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疗伤
映秀园地近虎丘,内有一眼天然汤泉,种植的银杏、丹桂与丁香蔚然成林,是姑苏林氏的别业之一。黛玉此番“养病”所声称要去的庄子正是此园,自然,她袖着那装了甘露珠与孤竹君的宝匣匆匆回返的也是此园。
与此地的管事打过招呼,告知他们自己已归家后,黛玉转回卧房,遣退丫鬟们,方才将宝匣置于妆台前。打开,内中仍是宝光蕴蕴的甘露明珠一颗,与无精打采的翠鸟形孤竹君一只。发觉了头顶的盒盖被掀开,翠鸟睁圆了黑幽幽的眼,乌喙动了动,不知从哪里吐出了一片比它自己还要长出几分的竹简,黛玉认得那是他常用的传音竹简。
“黛玉,用真气在上面写信,通知秦媪妪……速来。”翠鸟说着,眼皮一合,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黛玉被吓了一跳,连忙摸了摸鸟儿的羽毛,只觉触手火烫,那指尖登时哆嗦了起来。她不知自己去瘦西湖水府只是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孤竹君怎地就虚弱至此,惶急之下也无法可想,只得依照孤竹君的吩咐,先以真气为墨,在那竹简上写道:“孤竹有恙,速来苏州映秀园携月楼。”
字迹在竹简上不过停驻了片刻,便渗进了内里。下一瞬,清绝料峭的字浮现而出:“暂候,老身即刻便至。”
黛玉略舒了口气,可一回头,看见静静躺在匣中的翠鸟似乎透着些微黯淡的毛色,那还未来得及全然放下的心登时又提起了一半。她定了定神,决定先输送一些真气给孤竹君。她并不知道他当下究竟是什么情形,且人仙有别,自己的助力究竟能起到几分作用仍是未知,不过是尽力而为而已。不然,只是束手无策的困坐在旁,看着他受煎熬,她只会愈发揪心。
谁知秦媪妪来得比她意想到的还要快,在黛玉输送真气的手触碰到孤竹君所化的翠鸟之前,一只后三指指甲长如鸟爪的手抢先一步格开了她的手腕。黛玉沿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正看到秦媪妪以那双纯黑无底的眼望着孤竹君,也不知她看出了什么,那神色陡然凝重得几近于厉然,耳侧的方形铁墨色耳坠晃了好几晃:“黛玉,能否暂退出去?老身接下来要替竹君疗伤,
最好无人打扰。”
过去黛玉曾含蓄的表示过几回,不愿被称作绛珠,故而秦媪妪已改口称她黛玉。这位地仙素来态度庄肃,此刻依然如此冷淡,本来并无半点不对。可不知为何,黛玉就是觉得,此刻自己若是退出,将会发生什么自己绝不愿看到的事,当下道:“秦姑,我在旁边悄悄坐着,绝不扰你。你就让我守在旁边吧。”
她泫然凝眉的模样是铁石心肠、寒冰肺腑之人都无法拒绝的绕指之柔,秦媪妪沉沉地瞅了她一眼,似有些无可奈何,便极快地点了下头。黛玉连忙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连一丝声息都不发出。秦媪妪收回目光,不再说话,只是五指一张,五条墨色光线直直穿入孤竹君所化的翠鸟体内,以奇异的方式游走,似乎在梳理着后者紊乱的气脉。
这疗伤之法并不算特别高深,黛玉也晓得。六年前,她正是以此法拔除了宝钗体内的热毒,医好了后者自胎里带来的宿疾。区别在于,秦媪妪真气运行的经脉走向与黛玉熟知的人体奇经八脉并不相同,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此时的孤竹君身为禽态……原来变化为飞禽走兽之时,内里的腑脏、经络也会随之而变么?
黛玉紧张的注视着孤竹君的情况,脑中纷乱一片,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着。时间辗转得很慢,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陡然间,那翠鸟从匣中飘浮而起。翠光如莲花绽放,孤竹君的身形重现于宝匣上方三尺处。清湛如竹风凝露的幽异之香霎时化作清冽的风吹拂四壁,黛玉绷紧的心神不知不觉在这怡人的清风中松弛下来。
秦媪妪收回五道墨线,一拂手,孤竹君的身体即落到了床上。
这光景,是无事了?黛玉看了看秦媪妪,确认她没有阻拦之意后,连忙凑上前去,为孤竹君盖好被。探手触了触他的额头,触手温凉,是他平素的体温。黛玉长长的舒了口气,目含欣喜回头望向秦媪妪:“他缓过劲了,多谢秦姑。”
秦媪妪沉默着点点头,垂下手:“孤竹君目下已无大碍,由他自行在睡梦中修养,待他醒转之后,便无事了。”黛玉得了确认,白茉莉似的娇容上不由得泛起了欣喜
的明光,抚了抚胸口,如释重负的笑道:“这回多亏了秦姑,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孤竹君虚弱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全程都处在慌乱紧张之中,直到此时才来得及梳理——那时孤竹君说自己不便出面,故而出手压制了瘦西湖龙君之后,便托她出面安抚善后,自己藏身暗中。这段时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变得如此孱弱?难道,这便是他所说的“仙人干涉红尘之事”的代价?
一念及此,黛玉心底登时又七上八下起来:“秦姑,孤竹仙人之身,为何突然会如此虚弱?”
秦媪妪怔了一下,侧过头去。她本自朱缨色的嘴唇有一霎时消损的黯淡,只是避过了黛玉的目光,故而并不为后者所察觉。黛玉并未发觉她的不对,紧接着问道:“莫非是为着他出手助了瘦西湖龙君,贸然干涉了红尘之事,才受到了天道惩戒?”
秦媪妪走至交缠成水鸟戏荷叶的花窗边,望着窗外银杏树颀长的秀影,目光若有深意:“竹君身上所受,确是反噬之伤。”黛玉急切追问:“他大概还会睡多久?我该怎么照料他?这遭过后,天上可还会追究他的过失?”
秦媪妪手扶着窗沿,没有回头:“天上不会多做追究,黛玉也不必特别照料,守着他醒转便好。”
黛玉便不再多问了。秦媪妪等了会儿,听她仍是静默,便回转身去。黛玉正倚在床柱上,目澄明波,一心一意地凝视着孤竹君的睡容,那样专注而牵挂的目光,甚至可以用“痴然”来形容。
秦媪妪挪开了眼。
孤竹君从未有过如此酣畅的睡眠。妖类本就无所谓睡眠,而在过往那些癫狂的日夜,浑噩的神智甚至连记忆都不存几分,自然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睡去的时候。惟有这一回,在钟情之人冽然如清露的注视下,他整根竹子都舒舒展展的放松下来,像是幼生之时,被重重泥土包裹下,无所谓破土而出的笋尖那般自在。
这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
他张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身旁的黛玉。修为不低的女孩子也不知在他昏睡之时承受了多少煎熬,竟隐隐有了几分憔悴之色,
一见他醒来,下意识地便要笑,可眼眶一红,仍是含了泪,小声道:“你可算是睁眼啦。有本事,就一辈子闭着眼,别看我好了。”
含忧带怨的口气,听得孤竹君满身疲累登时一扫而空,忍笑道:“不让吾看你,这不得要了吾的命么?”黛玉轻哼了下,埋过脸去。孤竹君撑起上半身,去拉她的袖子:“好玉儿,吾好容易缓过半条命来,就莫要再跟吾怄气了,好不好?”
黛玉兀自不肯回头,被他扯住袖子晃了好几下,才慢吞吞的回过神来,“狠狠”戳了戳他的脑门:“你还说我跟你怄气,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让人着恼。我不怪你冒了多大的危险去救故人之子,可你总该把个中风险都说明白,让我心底有个数。你不知道那会子我看见你那样,心里有多……”说到这里,已咽住了,只好用力摔开手,自回神拿了帕子拭泪。
“看来她并不晓得吾做了什么,秦媪妪瞒住了。”孤竹君心道,暗暗松口气之余,唯恐被她看出异样,忙自后把她揽进怀里:“是吾错了,下回吾冒险……”
“还有下回?”黛玉咬牙道。
“没、没,”孤竹君赔笑,“怎么可能有下回?”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耽搁,他连忙又活动了下脖子,“吾知道你也是在担心吾,你看吾现在不已经无事了么?看来秦媪妪有帮吾疗伤——她人呢?已经走了?”
黛玉听到他将“也是在担心吾”时,慢慢地叹了口气,徐徐后靠,倚在了他怀中:“一日前,她替你治完伤便走了,对了,你足足昏睡了一日。”
“她没有再叮嘱什么?”孤竹君试探的道,怕黛玉多想,连忙补了一句,“吾这趟元气大伤,她替我疗伤,想来自己也负担不轻。”
黛玉恍然:“难怪我总觉着她神色有些怪怪的……她倒是没说什么,我是替你道了谢,可她果真受累不浅的话,你也该专门去跟她道声累才是。”
苦涩之意自孤竹君心底缓缓蔓延,他微斜过了头,自上而下贪恋的看着黛玉乌云似的鬓发,与冰玉似的侧脸,又觉得十分甜蜜,仿佛陷入枯井绝境的旅人,望见头顶石壁上渗出的最后一滴甘露:
“这是自然……吾当然得专程去见她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