红,成就感比捧一个从零开始的新人高多了,猪都能捧红的艺人捧着有什么意思,太没挑战。”
宁瑶夕:“……”
宁瑶夕忍不住看了眼后视镜,正和陈瑞望过来的眼神对上。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同一个意思:什么鬼话,这人不会是最近受刺激太大,精神终于不正常了吧?
这话他们当然没敢把齐允摇起来说。车一路驶向城郊,七拐八绕,绕得兼职司机陈瑞心里完全没底,一路反复和宁瑶夕确认了七八次,终于将车开到了离她家最近的巷子口。
再往里车就开不进去了,最后的一百米只能步行。他们三个都下了车,陈瑞面色稍显古怪地忍着,齐允却是一下就皱起了眉。
“你就住这儿?”他眉头紧皱地问,语气中很有几分难以置信,“这种……地方?”
每个大城市都有这样的城中村,旧时代的老建筑,还住在里面的都是有着金贵本地户口的穷人。因为种种原因城建改造不顺利,拆迁暴富的美梦悬在眼前多年,始终没能真正实现,抱着金砖忍受着落魄的当下,时间久了自然带出几分生活磨出的市侩和尖酸。
连本就狭窄的巷子也要争相抢占,这家晾个衣服,那家支个阳台,地面是只能供一人通行的窄路,头顶是被挤占得只剩一线的天幕,极近地倾轧而下,但凡抬头看上一眼都会觉得窒息。
空气中萦绕着复杂的混合气味,各家做饭的油气,晾衣服的湿气,人口密度过大的浊气,还有一种尿布特有的腥臊味道,杂乱地混在一起,只有站在这里时才能发觉,呼吸有时候都是一种折磨。
宁瑶夕在这儿住了好几年,早已经习以为常,现在看到两人的反应,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窘迫与难堪。她尴尬得脚趾抓地,胡乱地点点头,仓促地连声说:“你们不用过来的,我自己回去拿下身份证,你们回车里等我十分钟,往外再开远点儿,我很快就出来,我们回公司签合同……”
“不用。”齐允脸色不太好看,语速很快,话语中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干脆,“带路,快点。”
宁瑶夕想要再度劝说,但看着他的脸色,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沉默地转了个身,走在最前面,穿过窄而长的巷子,回到自己租来的家。
房子在六楼,顶层,老楼的房顶奇薄,夏热冬冷,七月初时节打开门,满屋子的闷热暑气就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宁瑶夕快步进屋,以最快的速度翻出自己的身份证,立刻回身奔向他们,匆匆地说:“好了齐纪,辛苦你们跟过来,我们这就……”
“搬家。”齐允说,看向陈瑞,“刚才走过来时看到没有?斜前面有个小卖店,去买几个大纸箱过来,什么纸箱都行,没有就买大塑料袋。”
“买多少?”陈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问。
“多买点。”齐允说,“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打包好等下扔掉。”
好嘞。陈瑞收到指令,立刻转身下楼,留宁瑶夕吃惊地站在原地,和齐允面面相觑。
“齐纪,我房子还剩下七个月租期。”她说,为难地用力抿了下唇角,“我……也没有什么积蓄,负担不起更贵的房子。我知道这种地方齐纪不想来第二次,你根本不用来的,这次都不用来,我完全可以随叫随到,我们去公司见面……”
齐允看着她,说:“你最开始签公司的时候,住的是云水别馆吧。”
宁瑶夕微怔,而后淡淡地弯了弯唇角。
“嗯,就住了一年,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那么好的房子。”她说,朝他微笑着耸了耸肩,“后来我爸非要住过来……带着我奶奶,我也没办法拒绝。他喝醉之后耍酒疯,满屋子乱砸,搞破坏,之后我就搬出来了,那种房子本来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该住的,我这种人……”
齐允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宁瑶夕。”他说,“我不管你以前是哪种人,但既然你现在是我的人,就要按我的规矩办事。张桐可能会和你商量着说话,我不会,我做出决定时就是在通知你,不需要你赞同或是反对。你要是觉得不习惯,尽早让自己适应。”
宁瑶夕顿了顿,还是挣扎着说:“费用……”
“从你未来的进账里扣。”齐允看她一眼,说,“从现在起每个月欠我五万,记着点。”
欠的债又多了点。宁瑶夕怔了一会儿,苦笑着点点头:“知道了,我一定努力还。”
“靠你每个月送外卖挣的一万块?”齐允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总有一天你能眼都不眨地把你欠的所有债全部还清,就像吃顿饭花的钱一样微不足道。至于怎么达到那一天,什么时候达到,这就要看我的本事了,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其他的不用管,交给我。”
他们说话的功夫,陈瑞已经抱着六七个大纸箱回来了。进货用的大纸箱,外包装花花绿绿,被折扁了堆在一起,和这里的一切一样潦草浮躁。
齐允指了指其中一个纸箱。
“带走的行李。”他对宁瑶夕说,“不值当放在你五万块租金新家的东西全都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差不多的破烂,你从中选一些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带走,别太多。”
他的指令一个接着一个,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宁瑶夕定了定神,听话地应了一声,就要上前去整理东西,刚向前走了一步,齐允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猝不及防的接触,夏日闷热的老式楼里,微微汗湿的胳膊,灼热的掌心,宁瑶夕在这个瞬间几乎有种错觉,那种温度已然将她烫到。
怎么了?宁瑶夕定了定神,疑惑地看他。
“你干什么?”齐允皱着眉问,“要留着上镜上天价保险的手,你拿它去碰垃圾?”
不是垃圾,是她的生活物品……宁瑶夕听得发愣,顺着他的视线看一眼自己的手,忍不住问:“你看它配吗?”
上午她还在送外卖,一手拿三份,被塑料袋勒出来的红肿印都还在。这双手生得好看,但和白皙细腻从来扯不上关系,它没有托生在一个有条件对它悉心保养的主人身上。
“从今天起什么都配得上。”齐允不容置喙地说,放开她的手腕,扫向另一边。
“陈瑞。”
陈瑞意会地自己拿着组装好的纸箱上前,捧着纸箱过来待命。齐允抽过她客厅简易小饭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手,自己也扯过一个纸箱,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样东西。
“扔还是留?”他问。
宁瑶夕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说:“……留下吧。”
她花二十块钱新买的空气清新剂,还没用过几次。
齐允依言将东西放到纸箱里,又拿起另一样问她,她要的放在自己这里,不要的扔向陈瑞那边。
这么反反复复几次,宁瑶夕忽而清醒过来,朝他快走几步,按住了他的手。
齐允一顿,抬眸看她。宁瑶夕按着他的手背,深吸口气,说:“……不用收拾了,这些都不要了,我拿好证件和一点……一点亲人的东西,收拾一下就走。”
齐允无声地抬起一边眉毛算作询问。宁瑶夕稍稍垂眸,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齐纪的手也不应该碰这些。”
这些她省吃俭用,特价抢来的东西。有的是残次品,有的是山寨货,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粗制滥造,和她之前的生活浑然一体。
她眨眨眼,抿着唇朝他露出个笑,眉眼浅浅地弯着,说:“等我努力挣最好的东西给齐纪,争取所有的东西拿在齐纪手里,也都和你,金玉琳琅,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