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姜丝看着面前陷入回忆的中年男子,心中暗自掐算起了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引渡完程堂柱后,她刚好可以喝上一锅味道鲜美的羊汤。
专门让地府张婶留的上好羊蝎子,刚被屠宰的小羊魂儿,一定鲜美极了。想到这,姜丝的嘴角泛起晶莹的水光,衬得她那张白生生的脸多了分违和感。
程堂柱艰难地接受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抬起头来便看到面前盯着他流口水的女人,到嘴边的疑问硬是吞了下去。
“想起来了?”姜丝收敛了情绪,例行公事般地问道,语气凉丝丝的,凉到了程堂柱心里。很显然,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知道他的一切。
“我……”程堂柱不甘心,“我还不到四十岁,就这么死了?”
“我的婆娘还在家中等着吃橘子呢,我还没有看见我的孩子出生,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这话姜丝听的多了,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怜悯之色,只不甚在意地晃动着手中的铜风铃。铃声响动,驱散了程堂柱心中的烦躁不安,渐渐的,男人安静了下来。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一语毕,四周浓雾散去,坞潞巷再度出现在二人面前。
“铃声不停脚步不止,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回头。”姜丝最后嘱咐了一声,便兀自抬脚向前走去。
程堂柱心下惊疑不定,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地随着姜丝的脚步亦步亦趋,宛如一座做工精细的傀儡,而牵丝线的那头,便是身前的女人。
坞潞巷的雪仍铺天盖地而下,空荡荡的街道上,一只黑毛野狗迎着寒风欢悦地奔向二人,用心观察的话,不难发现这只野狗的后腿有些跛,应当是受了陈年旧伤。
程堂柱呼吸一滞,这不是盯着先前盯着他看的那只狗么?
野狗跑至跟前,围着姜丝的腿边亲昵地磨蹭,高高竖起的狗尾巴快速地晃动出了虚影。看样子,这狗跟姜丝是旧相识了。
程堂柱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只野狗,不会就是那家小饭馆的跛脚服务员吧?
像是猜到了程堂柱的心思,姜丝头也不回地说着,“来福,你也跟过来那我炉灶上的羊汤怎么办?”
程堂柱:“……”
谁家的狗会看锅炉啊?
名为来福的黑狗悠然自得地跟在姜丝身后,间或勾头看看动作僵硬的程堂柱,乌溜溜的黑眼珠子似乎含着笑意。
太他妈的邪门了。
程堂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坞潞巷虽然名字中带着“巷”字,实际上确实一片街道的统称,而程堂柱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处自建小院。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程堂柱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那扇再熟悉不过的红色铁皮门不正是自己的家门么?还有门前那辆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的三轮车,那是父亲每天骑去菜场买菜的工具。
程堂柱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依然可以推门而入,去屋里喝上一碗热茶,吃上一块香脆的桃酥。
也不知他那年迈的父母失去他这个独子后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遇到此番刺激,还吃不吃的下饭?
而他的傻婆娘,那一袋橘子终归是没有送到她的手里,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欲绝,身体还扛不扛得住?
程堂柱的脑中嗡嗡作响,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抽搐着,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砸进脚下的雪地中。
“柱子!”
这是……娘的声音?
相比程堂柱无数次听到那样,这声声呼唤多了撕心裂肺之意。
程堂柱脚步一顿,随后身体猛烈一颤,硬是挣脱了姜丝的控制,冲着家的方向拔腿狂奔。他要回家,他要去看娘最后一眼,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狂风夹着雪粒,刀子一样地割着程堂柱裸露在外的皮肤,后者却浑然不觉疼痛,程堂柱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将姜丝的怒斥声和狗吠声远远甩在身后。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住他便再也不能回家了。
“嘎吱——”
锐利的开门声划破雪夜,程堂柱闯进院中后便匆忙将铁门牢牢抵住,试图将姜丝二人拦在门外。
“柱子?”
头发花白的妇人站在里屋门口,向程堂柱怯怯地唤着,凹陷的眼眶中,昏黄的眼珠逐渐焕发出生机。
程堂柱眼底一湿,急急冲过去将母亲揽进怀里,带着哭腔喊道,“娘!”
院墙外,姜丝拧着眉静静地立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风铃的边缘。来福见情况不对,原地化出了人形。
“主人,要强行破门么?”
姜丝摇了摇头,竖起食指往上指了指,“这处界的界灵不可轻易惊动,咱们翻墙进去。”
程堂柱在进屋后已经喝了第四杯热水了。
是热的没错,搪瓷杯上冒着一层水汽,在寒夜里十分明显。只是他如今已不是活人了,冷暖于他而言毫无区别。
透过薄薄的水气,程堂柱盯着面前的老人,神情恍惚。
“柱子,饿了没?”老人冲他露出笑容,松弛的皮肤瞬间叠起了花儿般的褶子,“再等会,你娘为你煮面去了。”
程堂柱忽地收回眼神,就着破旧了搪瓷杯,闷闷地应了声。
他之前已经喝过大骨汤了,这会丝毫感受不到饥饿。可那是娘的一番心意,他便是再吃上一碗也没关系的。
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房屋里的灯光昏暗了许多,衬得家具恍如罩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脏兮兮的,不知有多久无人打扫了。
不大的客厅里摆着程堂柱熟悉的家具,老人家舍不得扔掉的四脚折叠桌上摆放着一座亮着红光的财神爷,财神爷前贡着个香炉和两碟便宜的果子。
果子似乎已经放了很久了,失了水分,看起来皱巴巴,软塌塌的。前几天程堂柱便提了句果子该换了,看样子爹娘怕是忘记了。
程堂柱放下手中的搪瓷杯站起身,在屋中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在路过电视柜时,一股奇异的感觉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不知何时,电视柜上多了一个相框。程堂柱拿起相框打量起来,这是一张全家福,却是黑白底色,从左到右依次是爹、娘、程堂柱自己,以及抱着孩子笑得灿烂的媳妇儿。
孩子?程堂柱心里一惊,险些将相片甩了出去。
“柱子,快洗洗手过来吃面。”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腰,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现在餐桌边。
程堂柱收起情绪,笑着应道:“哎,就来!”说着便将相框随手放在电视柜上。
桌上放着一碗与记忆重叠的三鲜面,面条擀得粗细均匀,洁白如雪,是极为简单的样式。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码子,是青菜、木耳、笋丝三样,再佐以细碎的葱花点缀,煞是好看。
可惜程堂柱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但他还是“呼噜噜”地吃得很香,几乎是狼吞虎咽般地挑起面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便吃得见了碗底。
“慢些吃,不够锅里还有。”妇人坐在一旁交叠着手,笑容慈祥。
程堂柱抹了把嘴巴,摇了摇头,“我吃饱了。娘,我媳妇儿呢?”
头发花白的妇人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一圈,似乎不解于程堂柱的疑问。眼见着程堂柱面色冷了下来,她便急急应道,“她在屋里睡觉呢。”
程堂柱心中翻起古怪的情绪,为什么他“死而复生”这么大的事情,她那媳妇还能呼呼大睡,是不是心太大了点?
程堂柱敛住情绪冲母亲点点头,起身便往里屋走去。
就在程堂柱进入房间的那一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那和蔼无害的爹娘皆是骤然扭头看向窗外,凹陷的眼眶里,灰蒙蒙的眼珠子冒出幽幽红光。
界,被外人闯入了。
姜丝低头拧眉,无声地盯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右手。这处界的墙头,居然插满了尖锐的玻璃碎片。如此古老的防贼手段,对她居然有效。
贼?姜丝心里郁闷了许多,她可是堂堂姜引渡使,怎会着了这么低级的道?看来此番有些出师不利啊。
姜丝低下头,看着脚边甩着身体的来福。亏得他机灵,晓得化成小小一团藏进她的袖口,这才没有被玻璃所伤。
来福停了动作,望向姜丝的手诧异地说:“主人,你流血了。”
姜丝随意地将右手收进宽大的袖口里,面色冷冷,“区区小伤,还奈何不了我。”
“只是惊动了界灵。”
话音将落,风雪便陡然大了起来,将姜丝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原先普通的小院顷刻间褪了颜色,如墨水溶入雪色中,阴森得如终年不见阳光的地府。
“姑娘,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身材瘦小的白发妇人赫然出现在门前,冲姜丝二人扬起一个弧度夸张的笑,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敢靠近就杀了你”。
姜丝颇有耐心地说着:“把程堂柱交出来我便离开此处,如何?”
妇人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消失不见,随后脸上的五官像融化了的冰淇淋般,黏答答地向下流动。
“痴心妄想!”
这界灵倒也懒得装模作样了,索性褪了人类的脸皮,抹去了五官,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没了脸皮却依然穿着妇人的衣裳,这幅场景要多怪有多怪。姜丝还没有做出反应,一旁的来福已经忍不住干呕起来。
许是来福的动静太大了,率先吸引了妇人的注意力,只见妇人五指成爪冲来福这边扑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人未到,煞气已至。
姜丝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微翻,一根约莫两米长,闪着幽幽银光的长鞭凭空出现。
“锵——”
电光火石之间,姜丝已挥出银鞭勾住妇人的双爪并牢牢捆住,凭借着惯性往后一拉。
这院子里的雪被人踩踏过,此时有些滑脚,而妇人被姜丝这么一拽,硬是向着姜丝怀中冲撞过来。
姜丝急急向后躲闪,无脸妇人被鞭子拖行出了几米远,最后干脆以脸栽地,在雪地上拖出一段长长的痕迹。
无脸妇人:“……”
姜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