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喂了口鸡舌香
孤竹君的事,先前已由中年妇人回明过了,此刻见他哀求的模样,王嬷嬷面现不忍,征询的望向另两个仆妇:“两位老姐姐怎么看?”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这丫头确实可怜,可听她的意思,她确实被后爹后娘做主卖了人,身契都签了,就是主人家的奴。私藏逃奴怕是不妥,不如明天一早把她送去官府,让贾先生用姑老爷的帖子去会一会本地的长官,给打声招呼,叫她主人家莫要难为了她?”
另一人点头道:“想这本地的官儿顶破头不过是个小小知县,顶破天也不敢逆了姑老爷的面子。”
王嬷嬷本是心慈耳软之人,被她们这么一说,顿时迟疑起来:“这倒是个四角俱全的好法子……”
全个东南西北风!吾堂堂九嶷山孤竹君,屈节变装扮落难少女,还给凡人下跪嚎哭哀求,节操丧尽只求能顺理成章留在契主身边,可不是为了被送去见官的!孤竹君顿时急了,眼珠一转,连忙扯开嗓门大哭起来。他目下的嗓音本就清亮,这么没遮没拦的一号,简直能声传十里。他边哭便抽抽噎噎的说着:“多、多谢……”
“小点声。”王嬷嬷一听他开嗓,脸都唬得白了,连忙出声制止,可显然她提醒得已迟了。林家的船并不小,可满打满算也不可能大破天去,被他这么一通嚎,顿时惊动了全船的人。一个小丫头匆匆的跑来:“王嬷嬷,姑娘让我问你,你这里谁在哭?”
王嬷嬷无奈的指了指还跪在地上流眼泪的孤竹君:“这是晚饭那会儿救上来的小丫头,”将事由讲了一遍,又道,“听见我们要帮她打点关节,这丫头喜得哭呢。”
察觉到小丫头打量的目光,孤竹君连忙让眼泪的流量加大三分,悲悲切切,满面泪痕,楚楚动人。弱小,可怜,且无助。
小丫头若有所思的跑了回去,隔了会儿,又跑回来:“姑娘说,能被咱们的船救上来,也是难得的缘分,就把她留下吧。至于她原本的主家,明早天亮后,叫人上岸多送些银子过去,把身契换回来也就是了。”
她还有几句话藏去了没说。
适才自家姑娘还说:“若真按那丫头所说,张大户的声势那般豪横,纵使看着爹爹的面子上装作宽容,私底下哪有不记恨她生事的?你我不过是留下一句话就走,究竟照管不了她一世,万一她被送回后被张大户家摆布,你我天高地远,莫说看顾,便是连消息也无法知晓,岂不是反让她白白被我们害去了性命?留下吧,不过是多添一口人。”
“对了,”船上歇宿总是令人不适,约莫是不耐江上夜晚的阴凉,她轻抿了一下的唇便泛起了初熟的林檎的浅红,“雪雁,这话可万万不要学给外祖母家的人听。”
不管过程如何的艰难曲折,总之孤竹君终是排除万难的留了下来。船上地方有限,故而他被安排得与醒来时见到的那位中年妇人同祝孤竹君被自家姑娘开口留下,妇人也代他欢喜,搂着他说了半天的话。言语间提到她自己是林家的家生子,名唤白染娘,膝下所出的长女面貌上正与此时的孤竹君一般年纪,又说了许多“这是你的造化”“我们家最是善待下人”之类的话。孤竹君像小兔子一样窝在她怀里点了半天头,好容易熬到她朦胧睡去,才悄悄的摸了摸脖子上的竹制竹报平安牌,在上面用手指画了几个字。
旗开得胜。
不一会儿,竹牌发起烫来。孤竹君仔细的用指尖摩挲,凭借温度的差异辨出上面新浮现的字是:“知,无事再莫相扰。”
孤竹君脸上的笑容敛了敛,连忙划道:“自然有事。林姑娘要跟张大户赎我的卖身契。”
“知。”竹牌上面很快浮现出了新的字眼。秦媪妪到底明白了什么,孤竹君不知道,但确定她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圆满无缺。
竹生在世,果然还是要广交四方好友埃
孤竹君感慨着感慨着,也就稀里糊涂的睡着了。
船外,明月如钩,同样朗照着四方众生。
如霜月华清凌凌的洒下,为女子夜雾般的及踝长发披上了浅淡的银纱,乍一看,近似白了一头青丝。秦媪妪右手中指与食指相并成剑指之形,轻轻点于太阳穴上,片刻后悠然放下,开口,声线喑哑若老树之枝:“妙光。”
“主人,”妖妖调调的女声自下方荡起,一只小小狐狸从芦苇丛中钻出,月光落在它身上,刹那间毛发焰红如火,竟是一只皮毛极艳丽的赤狐。它在地上伶俐的一滚,化作一位身裹红绫的娇娆少女,也不站起,而是仍旧如兽般依偎在女子的腿边,亲昵的叫道,“您有什么命令?”
秦媪妪微折了身,将右掌于她眼前缓缓打开,月光将她掌心的肌肤濯洗得清白如素,那五颗黑豆在这般分明的色差下,其上竟也隐隐灵气流转,显得颇为不凡:“此物交予你,明日配合孤竹君返还身契。孤竹君涉世不深,于人情世故总有不足,今后你需潜伏暗中,时时照拂提点于他。”
“但凭主人吩咐。”名叫妙光的赤狐女恭顺的说罢,又浮起俏美而雀跃的笑容,“只是不知这回差事的期限是……”
“孤竹君取回修行之日,便是你销差之时。”秦媪妪道。
这回的假期有的是日子!
妙光面上的笑容顿时如春水微波,漾个不住,欢天喜地的接过那五颗黑豆,虚虚握拳,在耳朵边抖了抖听响声:“妙光一定竭尽全力襄助孤竹君1又可怜巴巴的说,“主人我会舍不得您的。”
秦媪妪看了眼她假惺惺的哭丧脸,面无表情:“那老身另换他人?”
“我的差事,当然得我自个儿去做,哪好意思劳烦其他姐妹费心1妙光连忙巴巴的说。
孤竹君自问从来都不是个忧愁少眠的妖精,他是天生地养的竹子精,空心劲节,胸怀坦荡、随遇而安得很。从前在九嶷山上,他不是替东家的灵芝精修篱笆,就是给西家的老虎精梳毛,渴了喝露珠饮泉水,饿了啃两口岩土,困了随便寻个地头倒头就睡,乃是一位出了名的随和妖精。后来下了山,也将这“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八字真言发挥得充分。也就是阴差阳错的结了契约后的这几日,他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失眠。
也因此,尽管白染娘的床铺并不宽敞,和一位成年雌性人类挤着一张床铺睡觉的感觉拘束极了,可这依旧是这几日以来他睡过的头一回安稳觉。迷迷糊糊之间,他只觉得不远之处,亦或是遥远之处,有浅浅淡淡的异花之香无风而沁芳,袅袅娜娜,如湘夫人摇曳的霞袂,如被残月拖曳着的淡星,是令任何草木都为之倾心的佳气幽芳。
好想吸一口,就吸一口,叫他立时开花赴死都值了……
“是根竹子都抵挡不了如斯诱惑嘛……”他低声嘟哝着,被冰凉的织物覆在了脸上:“还说梦话呢,赶紧起来,我们姑娘要见你1
是那个叫白染娘的凡间妇人的声音!孤竹君一个激灵,一骨碌就从床铺上翻起:“谁?谁要见我?”
白染娘已梳洗罢,将浸湿的手巾递给他:“是我们姑娘要见你,听说啊,你的身契已得了1
不愧是秦媪妪,办事效率就是高!孤竹君在心底暗喝了一个彩,旋即记得白染娘正期待着自己的反应,连忙做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模样来:“我这真是遇见贵人了!我这就去给姑娘磕头去1
“姑娘哪儿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先把头脸收拾干净,梳洗齐整了,才好去见的。”白染娘说着,拿来了小牙刷、香胰子等物,孤竹君早前在妙光的培训下,已谙熟了这种种俗物的用法,但记着要演得周全,便仍旧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任白染娘示范着用法,再磕磕绊绊的照着做。刷了牙、洗手、洗脸、修眉,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再拆散了头发,由白染娘亲自上手梳理。
“你的旧衣服已扔了,昨儿穿的还是我的衣裳,不合身。倒是姑娘身边的雪雁之前做了身衣裳,针线上人不小心做大了几分,她穿不得,正好管她要了这身给你。你生得白净,果然穿这身烟绿色俊得紧——回头你领上了月钱,记得按数还给雪雁,多些也没什么。她是姑娘的贴身丫鬟,有她在姑娘身边给你带句话,有你好的呢。”白染娘女儿不在身边,经过昨日的相处,俨然有将一腔慈母之心往孤竹君身上挪一挪的架势。
说话间,她已给孤竹君挽好了个丫髻,正待打发对方起身,又记起来一事,忙不迭的从小荷包里取出一块鸡舌香,递到了孤竹君嘴边:“呐,噙着,能让呼出来的气变香的。”都怪她记起来得太迟,自家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被浊气熏到。
孤竹君:她莫不是在暗示吾有口臭?难道吾真的有口臭?等等,吾一根竹子,为什么会有口臭?难道失去了修行之后,就真的沦落成了□□凡胎?
孤竹君:不对不对,肯定是秦媪妪的法术效果太好,吾作为竹子,哪怕比不上香花香草好闻,也不可能有不好闻的气味——可万一……没准……真是吾的问题?
孤竹君:……忽然怀疑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