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常清净与热毒
黛玉这一套套的,听得孤竹君头脑发晕,除了一个劲的点头外,也发表不了什么真知灼见,只得赞同道:“我是明白了,这事儿虽然不是宝姑娘做的,可这瓜落,她吃起来也是应得。”
黛玉轻轻点头,可神色却分明黯然,有些讥诮的苦笑道:“罢了,说到底,当真细细论起来,我自己也犯些干系在里头。”
她心情的那番见解,孤竹君便花好一会儿,才理清楚头绪,如今这个弯子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来:“等会儿姑娘,薛家大爷打死了人,怎么就和你扯上了关系啊?”
黛玉叹道:“怎么就扯不上关系呢?要知道那桩案子出头替薛家压下那桩案子的不是别个,竟是我的课师贾时飞。若非他做了我的发蒙课师,父亲也不会刻意留心,要替他谋个前程,自然也不会一封荐书把他举荐给了二舅舅,更不会在二舅舅的张罗下补缺补到应天府去,自然也不会叫薛家的案子犯到他手里……他看在二舅舅的份上,糊里糊涂的判了这个葫芦案,那含冤枉死的人,怎就不能记了几分仇在我的头上呢?”
她一径的说了去,目光渐渐的便痴怔了。孤竹君顺着她的思绪想了想,顿时觉得头大了数倍。
“这也是干系,那也是关系,千丝万缕,比盘丝洞还难缠!难缠死了!”他抱怨了几句,又真心实意的感慨道,“一点清静都难寻到,做人可真累呀!”
黛玉身子一颤,仿佛睡梦中被兜头一盆冷水泼中了一般,神色又是清醒,又是惶恐。
“姑娘,你是哪里不舒服么?”孤竹君连忙问。
黛玉摆摆手,似是神思纷乱般支住了额头。清风细细,暖阳融融,一只体态娇美的黄莺拍打着小巧可爱的翅膀,自两人的头顶掠过。她的视线不知不觉追着它飘远,直掠向了飞檐的彼端。那里,苍穹碧蓝,深邃无尽。
黛玉不觉看痴了。
“兴许……”她喃喃道,“只有霞举云门,遗世羽化,才能尘埃不染,得常清静?”
“不愧是吾家天生仙种的契主大人,这话说得真是对极了!所以,赶紧勠力修行,争取早日重新飞升仙界吧!”孤竹君听了,
顿时喜出望外,可惜怕被黛玉看出异常,才没敢嬉笑颜开,只得闷在心底,暗暗庆贺。
薛家这场风波同时惊动了贾、王两家,看在薛姨妈的情面上,两家都试图找那宋如陵,替宝钗关说关说。无奈这宋如陵生就一副油盐不进的性情,只听来人客套两句便猜到他们的来意,当下怪笑一声:“那件事快休提了,宫闱之中、金枝身侧,便是一点歪心思的人都容不得,哪里还容得来路不正之人混迹?在下说句丑话,与其等她日后惹出大祸来,一干经手之人都得跟着喝一壶,还不如在下这里先做个不近人情的恶人,早早的把这火给掐灭了。”
“莫要怪在下不讲情面,虽说天下老鸦一般黑,在下自问也不是个清风皓月的干净人。可在下要认真论理起来,也该替那枉死的哥儿告上一状,伸张伸张冤屈才对。如今在下之所以不曾告发,还是看在两府的情面上。也望大人们体恤下在下的良苦用心,吃酒听曲就吃酒听曲,旁的话再休要提起!”
于是事态就这样无可挽回。宝钗一直卧病在家,薛蟠因着这个缘故,连家都不敢回了,镇日在外要找那孙守年算账。薛姨妈空自着急,奈何派出去追的人不知为何不是晚了一步,就是连他的影子都捞不着,竟叫他在外一直飘荡了下去。
至于贾家,贾政见事不可为,叹息了几声,劝了妻子几句,也就撂开了手,王夫人的身边则一直被阴云所笼罩着。她因为外甥女的事情而忧心,而因为她的忧心,探春也不好不忧心,探春既不开心,迎春便怯怯的。惜春年纪虽小,可也天生就一副冷清的心肠,加上黛玉也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是以日日贾母身边承欢的几个姑娘都冷冷清清了下来。素日还指望着王熙凤过来说笑,可王熙凤与薛姨妈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宝钗犯了难,王熙凤也不好似平日一般有说有笑。贾母被连带着闷了个够呛,但念在宝钗小小年纪就被兄长连累了前程,只好道声“可怜见儿的”,再叫她们姊妹们好生去陪伴她解闷。
宝钗这回旧疾发作,便缠绵病榻了好几日。姐妹们奉贾母之命,日日前去探望。也难为宝钗,日日咳
嗽,气喘吁吁,甚至时常顺不过气来,可每逢有人来走动,她都能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也是纹丝不乱,面上更是贞静如旧,半分也瞧不出沮丧焦闷之状。这天自然也是如此。黛玉坐在绣墩上,听见她伏在榻上慢声细气的说话,唯恐声音稍大一些就带得咳嗽起来——连日来的疾病折腾得她嗓子都哑了。探春坐在她旁边,关切道:“宝姐姐还是别说话了吧,仔细又招起咳嗽来。大家也不过就是不放心过来看一看,坐会儿就要走的,哪里忍心招你再说一堆话。莺儿,宝姐姐这竟是什么症候,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好的?该请个高明的太医过来瞧瞧。”
宝钗用帕子掩住口,微笑摇头。莺儿在旁道:“三姑娘是不知道,这症候是我们姑娘胎里便有的,也不过是咳嗽些,其他倒也不相干。好大夫不是没瞧过,可总不见效。那年有个游方和尚给了个冷香丸的方子,吃了才好的。现下复发了,看着是凶猛,其实只要多吃几剂,熬过这阵子便好了。”
“冷香丸?这名色倒是好听。”惜春道。
莺儿笑道:“是怪好听的。兴许是那合药用的都是些白色花儿的花蕊,加上些雨呀雪呀霜呀的调和,前头的是香,后头的是冷,才叫冷香丸吧?”
惜春对宝钗道:“这么风雅的名儿,我听了都想生一场病,好尝尝是什么滋味。”
宝钗轻轻凿了她的额头一下,轻声轻气的说:“浑说什么?病哪里是能乱得的?”
她们说话的功夫,黛玉一直凝神看着宝钗。她近来发觉自己有了样新本事,凝神视物之时,常能穿透表面深入内里。若是看的是物,便能望见其内各种稀奇古怪的光景;若是看的是人,则能透过肌肤,望见血肉,再及内腑与骨骼。物品之内异彩纷呈,什么都有,而人体之内的脏腑则大多相同,心红、肝绿、脾黄、肺白、肾黑,正合了她先前服食五方云牙时的五行之道。只是依照各人体质的不同,其色便有深浅之分。譬如贾母五脏的色彩便比年青人淡上几分,显然年华已老,只是大体算得康健而已。而王熙凤肝脏的青绿之色较之同龄之人弱上三分,显然有了相应的症
候,只是逞强不肯向外说。
在黛玉端详着宝钗之时,侍立在旁的孤竹君亦运灵力在眸,不动声色的凝视着她。通过黛玉那两丸乌银也似的瞳子,他看到宝钗本应是纯白的肺脏隐隐有焦黄的脉络缠绕,细如发丝,随着她的呼吸徐徐翕张着,便如风中的蛛网一般。而那“蛛网”的四角已有焦黄的细线攀向其余脏腑,甚至与骨骼紧紧搅在一起。
“那焦黄色便是热毒了,看扎根之深,近乎是与生俱来,难怪莺儿那丫头说这是胎里就有的症候。要想一一拔除,这人世间的手段怕是力有不逮。那冷香丸听起来玄妙神奇,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孤竹君正想着,忽见黛玉眸光一颤,那双清滟的眸子已紧紧阖上,隔了一瞬,似乎感觉到了有视线正在自己身上徘徊,她猛然朝他瞧了过来。
孤竹君连忙收回目光。黛玉微敛了眸光,低头不知思忖着什么,隔了会儿,听见宝钗嗽声又起,她忽地抬头,起身过去替她抚背。宝钗只觉得背后的那只手似乎有某种清冽如冰泉、温煦如春阳的力量,所经之处,所有的焦灼与异痒都一一被安抚下来,不知不觉那气闷微喘的症候便消停了下来。宝钗不觉抬眼瞅了瞅黛玉,诧异道:“林妹妹竟是学过推拿不成?我一下子便觉着舒坦多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因为连日咳嗽而嘶哑的嗓音也清透了好几分。
黛玉放下手,微笑道:“先前是看过一些典籍,”只不过此典籍非彼典籍,乃是丹书导引之典,而非众人所以为的医书,“便当是久病成医了。”
宝钗失笑:“我从来不知道,打小生病还有这等好处。只是我只这病,自个儿便觉得受不住,林妹妹从前也是辛苦。”
孤竹君可看得仔细,黛玉分明将自己所炼化的真气注了一丝进宝钗的体内,在她的肺脏里润润的转了几转,才略略压住了那热毒。耳听得她眼睛也不眨的用那春秋笔法把众人说得一愣一愣的,不觉暗笑了好一会儿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