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胡贵胜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大口地呼吸着,梦中那种窒息的恐惧让他现在无限渴求每一丝一缕的氧气。
窗外的阳光正艳,正午的天气有些燥热,胡贵胜几个喘息间就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喉咙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干得有些发疼。
胡贵胜咽了几次口水,下床想要去客厅给自己倒杯水来润喉,经过床边的梳妆台时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还好还好,他还是那个七十多岁的样子,看样子这次算是从梦中醒过来了。
胡贵胜忍不住在梳妆台前停下,凑近镜面去看自己,一头白发显得稀疏又杂乱,皮肤松垮地耷拉在骨肉上,苍老又邋遢。
时光荏苒啊,转眼已经七十多年了,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七八年了,女儿也已经三十好几,有了自己的家庭,没工夫来照顾他一个鳏居的老头子,他也不介意。后来女儿请中介找了个住家小阿姨过来照顾他,但他这人是做惯老板的,派头比谁都大,稍有不顺心就会给小阿姨摆臭脸,还摔杯子砸碗的,把不满意演的声势浩大。
人小阿姨也不惯着他,做了几个月后跟他提了一次加薪,胡贵胜不乐意,那小阿姨就自己辞职走了,连定金都没拿。后来他又找了几个阿姨,也是用不长,没几个月就要换次人。后来中介都没辙了,小心翼翼地跟他提,时代不同了,现在的阿姨都是合同制雇佣关系,不像旧时代的人做份工都得称呼雇主为老爷小姐的,大家都是要面子讲究尊严的。如果他想找老派一点作风的阿姨,那预算还是得往上提一提。
胡贵胜没办法,只能把住家阿姨的工资往上提,这么一来,钱像水一样哗哗的流,他是爱钱爱惯了的,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舒服,半夜经常翻来覆去算,这个月又多花了多少钱。
要不是这么一出,他也不会去找关系联系熟人,赚这次封城的菜钱。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真的开始怀疑,“钱真的这么重要吗?”
可是转念一想,钱确实还是重要的,如果不是这些年赚了那么多钱,他眼下哪能住在这繁华闹市的高层住宅里,一推窗就是城市江景,如果不是有钱,他哪能吃得好喝的好,穿的用的都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东西,如果没有钱,他现在连菜都抢不到。
胡贵胜想到这里,突然叹了口气。
他缓缓地站直身体,慢腾腾挪步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呆楞着坐了半天的功夫,还是下了决心。
胡贵胜点亮手机,在联系人里找了一圈,拨出了个电话:“喂,小李啊。”
李昌年这阵子忙得昏天黑地的。
虽然是封了城,大家伙一个个连小区都出不去,但是干他这行的,越是混乱越忙碌,越是时间紧急越是囊中鼓鼓,不过几天的功夫,他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手机带着数据线一路从早连到晚,就没从插座上离开过。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李昌年逮着点闲才飞快地扒拉起了午饭。
已经过了饭点很久了,饭菜已经凉透,李昌年也懒得再加热,直接凑合着把菜胡抡着一块倒进碗里,就当吃了碗凉拌盖浇饭,反正天天都是土豆、胡萝卜什么的,也见不着点新鲜的菜色,李昌年这几天早就对吃饭这事没什么期待了。
还没扒拉几口,电话又响了起来。
李昌年顺手抄过手机一看,原本还端着筷子把饭菜往嘴边送的手一顿,眼中生出疑惑的神色出来。
手机屏幕上,“胡贵胜(冰箱厂胡总)”几个字不停跳动着,李昌年迟疑了几秒这才接起电话。
“胡总?”李昌年试探着叫了声,“您这是有什么好事,想起小弟我来了?”
说实话,李昌年没怎么和这位胡总打过交道,他自己是做慈善基金会运营这块的,平日里来往的都是老主顾,为他们搞些什么失独老人救助基金或者一些罕见疾病的治疗基金的项目往来。说来好听,其实内行人都知道,这些项目无非是找个伟光正的花名,由基金会的名义向大众筹款,呼吁大家一起加入进来,做做好事积积德,但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说到底其实还是门赚钱的营生。
但这位胡总从没参与过这些个事情,李昌年记得自己头回见他时,酒局上推杯换盏时,他跟这位胡总稍微提了一嘴自己的职业,起了个头,说自己手头上有个环境保护类的项目正打算启动,大概就是在一些城市周边的山岭和西北之类树木较少的地界植树造林,为地球增添绿意,也为当地环境和生物多样性做个贡献,需要几位大佬牵头捐赠,大概每人率先捐个百八万的,先把基金会成立下来,然后再招募志愿者和在各大捐款平台开放献爱心通道。
话还没说完,那头这位胡总立刻就拉下了脸,说自己生意做的不容易,手里头哪有那么多现金流可以做捐款,完了赶苍蝇一样端着酒杯闪人了。
李昌年见状,心里头冷笑,这位胡总可真是抠到家了。
这些个开厂的老板,哪个每年没点百八来万的入账,他也是听说这位胡总是开冰箱厂的,想着这种厂子多多少少带点污染,他给人入个基金会,一来面子上好看,怎么着也是项能对外吹的功绩,二来私底下,还能少出点钱,甚至赚点钱。
毕竟立项的资金只是个名头,但是每笔花销的账面,采购物资和人员的工资款项,那都是后来可操作的,要是基金名气大,吸引来的散户捐款人多,他们还能从公募款项里吸血,这一笔一笔,哪项不能抽成,哪条不是赚钱的门路。
但是这位胡总既然没兴趣,他也就没把话说透,只是互相留了个电话,说是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今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胡贵胜居然主动联系起自己来了,李昌年看了眼面前的午饭,撂了碗筷坐直了身子,打算好好听听这位胡总的来意。
“小李,是这样的啊,”胡贵胜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喉咙,隔了好几秒才又重新开口,“我最近搬来个新邻居,信佛的,挺虔诚。这不这阵子大家伙都不让出门嘛,这邻里间的来往就多了起来,他一直跟我说,要多做点好事,这样会有福报,福报多了以后日子才会越来越好过。”
李昌年连连称是,“对,佛教是讲究福报的。”
“我这不一来年纪大了,二来也是受他启发,我觉得他说的是这么回事,就想着我也一起做点好事。”
胡贵胜说到这里,话也渐渐利索了起来,干脆把目的直说了,“我是一下就想起你来了,我记得小李你就是做公益这块的啊,那肯定专业,比我们自己去菜市场买鱼买鳖再跑到郊区放生肯定靠谱的多,我就想,那反正都是做好事,给专业人士做肯定比自己瞎搞来得靠谱,搞不好效率还高,福报比自己烧香拜佛还来得多。”
李昌年听着心里头觉得好笑,这年头确实是什么事都要讲高效和性价比,普通人买台手机要全网搜评测,看处理器看摄像头,力求钱都花在刀刃上;做老板的也讲究一分钱一分货,几个小时就能干完的工作非得让员工996连轴转,讲究我花了钱你就得全身心服务于我,心力不好计算,时间上也要你把身体都奉献给我;连信徒们都在讲究高效,斤斤计较善事的怎么做才能获得更高的福报。
李昌年一个没留神这嘴角就往面上勾了,刚反应过来想端正好表情,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打电话,不是在面对面视频,于是干脆就带着笑意附和起来,“是,那老话都说的好,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佛祖肯定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一定也会觉得你这样做才对的。”
李昌年把话说完,口风一转,开始询问起来,“那胡总,您这是打算……继续投资我之前跟您说过的那个植树造林的项目?”
电话那头,胡贵胜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迟疑着回问,“小李,你之前提那个项目,说是要百八十万,我这手里头确实是没那么多钱,你看,有没有稍微投资少点的项目?”
李昌年听到这话,心里头又不住泛起冷笑,心说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老头嘴里说的什么信佛的邻居指不定存不存在呢,搞不好是从不知道谁嘴里听说这慈善也是门赚钱的门路,想赚这路钱,又怕投资太大打了水漂,这才想先小打小闹试试水。
那也行呗,李昌年觉得这也不难办,就先给这位胡总一些甜头,让他看到获利,这样他也好跟这老头继续合作下去,回头要是组织里再要立项开办一些款项大的基金会,他也好开口问这老头要钱。
于是,李昌年从善如流,跟胡贵胜介绍起了其他一些基金项目,“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已经发展成熟,不需要那么大的前期投入的慈善基金,比如山区儿童读书慈善计划、兔唇儿童治疗慈善计划……”
胡贵胜挂了电话,心下稍安,正巧住家阿姨小刘从门外回来,他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这都五点多了,要按往常这都差不多该开饭了,这住家阿姨居然才从外回来,那这样一搞,不得到七八点才能开饭啊。
胡贵胜嘴角往下一耷,正想发怒,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来梦中那阵念诵,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沉默着黑着脸,看了眼正在脱鞋的住家阿姨,径直回了房间。
住家阿姨一开门就见着胡贵胜坐在饭桌前,当下就心叫糟糕,刚想趁主家还没发火给自己辩解两句,最近都不能自己买菜,只能等着救援物资送过来,她在家里头左等右等都没看着人送上来,眼看着就是做饭的点了,阿姨没办法就只能自己下楼去催,可这些东西都是统一发送登记入册的,送物资那边的人不愿单个记录,她在下头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才让那人提前给她拿了今天的物资回来,这才误了做饭的点。
可今儿真是奇了怪了,主家居然没有一见误了饭点就直接骂她,反而一声不吭地自己回房去了。
住家阿姨心里头泛起了嘀咕,心说这疫情确实挺能改变人的啊,大灰狼都能被关成小红帽。
小刘一边在厨房收拾今天要用的食材,一边偷眼去瞧胡贵胜的房门,心里奇怪的很。
她是最近才来这家里做活的,在来之前就听了中介的提醒,说是这家要照顾的是个大老板,做派很老气,规矩多的很,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反正就是挺事儿多的,点拨她平时要多忍忍,反正人家出价高,人也不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家,要做的也就是常规的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活,在这做一年也就多挨点骂,入兜的票子可比外头要高三四成还多,划算的很。
她来了才知道,这主家的做派可不是一般的大,简直是上世纪的地主老爷,虽然不讲究什么主人吃饭仆人要侍奉在侧,但是平时的规矩那可是条条款款都是禁令,什么比饭点晚五分钟吃饭、叠衣服没按颜色分类、甚至是平时摆放的物件稍微挪了点位子都要挨顿声色厉茬的修理。
说实话,小刘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谁不是爹生娘养的人啊,谁爱听人的贬低和责骂啊,这年头连监狱都讲人权,不能随打随骂,更何况只是一家主顾,一纸合同的关系,契约而已,可不是旧时代卖身条款呢。
小刘心里算盘拨得哗啦响,择菜的手熟练地运动着,越发行云流水,正入迷时,胡贵胜的房门“彭”的一声被大力撞开,小刘吓了一跳,手里的菜瞬时抖落在地。
“小……刘小姐……”胡贵胜站在门边,一脸惊惶地看向眼前的小刘。
小刘被吓得心砰砰跳,转过身去看胡贵胜。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向前虚张,神色惊惧,脸上的肉都在扑簌簌抖动,显然地被什么东西吓住了的样子。
“什么?”小刘看见胡贵胜这个神色,反而心下稍安心了点,壮了点胆气,大着胆子问道,“胡先生,您遇见什么事了吗?”
胡贵胜看见小刘一脸莫名,蓦地一愣,呆立了好几秒才怔忡着问她,“你……你没看见我脸上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小刘看着胡贵胜的脸,莫名其妙。
他脸上怎么了吗?皱巴巴的皮肤松松垮垮地粘在脸上,肉眼可见的不年轻了,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胡贵胜吞咽了几次口水,没说什么,随便找话敷衍了下小刘,这才关门回房。
卧室里,胡贵胜坐在自己妻子生前用的那张梳妆台前,满脸茫然。
就在刚刚,他路过这面镜子时突然看见自己的脸上豁然写了五个汉字,“贪、嗔、痴、慢、疑”,五个字仿若是个五角星的五个尖端,没有连线却清晰地在他的面皮上浮现,从额头,到眼下,再到嘴角。
在这几个字的上面,似有筷子尖大小的孔洞在闪烁,一时亮红一时亮绿,而那五个空洞中,三个孔里的红绿色光仍在不停闪烁,只有两个孔已经确定了颜色,单一的色泽在持续长亮。其中,那个属于“嗔”的洞闪耀着绿光,而那个“贪”字上的洞已经不闪烁了,只稳定地冒出泛着黑灰色的红色光线。
他当时还凑近了去看,明明脸上就有五个字,字上还有指示灯一样的小孔,但是现在,镜子里的他一切如常,脸上什么字都没有,只有满脸的惊惧和困惑,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扭曲。
怎么回事?
眼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