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妖道
“此事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瘦西湖龙君与美人真珠同宿后的第二日,身中摄魂术而狂性大发,方才搅动巨浪,惊动了人间天子。术法所下咒引在此,是吾亲手自龙君灵台间拔出。”黛玉操纵玉叶分音铃,吐出了那团诡谲莫名的青气,侃侃而道,“真珠被垮塌的石柱砸死,尸体在此,她是否知情已死无对证。另外,这美人真珠本是一名唤作山子野的道人于三年前所赠。”
一语罢,她看见不远处身着八卦七星杏黄袍的老道士与另一位身披鹤氅的中年道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位赶来问责的茅山真人此刻已全然失去了来时的汹汹之势,望向躺在水草间昏迷不醒的龙君的眼神里甚至有了一丝尴尬与愧意:“这个畜生!”
结合他们的神色,这句“畜生”骂得似乎并不是瘦西湖龙君。
黛玉审视着他们的反应,想了想,先不做追问。老道士摇头一叹,向着满脸惶恐的等待己方宣判的龙后与太子道:“二位但请安心,观此术手法,是那山子野借那鲛女所施无疑了。这番风波虽是龙君所为,但大错却并非他铸成。龙君纵有小错,也不过是贪色而已,受这一趟磨难也算折过了。茅山不会再做追究。”
龙后哼了一声,太子则深深一揖:“还请两位真人指教,这山子野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们瘦西湖水府又不曾得罪过他,他为何要这么陷害我们?要知道这回若没有绛珠仙子相帮,果真伤了人间天子性命,我父王便是有天大的冤屈,也只有斩龙台一条路可去了!”
那老道士面上的尴尬之色更重:“嗐!那个孽障,应是贫道徒弟叶子山!”
龙太子的两只眼睛里登时写满了控诉。
中年道士咳了一下:“七十年前就已经被逐出门户了。”
原来那山子野正是茅山苗裔,自幼修行,在同辈师兄弟中堪称一枝独秀。他人既聪明,资质又超绝,见师兄弟加起来都不及自己,难免目中无人。老道士几番规训,他仍屡教不改,天长日久,甚至生出了几分目空一切的邪性来,只觉整个茅山都成了桎梏自己施展手脚的牢笼,妄想着要夺得茅山掌教的座位,再以此为
根基,在修真界中建立一番事业。老道士及时察觉了他的野心,一怒之下废掉了他一身修行,把他逐出了门庭。此后二十年间,此人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
就当所有茅山门人以为此人已归于平凡甚至逝世之时,一个名为缁衣教的旁门渐渐于民间兴起,教徒多以巫祝、神婆组成,颇有几分神通在身,在民间信徒甚多。这本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修士们的注意,直到二十五年前,义忠亲王谋反。
这位老亲王本与当今太上皇情同手足,年轻时为太上皇镇守一方,中年又自甘解甲,在京中做个位高无权的亲王,谁也想不到他竟会怀有不臣之心。乃至于从他谋反到被王师平叛、一壶鸩酒送了性命,包括当今皇帝在内的国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怎么叛的就是他呢?
原因很简单,他是为缁衣教的教徒妖术所控制,才干出了这么一件毁了身家性命的蠢事。察觉到此事不对的修士前往义忠亲王府探查气脉,果然发现本应镇在王府的金人不翼而飞。
与融于天子血脉的禹王九鼎相似,被始皇帝用来镇压人道气运的十二金人也已融入大化之中,其中四个被镇于四极,剩下八个或现于贤相府邸,或埋藏于良将宅中,直到对方名散功消,才会无声转移,被称作八方镇守仙器。修士们探查之时,义忠亲王还未服毒自尽,那金人本不该移转却不见踪影,实在古怪之极。修士们又施展通灵之术,从义忠亲王的记忆里提炼出了教唆他谋反的幕僚先生的影像。老道士一眼认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弃徒叶子山。
一时间,于凡世王朝所不知道的层面,叶子山的通缉令飞满了修真界。可此人却似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不见踪迹。而缁衣教则经各门派多次围剿,主要教徒一应被诛,只余几只掀不起风浪的小虾米了。谁想时隔多年,这叶子山竟然又玩了一把大的?
老道士、也就是当代茅山掌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自个儿脑仁疼。中年道士对他道:“掌教师兄,那孽障一向所谋甚大。我们是不是得去龙船上看看?来时只安排了两名弟子暗中守着,倘若那孽障图谋不轨,
难保人手不足……”
老道士颓然吐气:“走吧!”
二人身化清光,转眼便遁去无踪。黛玉兀自立在原地,她修行比之二人仍差一层,不过素日看惯了孤竹君的神通,倒也不觉得二人的修为有多么高深莫测。见问责的两位真人离去,龙后与太子情知,之后无论天子生死都与他们瘦西湖水府无关,胸中大石彻底落了地。龙后向黛玉道:“仙子可否略移莲步,来寒舍用一杯薄酒?今日若非仙子,大王几乎闯下大祸,如果不款待仙子一番,本宫实在心中不安呐。”
盛情难却,黛玉只得暗暗传音跟孤竹君说了一声,随龙后进了水府龙宫。先前他们与两位道人周旋的功夫,水族们已齐齐上阵,将坍塌的龙宫修缮一新。虽然细节上仍能看出破损,大面上已足称金碧辉煌。
龙后一声令下,种种江珍海错便流水般不断地端了上来,每样都是陆地上不易见到的美味,皆以水晶盘盛放,流光绚彩,精巧漂亮得令黛玉不忍下箸,当不起龙后殷勤劝食,才略用了一些。龙后正向她介绍自己私酿的醍醐酒,忽见一道翠影自殿外掠来,那是一只巴掌大的翠鸟,羽毛鲜丽,双目漆黑,灵秀之极。
“湖底龙宫,何来的飞禽?”龙后讶道,话音未落,便见那只鸟儿翅膀一拢,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黛玉的肩头。她顿时明白了,笑道:“这是仙子豢养的灵禽啊?”
黛玉笑而不语。她是在府中养了几只鹦鹉、八哥,可都是凡鸟,平日里也都是雪雁她们在照顾,究竟算不得是她所豢养。而这只更不同,因为它是孤竹君所化。
她反手,将指尖搭在了肩上。那只翠鸟便沿着她手指所搭的“桥”蹦上了她的手背,乌黑而精巧的喙张了张,啼声啁啾悦耳。黛玉却眉头一蹙,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眼下的孤竹君的气息似乎颇为虚弱。她以指尖小心翼翼的梳理着翠鸟的羽毛,那鸟儿则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一副眷恋亲昵之态。
龙后见状笑道:“这灵禽大通人意。”说话间,一名宫娥凑了上来,在龙后耳边低语了一句。黛玉耳力极佳,听到她说:“娘娘,您的甘露珠找到
了。”龙后面上的喜色一时遮掩不住,双手合十祝祷了好几句,向那宫娥抛了个眼色。宫娥领会其意,返身离去,不一时,抱了一物回来,侍立在了龙后身后。
待散席之时,龙后即从那宫娥手中碰过一只宝光耀目的绿松石密匣,向黛玉道:“仙子对我们瘦西湖水府的大恩,本宫无以为报,谨献明珠一颗。让它长伴仙子身侧,为仙子容色添彩,聊表一片感念之心。”
黛玉待要拒绝,却见孤竹君化身的翠鸟拍了拍翅膀:“收下,收下!”惹得满殿水族都笑了起来。自家“灵禽”都率先表了态,黛玉还能如何?只好红着脸收了下来。孤竹君所化的翠鸟身影一虚,便钻进了匣子里。黛玉被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那密匣,只见鹅黄龙锦的中央,一颗甘露似的宝珠濯濯生光。而孤竹君化身的小小翠鸟则窝成一团,卧在了宝珠之侧,羽毛微微起伏着,双眼轻合,竟是睡得熟了。
黛玉满心疑虑,此刻身处他处,当着一堆水族的面,又不便细细查探孤竹君的情况,当下收起珠匣,向龙后道了别,飘身离去。龙后率着一众水族出了水晶宫,翘首望着那一袭倩影翩跹远去,才徐徐收回了目光。她今日被连番变故搅得头晕脑胀,此刻方才慢慢镇定了下来,问道:“你从哪里寻回的甘露珠?”
那名宫娥道:“就是从娘娘收着它的绿松宝匣里啊。想来是娘娘那会子慌了手脚,才没看见罢了。”龙后怒道:“那么明晃晃的一颗宝珠搁在那里,本宫生生能视同不见,你当本宫是瞎子吗?”
那名宫娥吓得连忙跪下:“是奴婢混说的,娘娘怎么会看岔了?可娘娘的甘露珠,当真就是从那宝匣里找到的!”她是龙后的贴身婢女,自幼伺候的情分,龙后知她不是信口雌黄之辈,慢慢平了怒气,亲手扶了她起身:“罢了,反正本宫已将它送了那绛珠仙子,很不必再理会了。”
那名宫娥却道:“可同样的绿松石宝匣,娘娘寻时没了珠子,奴婢再看时却在里头。总不能是不是珠子长了腿,自己去而复返。除非,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拿走甘露珠,又悄悄地还了回来!”
龙后意
识到此事不简单,霍然变色:“那挪走甘露珠的人又是谁?查!”
可那窃珠又还珠之人的身份始终未被查出,此事也便成了瘦西湖水府的一桩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