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光明泉(五)
他问的是“会不会”,而不是“敢不敢”。
兰伯特维持了很长时间的缄默,他的情绪就像是一本摊开的书,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得透。
最后他开口了:“我不会。”
乔尔问:“为什么?”
兰伯特说:“因为我和你一样,同样不渴望成为精灵。”
他们对视了许久,光明泉边只有雀儿的叫声,显得越发寂静。这种寂静蔓延开来,让人忘掉了时间的存在,直到一声咳嗽打破了寂静。
那是夏芝的咳嗽。
乔尔和兰伯特这才想起来他们的任务,他们齐齐移开目光,看向了夏芝。
兰伯特急忙问道:“你为什么要欺骗珀金?”
夏芝叹了一口气,虽然“光明者”是她扮演出来的身份,但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身边接触的基本都是光明者,演着演着,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光明者的影响,这些影响如同流水一样,日复一日地改变她,塑造她。这使得她虽然永远不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光明者,但是光明者的特质在她身上却愈加的牢固。
譬如乐观,譬如快活,譬如绝对的包容,又譬如对万事万物的感激。
所以哪怕贝丝打碎了她母亲的遗物,夏芝也没有生气很久,在兰伯特和乔尔找来之前,她已经原谅贝丝大半了。
虽然暂时还不想回去,但是夏芝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两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夏芝是在十岁那年来到光明泉的。
她的母亲在她的手腕上刺下了光明者与生俱来的标志,然后将她带到了光明泉,交给了一对光明者夫妇。
因为她的母亲生了重病,命不久矣,而别的亲戚都不愿意照顾这个女孩。于是母亲只好在还能走动的时候,将夏芝托付给旧友,就是那对光明者夫妇。她不想让夏芝慢慢见证自己的死亡,那对一个女孩来说实在太过残忍,所以在将夏芝安顿好之后,夏芝的母亲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光明泉。
只留下了一个花瓶,一个青金石的纹澜花瓶。小小的夏芝抱着花瓶,眺望着母亲去往的远方。她不知道母亲离开的方向,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地,用目光逡巡着可能的方向。
而夏芝不能哭。因为母亲说了,光明者是不会哭的。她要当一个合格的光明者,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因为光明泉不允许外人长住。
光明者夫妇没有孩子,他们把夏芝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也就是说,把夏芝当成了真正的光明者。愤怒、无助和悲伤这些词语慢慢离夏芝远去,她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孩子,她知道的,不应该辜负亲生母亲对自己的期望,也不应该辜负养父母对自己的好意。光明者这个角色,逐渐地刻进了她的骨骼里,成为了坚不可摧的一种“状态”。
一开始的时候,光明者夫妇害怕夏芝露馅,很少带她出去。后来,连他们也深信夏芝就是天生的光明者了,也就不再限制她的行动。夏芝独自离开家的时候,外面的光明者没有一个会认为她不是自己的同族。
夏芝有时候想,她大概就是那种沉浸式的体验派演员,她是用生命在演戏,只要她不是故意露出破绽,没有人能看穿她。
夏芝在十九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因为这场病,她认识了珀金。
珀金是光明泉的年轻医师,虽然年纪轻,但是他的经验可不少,医术也不低。夏芝病得只能卧在床上,光明者夫妇请求珀金上门看病,珀金便带着医药箱,来到了夏芝的房间。
他们都说不清楚,“爱情”是从哪一刻产生的。不过当他们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生的时间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可是,夏芝病得快死了。
珀金使尽了全身的医术,他彻夜不眠地翻看医书,他请他的师父来看夏芝的病。他的师父看过之后,让珀金做好心理准备。
没有叫他放弃,光明者从来不会说放弃这句话,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珀金决定继续寻找新的方法,这也是光明者的特质,只要夏芝还吊着一口气,那就是还有希望,哪怕希望十分渺茫,也值得让人为之而奋斗。
因为希望是最宝贵的东西,如果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就能离希望更近一点的话,光明者会付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
“后来呢?”兰伯特听得入神,夏芝停了下来,他便接了上去。
夏芝说:“自然是救活了。不然就没有我们现在的故事了。”
乔尔很自然地推出了接下来的故事,因为一切都顺理成章。珀金和夏芝坠入了爱河,夏芝病好了之后,他们就成婚了,然后有了贝丝,幸福的一家三口。
“如果贝丝没有摔碎那个花瓶,你是打算一辈子都扮演光明者吗?”乔尔问。
永远都不让珀金和贝丝知道真相,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夏芝点了点头,说:“在贝丝摔碎花瓶之前,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兰伯特十分不解。
“你忘了吗?光明者是不会跟外人结婚的。”夏芝神色复杂,“如果被珀金知道我不是光明者,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继续与我在一起。”
兰伯特皱起眉头:“可是他爱你啊,难道规矩比爱还重要吗?”
夏芝说:“就好像你刚刚跟我讲的那个故事,草莓泉的故事。这里从来就没有光明者与外族结婚的先例,珀金也一直以为他娶的是光明者。现在他知道了,那种很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就好像我给了他一杯水,他真的以为那只是一杯水,然后他喝下去了,他喝完之后,我才告诉他他喝的是草莓泉水。我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我觉得他是可以接受的,从他刚刚在你走了之后的反应来看。”乔尔说,“你扮演了这么多年的光明者,应该相信光明者在这方面上的能力。”
“他可能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夏芝苦笑一声,“你们知道光明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吗?不能与外人结婚生子。”
兰伯特:“为什么?”
“因为传说这会破坏光明者的种族。光明者与异族生下的孩子是不纯正的光明者,而不纯正的光明者再与异族通婚的话,久而久之,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光明者了。”
他们会变得跟常人无异,不再是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乐观面对的光明者,他们会愤怒,会难过,会痛恨,会无奈,会纠结,会有很多很多不好的情绪。
夏芝说:“珀金为我破戒了,他就是光明者种族的罪人。虽然他是光明者,但是他也担不起那么大的罪责,毁灭一个种族的罪责,太重了。”
乔尔说:“你将这件事的后果说得太严重了。”
“但它并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夏芝说,“虽然肯定不是现在,但是几百年后,几千年后呢?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纯正的光明者会不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预测。”
兰伯特突然问:“贝丝呢?她不是纯正的光明者,但是她的身上有光明者的一切特质。”
夏芝的光明者性格是演的,但是贝丝才七岁,如果她也是演的,那她绝对不可能演得如此逼真。
夏芝说:“我不知道。在贝丝出生之后,我第一时间看的就是她的手腕,她手腕上的标志与其他的光明者无异,那时候我松了一口气,但是也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担心贝丝在某个年龄段,会慢慢觉醒一些人的情绪,因为她的妈妈就是一个人。”
乔尔说:“过了这么久,珀金应该也想明白了。等你回去,就能得到答案了。”
愿意接受并且原谅谎言?还是拒绝呢?回去之后,就尘埃落定了。
夏芝说:“作为一个人,我应该害怕的。可是我心里装满了期待,并且乐观地相信珀金会选择我想象的那一条路。我可能是装光明者装久了,有的特质已经深入骨髓了。”
确实是的。她的崩溃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如果不是乔尔和兰伯特亲眼见到,他们不会相信,现在这个嘴角勾起笑意的夏芝,跟刚刚那个怒吼着跑出家门的夏芝,会是同一个人。
“走吧。”夏芝站了起来,说:“我等不到天亮了。”
乔尔先站起来,然后拉了兰伯特一把。三人慢慢地往回走,虽然还没天亮,但是也快了,天空隐隐露出了一线白。
夏芝走在他们前面,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牵着手的二人,问:“你们是恋人吗?”
兰伯特连忙抽回了手,卷着舌头否认:“不、不、不是的。我们、我们是……”
“叔侄”梗在了喉咙里,像是卡了的录音带,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兰伯特确实不会说谎。
乔尔笑了,他说:“不是。”他顿了顿,又说:“现在。”
兰伯特睁大眼睛,看着乔尔:“你在说什么?”
乔尔摊开手:“毕竟我们不能否认未来的可能。”为了防止兰伯特晕过去,乔尔马上补充了一句:“哪怕这个可能性很小。”
夏芝比了个知道的手势,说:“我明白了。”
兰伯特的脸已经跟鲜红的木槿成了一个颜色,冷静,冷静,兰伯特告诫自己,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一切误会的起源都是语言。
是的,误会。
夏芝停了几步,落到了他们的身边,她问乔尔:“你刚刚说你能算是人,也就是说,其实也不能算是人?别的种族?”
乔尔点点头。魔族跟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长相、语言,寿命和可能有的个性都差不多。只不过人类数量很多,而魔族的数量稀少。
“这样的话,你们的情况跟我和珀金的差不多。”夏芝说,“不过你们无需隐瞒,也没有欺骗,真好。”
兰伯特:“……”
不能说话,不准说话。兰伯特继续在脑海里念经,一切误会的落点依旧是语言。是的,没错。
“不一样的。”乔尔认真地回答,“我们的种族没有不能跟外族结婚的规矩,所以我们会顺利很多。”
兰伯特忍不住了:“夏芝,你真的误会了。我们、我们是……”
“叔侄?”乔尔抢先一步,截断了这个谎言,他说:“兰伯特,好孩子是不应该说谎的。”
“可我们不是、不是……”兰伯特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结巴附体。
“没关系。”乔尔再次牵起兰伯特的手,“不要害怕,我们谈论的是可能的以后。”
兰伯特被乔尔弄得晕晕乎乎的,也就忘记了问,为什么要谈论“这种”可能的以后。
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乔尔和夏芝已经谈论到了结婚的地点,海边的木屋、野外的草坪,梦幻的鲜花园,还是庄重的教堂?
兰伯特觉得自己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