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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白木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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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二十四日,大雪。

    天上下雪了,我的心好像也下雪了,它变得冷冰冰的,想一块被冻硬的臭石头。

    可是石头是不会跳动的,而我的心还在艰难地跳动中。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路易莎和欧文都很兴奋,这是我们在白木屋里面,即将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但是我一点也不兴奋,为什么呢?因为路易莎和欧文在一起三个月零两天了。

    没错,他们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莎和欧文在一起之后,待我仍旧如从前那样,对我很好。我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变过,但是我不能,因为有一些事情确实变了,实实在在。

    他们的甜蜜映照着我的孤独,他们脸上的笑容加剧了我眼中的痛苦,他们逐渐亲密,好像将“我”从他们的世界里剥离出去了那样,虽然我还在白木屋里,但是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外人了。

    我不再是他们的第一倾诉者,发生了什么事情,路易莎总是第一个寻找欧文,然后告诉他,欧文也同样如此。他们依旧会将事情告诉我,但是我在他们心里的顺序排到了第二位。

    发生什么好笑的事情,欧文总是第一时间寻找路易莎的眼睛,然后他们会在一瞬间同时笑弯了腰,连弯腰的弧度都带着让人诧异的默契。

    那个人就是我。

    凭什么友情一定要位于爱情之下?为什么友情会排在爱情后面?我不明白,没有人给我解惑。

    因为我不能直接去问路易莎,如果我和欧文同时掉进海里面,你先救谁?

    忽略他们的水性,我能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定会先救路易莎,因为她是我最最好的朋友,然后我会马上去救欧文。

    他们呢?他们能直接回答吗?

    他们两个人之中,能有一个人的优先答案是我吗?一个就够了。

    但是我不敢问,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他们说出口的答案让我心碎,不,不需要说出口。他们的犹豫都能让我心碎。我还害怕,如果我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他们就会察觉到我不同以往的情绪。他们也许会在我的背后讨论,伊丽莎白怎么了?我们是不是忽略了伊丽莎白?如果他们得到了一致的答案,也许就会做出弥补措施,会刻意地对我好,让我明白他们还是爱着我的。

    可我不想要那样的刻意。那会让路易莎和欧文都觉得别扭,那会让我们三个的关系变得扭曲而僵硬,那样会很奇怪。所以我只能将一切都埋藏在心里,我装作快乐地看着他们快乐。欧文不是个细腻的人,他自然察觉不到,而路易莎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之中,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感受到我的不对劲。他们都以为,伊丽莎白好着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切都好着呢。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应该要快乐。

    有什么不高兴的,等过完节日之后再想吧!我还住在白木屋里,路易莎和欧文还在我的身边,我还是幸福的人啊。

    这是乔尔和兰伯特进入白木屋的第六天。

    书架上的书他们已经看了一半,厨房里的食物也消灭了三分之一,乔尔还教会了兰伯特弹钢琴,虽然只是几首简单的曲子,但是兰伯特很满足,他总是坐在钢琴凳上,不厌其烦地弹着那几首曲子。

    “兰伯特,一直弹这几首,你不会腻吗?”乔尔听那几首曲子,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按理来说,弹琴的人比听琴的人更容易腻味。

    兰伯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可是我只会弹这几首啊。”

    “别这样看着我。”乔尔拿书遮住自己的脸,“我也只会这几首了。”

    在遇见兰伯特之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弹过琴了。

    兰伯特停下了手,他现在也能体察到别人话语中的言外之意了:“乔尔,你听烦了吗?”

    “还好。你想弹就弹吧,没有关系的。”

    “那就是烦了。”

    乔尔放下书,看着兰伯特皱起眉头的模样,觉得好笑,他走过来,揉乱了兰伯特的头发:“我烦的是这几首曲子,又不是你,你拉长脸做什么?”

    “我们天天都待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你只能对着我,我在这里弹钢琴,你在白木屋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声音,而我还只会弹这几首曲子。乔尔,我能明白的,你肯定觉得很无聊。不管是曲子,还是我。”

    “别说傻话了。”乔尔说,“我没有觉得很无聊,我也没有厌倦你。兰伯特,我带你离开王宫,不是为了让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

    “什么极端?”

    乔尔叹了口气,说:“难以描述的极端。”

    兰伯特说:“你不可以努力描述吗?”

    “饶了我吧,小国王。”乔尔将兰伯特的手放回到琴键上,“如果你喜欢弹琴的话,就一直弹下去吧,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可我喜欢有人听我弹琴。”

    “也可以。我会一直听你弹琴的。”

    “哪怕我只会这几首曲子?”

    “哪怕你只会这几首曲子。”

    兰伯特突然起身,走到书架旁边,抽出一本书,翻到其中的某一页,说:“我昨天看书看到这段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乔尔垂下眼眸,看兰伯特指向的那一段——

    再亲密的两个人,也不可能真的拥有亲密无间的长期状态。(注意了,我这里指的是“长期状态”,请不要用一些短期例子来急着反驳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始终是孤独的个体,社交建立的基础是个体,关系发展的基础是个体,情绪互动的基础是个体。而个体身上是有“刺”的,再温和的人身上也会有刺,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人可以短暂地收起自己的刺,但是刺会一直存在。只要人活着,刺就会存在,亲密关系没有办法让这些刺消除。所以,如果你执着地追求亲密无间的长期状态,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被对方的刺所刺伤。如何避免被刺伤?方法很简单,就是保持适当的亲密状态,让“无间”的时间在最完美的节点上闭合和分离,这就是亲密之道了。

    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形影不离地相处多日。给彼此留些空间吧,留白或者留黑都可以。

    当然了,如果你们的故事是童话,就不用看本书了。

    乔尔拿过书,合起来,看到书脊上的书名,《亲密之道——如何爱人、被爱与相爱》。

    他笑了一声,兰伯特瞪着他,问:“你笑什么?”

    乔尔立刻正色狡辩:“我没笑。”

    “这段话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我们不能再顺其自然了,我们要努力离开白木屋,不然再这样下去,你的刺会刺到我的,而我的刺也会刺到你的。”兰伯特握紧小拳头,神情很是严肃。他原本没有把这段话太放在心上的,但是刚刚与乔尔的对话让他觉得要认真对待此事了。

    乔尔笑了,说:“你没看这一页的最后一句吗?”

    “看了。”

    乔尔笑弧加深:“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就是不需要看这本书的人。”

    兰伯特实话实说:“没有。”

    乔尔:“……现在开始想也不迟。”

    “不会的。”兰伯特绷紧唇线,“我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没有相信过童话了。”

    他说过,他不记得六岁之前所有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从六岁开始,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童话了。

    乔尔说:“巧了。我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相信有童话,直到现在。”

    兰伯特怔怔地看着乔尔:“一直相信有童话?”

    “是的。”乔尔移开目光,“我一直相信童话的存在,我只是不相信……它会落到我的头上。”

    “你真的想好了吗?”主治医师看着伊丽莎白,明明是他建议伊丽莎白烧掉《白木屋》的,可是当伊丽莎白真的举起打火机的时候,反倒是他觉得不忍了。

    伊丽莎白的手微微颤抖,她确实很害怕,回忆翻涌着,牵扯除了千丝万缕的思绪,仿佛一地落叶飞舞起来,将伊丽莎白整个人吞噬进可怖的空洞之中。关于白木屋的一切,都凝结在了她手中的画上,因为她将情感都投放进了这幅画里面,所以这幅画才有了灵魂。她的灵魂,挚友的灵魂,白木屋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不复存在吗?

    “如果你还没有下定决心的话,就再等等吧。”主治医师善意地规劝她,希望伊丽莎白是真的想明白了。

    伊丽莎白摇摇头,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能再思考了,我没有重来一次的勇气。”她按下了打火机的开关,火苗舔卷了《白木屋》,它从房子的外部开始啃噬,渐渐深入白木屋中。

    烟雾缓缓地瞭了上来,不多,但是模糊了伊丽莎白的视线。

    一幅画,碎成了许多回忆,和千言万语。

    白木屋在火光和烟雾中扭曲变形。白木屋在流动。

    主治医师抱住了伊丽莎白,他想捂住她的眼睛,但是伊丽莎白不愿意,她说:“我看着白木屋建立起来,我也要看着它毁灭。”

    路易莎,欧文,你们在那个时候,也是那样的痛苦吗?

    伊丽莎白支撑不住了,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她在晕过去的前一秒,想到,毁灭也许并不是痛苦的终结。

    白木屋真的着火了。兰伯特目瞪口呆地看着火势蔓延,浓烟并没有灼烧他们的肺和鼻子,火像是幻象,在他们的眼睛里虚张声势。

    乔尔冷静地看着火扑了过来。

    然后他们被《白木屋》“逼”了出来,看见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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