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前生来过
读书识字自然是好的,想也知道,若不是好的,府里的少爷们怎么动辄就被老爷逼着去读书呢?东府那位老爷若不是犯了糊涂,跑去道观里和道士们鬼混,光凭着考中进士这一条,必是要飞黄腾达的!似珍大爷、琏二爷这般不学无术的,看似也是活得滋润,实则也不过就是仗着家底殷实,耗得起罢了。
而作为女子,纵使满腹经纶,也不可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可这不意味着读书便是不好的。往最近一点说,识得字,才能看得懂账篇子,待年龄大了被放到外头配人,管家娘子也不就是从识字的里头挑么?
故此,对于紫鹃闲下来读书一事,家里人一开始也是支持的。老太太身边又不能呆一辈子,放出去是迟早的事,早早多了项本事,也是做长远打算——只是能识几个字就够了,犯不着非得读成女秀才。你小小一个丫鬟,还打算去抢姑娘、少爷们的风头不成?
而丫鬟们对此则又是另一项说辞。袭人私底下劝过她:“我们不过是下人,读书是爷们的事,我们懂那些做什么?没得招人眼,说我们不守本分。与其生一肚子闲气,还不如不识字的好。”有的则说得更是刻薄:“我们中也出了个女秀才了,多金贵呀。我看她心也高了胆也粗了,以后老太太屋里的事儿我们也不配做了,全交给她去办才是正理呢!”
自古而今,鹤立鸡群,于鹤于鸡,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种种闲言碎语,紫鹃只是咬牙,装作未听见,仍旧读她的书。直到后来宝玉注意到她的用功,送了她好几本市面上不易得的书,又说:“这丫头有趣,我从前就觉得家里的丫鬟清一色睁眼瞎,实在气闷。谁知也出了这么一个喜书香的,你可得好生用功,我隔半月要考校你的功课的。”果然每隔半月,他就会考紫鹃一回。先是写字,背书,渐渐便成了对对子,作诗。紫鹃本就聪慧,又不惮刻苦用功,八年下来,论实际的学问,却也不在惜春之下了。
见宝玉对紫鹃如此青眼有加,那些风言风语也便转了风向。紫鹃的家里人只觉得自家女儿做姨娘有望,不光不再抱怨,还一力撺掇着她用
功。其余丫鬟们也做如此想,过分的话是不敢说了,只是偶尔也忍不住拈酸:“可她这样子,闲下来连针线都不做了,分明不像个样子!亏宝二爷还看重她,惯得这么惫懒!”
这些种种,都不便于告知他人,不然倒像是碎嘴婆子诉苦一般。故而对于雪雁的疑问,紫鹃只是顿了一下,淡淡笑道:“旁人的话,我不放在心上就是了。见我不搭理她们,那些话也就慢慢的淡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黛玉却品出了几分凝重,当初教她念书,原是黛玉自个儿的习惯。留下砚台给她,也是觉着她的资质甚好,若是耽误了不免可惜。谁想到倒累得紫鹃受了气……微一沉吟,黛玉道:“紫鹃,当年外祖母本就是将你给了我的。只是当时你意外生了病,才搁置下来。如今我也回了京,你可愿意像翠缕跟了史大妹妹那般,继续跟了我么?”
雪雁听了,也兴奋起来:“横竖现在大家同在京里,紫鹃姐姐要是想家里人了,平时走动起来也便利!”
如此令人喜出望外的橄榄枝,哪有那么多磨磨蹭蹭,当下紫鹃只是怔了怔,便向黛玉深深一福:“我便跟了姑娘了。肝脑涂地之类的话说起来怪吓人的,只有一句话,从今往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自然是要服侍姑娘的。”
年轻女孩子总是情热意切,说开了紫鹃的归属一事之后,三人愈发聊得亲密了,以至于黛玉不知不觉随了紫鹃来到潇湘馆门前,才意识到到了地方。
大观园中各处屋舍,无论有没有人居住,都留有丫鬟婆子洒扫照管。紫鹃寻了潇湘馆中的丫头来,命她们架起薰笼,去怡红院取了茗茶点心与烧酒来。吩咐完了回头,见黛玉立在阶下,翦水双瞳望着两边柱子上的对联,似是冥冥出神。在紫鹃望不见的所在,孤竹君立于黛玉肩侧,望望她,又望望那对联,默默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文采倒是斐然如烟霞,只不过,一副对联而已,也值得玉儿看这么久么?”
紫鹃见黛玉只顾着瞧对联,便道:“姑娘,里头已经布置妥当,我们还是进里头坐吧。在外头站久了,仔细被冷风扑了
,犯了咳嗽可不好。”黛玉收神,点头,只是仍旧有些怔忪。雪雁还没见她对哪副对联这么注目过,一面迈步上台阶,一面问道:“紫鹃姐姐,这对联是哪个先生拟的?寻常文士谈竹,就只知道扯一堆风骨了嶙峋了的套话,听着就透着寒酸气。倒难得见写得这么幽娴婉媚、有闺阁风致的。”
紫鹃掀开绣球花青绸帘,安顿黛玉坐下,又忙着倒茶:“这是宝二爷对的。这园子方落成时,本想着要延请名宿大儒来给各处拟名字的。是二老爷想到娘娘在家时和宝二爷这个弟弟情分最好,宝二爷的读书开蒙都是她亲自教导的,索性就让宝二爷做了。”
雪雁听了,眨眨眼:“宝二爷的学问真是不错了。”
“在勋贵公子里,算得上拔尖的。”紫鹃坦然评价道。
两个丫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黛玉坐在薰笼上,手抚着几上卷云的花纹,不知怎么又失了神。婆娑的竹影透过烟霞似的窗纱,将细碎的光影投满一室。那薰笼的热度也无法祛除的幽凉浸透了指尖,霎时席卷全身。黛玉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望向了隐身在侧的孤竹君,星眸之中波光澹澹,几许惘然与不自觉的慌乱。
“孤竹,”她悄然传音道,“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我蓦然觉着这里十分熟稔,倒似是……”眉间轻蹙,她琢磨着合适的说辞,“前生来过……不,是在这里住过许多年一般。”
宛如一记惊雷炸在了胸膛里,孤竹君心底“突”地一响,震得双耳嗡嗡。不安感如夹着冰棱的潮水侵袭全身,说不清,道不明。他不知这份突如其来的惶惧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必须要中止这迷雾般的气氛。于是他打岔道:“你近来金丹圆满,眼看便要历魔境之劫,自然时时会生迷障,动辄便有所感。需得抱定心神,不被那幻觉迷惑了去。”
“原来是如此么……”黛玉听了,心神激荡之下,居然朦胧出声。
另一边,紫鹃正与雪雁说着宝玉是如何放诞不羁,镇日里与一群文人词客、和尚道士厮混,嫌呆在荣国府里拘束,竟然公然自在外置了宅子,十天里倒有九天住在那里,只带
了晴雯、四儿与芳官在身边伺候。贾政有心管束,无奈贾母疼孙子,宝玉又是在御前得了青眼的,还有元妃帮衬,竟是奈何不了这个儿子,每每提起,只得顿足道:“管教不力,生此浪荡子,真是家门之耻!”
而王夫人听了他的话,只觉十分刺耳。她素日口拙,懒生是非,可宝玉是她的心尖,如今有颇有出息,向来都是引为得意的。自个儿的宝贝疙瘩被如此淘汰,泥人也得生出三分土性来,当即回敬道:“老爷也不要总说宝玉的不是,他当真有大不是,也不会被皇上看重。宝玉人是淘气了些,可家里爷们喝酒赌钱睡婆娘的多得是,派出去做回采买,十停银子能被扣去四分都是好人,搞得里里外外乌烟瘴气的——有这些爷们在前头,怎么也轮不上宝玉给祖宗脸上摸黑。便是那宅子,也是他自个儿置的,不曾动用官中的一分钱。老爷要是不信,只管自己查账去!”
贾政哪里被她这么吼过?憋了半晌,竟是寻不出驳倒妻子的话,只好悻悻地找赵姨娘去了。王夫人也不做理会,只是本着“小孩子家不懂事,以后娶了妻,有媳妇帮衬着,自然就知道眉高眼低”的朴素心态,张罗着要给宝玉说亲。
其实正如王夫人所说,京中勋贵多萎靡,如宝玉这般不靠祖荫而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得功名、御前挂名、买房置地的,实是其中难得的人才。况且人又生得温柔俊美,自然有不少有娇女待字闺中的人家暗自取中于他,各家夫人于宴饮之间没少透露出意思来。但王夫人对儿子寄予厚望,指望他将来前程无限,是以必要为儿子寻一在仕途上能有强劲助力的岳家。至于儿媳妇的品貌才学、性情风度,则是其次了。能配得上宝玉最好,若是配不上,倒也无甚要紧。
她自己想的是好,然而符合她的条件的绝好的人家,眼光自然也是绝好的。宝玉是有出息,可性情狂放不羁,不像是能在宦海上如鱼得水的。况且背后的贾家又实是糟心的人与事太多,其父贾政是个无能的道学,其伯父贾赦是个奢靡无度的老纨绔,族长贾珍更是个无所不为的混账。嫁一女,却结了这么一大帮奇葩做姻亲,实
在不划算。
这么一挑剔,便拖了几年也不曾给宝玉取中合适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