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是非人
六载之间,纵然算不得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也足以让许多人和事都偷换了模样。比如荣国府送入宫中做女官的贾元春因着德言容功皆为后宫翘楚,加之太上皇偶然患了头风,服了贾府所献的瑞芝后竟立时痊愈,这献药之功不仅让贾府上下得了赏赐,也让贾元春得了体面,被封为昭仪。又因体贴圣心,隔年又得封贤德妃,次年获封贵妃,一时荣宠无两,连带着本自显出颓势的贾府也跟着有了光辉。之后获圣谕恩准,省亲荣国府,据说宁荣二府耗费无数金钱,修出了一座堪比天宫的园子做省亲别墅之用,可见元妃荣宠之盛。
比如被选入宫为女官的薛宝钗,她起初被安排做张贵人所出的丽致公主的伴读,因着勤谨敏慧,而后被尚宫局讨去做了女史。张贵人不过是一不受宠的低位妃嫔,即使诞下了公主,这些年下来也没能让自己的位分晋升半点,纵使舍不得女儿身边的这一得力心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调走。
宝钗做女史期间,正逢元妃得宠,因是元妃的表妹,宝钗颇惹了些异样的眼光。但她既不因元妃得势而张狂起来,也不因元妃荣宠而刻意避嫌,所行不过是恪守本分、安分守拙而已,倒也令观望之人对她刮目相看。去年她的上司李司言因病回乡,便由她顶了这个位置,正式做了正七品女官。这一晋升委实是靠她多年尽职得来,论资历、论功劳苦劳,皆是当得,甚至还得来略迟了几分。哪怕是嫉妒元妃得宠的其他妃嫔,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是元妃得宠数年,却始终腹中没有动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再艳压群芳的绝色,天长日久也不免看腻,近来声势也隐隐不如从前。为子息计,此番圣上奉太上皇、太后南巡,她自然是要随驾的。而宝钗作为尚仪局的女官,一向与元妃系不亲不疏,又因能力出众而颇得上下赞誉,若是不出差错,自然会步步高升,倒也稳打稳扎。而今南巡,皇后随驾,她作为尚宫局干员之一,自然也要随行侍奉。
此番宝钗与元妃宫中的掌事姑姑抱琴之所以双双来林府,却是出于偶然。五日前,圣驾至淮安,当地官员如何打
点出一番气派自不必说,只说后宫席上闲谈,先说这江南水土果然养人,又说这南边自古多俊才,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现任江苏巡抚林如海的头上,皇后便即记起:“本宫若是没有错记,林巡抚之妻贾氏,与贵妃原是同支?”
元妃当即笑回道:“娘娘好记性,那是臣妾的小姑姑,只是已亡去多年,难为娘娘还惦记着。”说着翠眉微耸,“不是娘娘提点起来,臣妾险些忘记了,姑母生前膝下只有一女,那女孩儿的生辰就在今日,好似还是及笄之年,不同往常的生日。我这个做表姐的,理应给份贺仪才对。”
皇后微微点头,徐徐一笑:“林巡抚为封疆大员,向来公忠体国,恤民有道。他的掌珠的及笄之礼,本宫少不得也得凑一凑趣。”
于是,皇后宫中派出了薛典言,以明珠一斗作为赏赐。那明珠是去岁岁末南海进贡的上等真珠,颗颗莹洁似明霜,浑圆如龙眼,作为给臣女的赏赐,寓意佳且体面。元妃所颁下的赏赐理所当然的便矮了一层,乃是“福寿万代”宫锦两匹,“莲花宝相”宫锦两匹,御制新书两部,宝砚两方,并金镶珠石秋叶蝴蝶钗一对。颁赏的人则指了自己宫里的掌事姑姑抱琴,后者是从贾府时候便侍奉她的心腹大丫鬟,有荣国府这一层的关系在,倒更显亲密。
可无论是体面,还是亲密,都无法掩盖她们搅和了黛玉的及笄礼的事实。林府已无女主人,内宅中地位最高者便是黛玉自己,还正在行及笄之礼。而府中目下地位最高者是黛玉的姨祖母,还是宾客。其次则是黛玉的两位女师,偏又是赞者和傧者——宫中派女官前来颁赏虽是莫大的体面,可仍旧男女有别,总不能让林如海一个从二品的巡抚去招待俩女官。故此黛玉略事整理之后,只能中断只差一步便可完成的典礼,扶着姨祖母,在两位女师的陪伴下,前去与二位女官相见。
清碧的茶色宛若一汪明艳的春水,沁在甜白的永乐窑八角杯中,入口清甜甘醇,袅袅茶雾俨然润泽于呼吸之间,这是撷自春分后的鲜嫩碧螺春方有的至味。惟有本地人才能享有,余者哪怕是皇家,待得新茶入宫时,也
已不甚新鲜,故而也无福消受了。
宝钗轻呷了口茶,用余光瞄了一旁同在老神在在的品茗的抱琴姑姑一眼,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此番为黛玉的及笄礼颁赐之事,究竟是出于贵妃话赶话的心血来潮,还是有意与姑父家修好,亦或者是福至心灵忆起、正好借此机会与已故的姑姑的夫家接触,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倘若果真能以此博得林如海的好感,在日后为贵妃给予哪怕一丝的声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表妹黛玉虽在贾府住过几月,可彼此相处得并不愉快。之后黛玉回林家,相隔千里,纵使贵妃已贵为后宫宠妃,想要修补两家情谊也是鞭长莫及。
若非贾家的宁荣两支尽是些糜烂平庸的纨绔子弟,实在是寻不出可壮声势之人,唯一看去有些出息的二弟贾宝玉偏生年纪还小,她也不至于如此舍近求远。而贵妃既然露出此意,皇后也不好视而不见,后者才是中宫,关怀臣僚之女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皇后为什么派来的是宝钗……只能说,她看中的正是宝钗与贵妃似近实远的关系。
宝钗明白,自己蛰伏六年所期待的青云直上的机会,将要来了。
正思索间,便觉香风飘拂,锦重重的一众人分帘而入,为首的是一位精神瞿烁的白发老封君,而就近扶着她的便是这回的主角。宝钗与抱琴不分先后的起身,向老夫人见过礼,才从容的移转目光,望向了她身侧含笑而立的黛玉。
这一看,眼睛便收不回来了。
宝钗从前便知道黛玉生得绝好,可彼时对方毕竟年纪尚幼,再怎么夸赞,至多也是“美人胚子”的范畴,而算不得真正的成人。而如今,记忆里的小姑娘已越过了六载光阴,以成年女子的姿态,娟娟地立在了故人的眼前。苏梅镶珠嵌玉的广袖流仙裙俨然敛尽了三春的韶华。可再雅艳飘逸的华服,都不及本人的三分秀致。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宝钗的脑中不经意间飘过了古老的诗句,她下意识的瞥了瞥自己身上的女官服饰。宫
中尊卑有别,等级森严,哪怕是眼下极受宠的夏贵人,也不敢僭越插戴嫔位才能用的步摇。宝钗作为女官,七品典言又并非高位,服饰自然还要简之又简,纵使衣料不凡,可选色沉暗低调,端庄气派固有,而妩媚风流全无。宝钗素来自诩不爱红妆,可此刻瞟见这样的自己,仍是不觉有些失神。她还在怔忪间,便听见抱琴先开了口:“这位便是林姑娘了么?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品,与姑太太简直是一样的稿子!”
宝钗一凛,登时收回神思,向黛玉含笑点点头,双手捧出了皇后的懿旨。香案是早已设好的,宝钗颁赏毕,抱琴接着颁了元妃的赏。黛玉领旨受赏,又命人重新看茶设宴,请两人入席。这回的气氛便松快了许多,抱琴作为贵妃的贴身侍女,面上浮出的亲近之意颇为热切,自然而然地便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林姑娘现在的模样儿,当真和当年的姑太太一般。从前咱们娘娘还在荣国府时,姑太太也还没有出阁。那时咱们娘娘就像后来的宝二爷同她一般,最喜欢听姑太太讲书,名头上是姑侄,实则还有师徒之分。对了,听咱们娘娘时常念起,姑太太的簪花小楷写得最好。”
黛玉少有机会听到有人跟自己讲贾敏的少时之时,当下听住了。孤竹君化身青雀站在一旁,看她听得出神,不免暗恨:“吾与契主大人哪怕相识再早上一年,便能赶上贾夫人还在的时候。那时吾便是把库里的还魂草都煲了汤,也能给她吊住命。可惜只差一年,便只能束手无策,看契主大人徒自神伤……”
那厢老夫人见宫里人态度和善,黛玉也撑得住场面,略坐了一会儿,便推辞精力不支告了退。而宝钗见抱琴与黛玉套交情套得火热,也不做打扰,转而去与一旁陪坐的两位女师闲谈:“临出发的时候,刘尚宫托我向二位问好,若不是尚宫说起,我还不知道,两位竟是尚宫局出来的前辈呢。”
刘尚宫是两位女师从前充职内宫时的手帕交,宝钗一句话即暗示出自己与刘尚宫的关系匪浅,顺势向两位女师表露了亲近之意。可既不过分热切而落了下乘,也不过分疏远而令人厌恶,尺度拿捏得恰
到好处。
“好个伶俐人,生生把贵妃的人比得毛躁了。”两位女师相视一笑,心下又补了一句,“可又有甚区别?都是是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