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风雨消磨
武溪春讶异道:“不过提起了一次, 你竟还记得她的名字!难道她竟是个让人见之不忘的美人儿,独我眼拙品不出味道了?”
“若论容貌,她不过是清秀而已, 只有些楚楚可怜的娇怯之态,易让人心生怜惜。”
“正是呢, 若她生得美, 我早先便会留个心眼 我倒宁愿安致远看上的是个绝色的,我也心服口服!”
“你这是气话了, ”江梦枕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 无论安致远看上的是什么人,你都不会心服的。”
武溪春揉了揉眼睛, 苦笑了一声,“是、你说的是,若他看上的是个美貌的, 我又要骂他好色了”
两人一时默然,很久后武溪春才又道:“我真不懂,他分明说过只把她当妹妹的, 可谁会把自己的妹妹纳进房里?”
江梦枕踌躇着问:“李青萝与安致远是否有旧情呢?”
“我不知道安致远赌咒发誓说没有,说他心里的人只有我,之所以要纳李青萝, 是因为他的奶娘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他让李青萝终身有靠, 也算报答了奶娘的恩情,而且她没有家世背景,是我知根知底、能拿捏住的人,不过借她的肚子生个孩子, 让我不必在意。”武溪春摆弄着茶盅的盖子,却不去喝茶,神色茫然地说:“他好像一切都在为我着想,若他和所谓的妹妹有旧情,我竟真不知是嫁了个什么人了。”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谎言呢?尤其是感情里的谎言,当你开始怀疑对方所说所做的是否出于真心时,这段关系就已经开始腐烂。江梦枕不由想起自己和齐鹤唳,朱痕的事令两人间单薄的信任坍塌殆尽,他也在怀疑着齐鹤唳的感情,反复盘算着那些话语行为的真假,以免自己像武溪春这般,多年后说出“我竟真不知是嫁了个什么人了”的话——可这样步步小心、时时谨慎的感情又有什么意义?
江梦枕更生出一种灰心,赶去演武场的心思也淡了,武溪春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其实成亲后他一直很疼我的,舍不得我皱一下眉头,怎么这次我又哭又闹,他还不肯松口呢!我真想不明白好不明白 ”
“好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江梦枕握住好友的手,“我说的那位圣手,现今正在府中,你让他看看身子要紧。”
说着他将方才退出去的丫鬟们唤进门来,着人去请了大夫,又让碧烟为他除去外衣换了常服,不打算再出门去了。
-
-
齐鹤唳背后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幸而他穿的是黑衣,血迹并不明显,否则对战者都去攻他受伤的左肩,这一天下来,就算齐鹤唳最终获胜,这条臂膀也要废了。
羽林卫的甄选,先是三轮对战、输者淘汰,而后是自由挑战,决出一二三名。对战时还好说,参选人之中还有些依仗蛮力、滥竽充数者,可三轮淘汰一过,上台挑战争名次的人,便大大不同了。世家子弟若有志学武,自然能请到最好的武师,还有收罗江湖豪侠为门客者,这些人出手不凡,皆等着今日以武扬威、名动京华。
日正当中,齐鹤唳攥着他的枪,已不知道将多少人挑下台去,他怕江梦枕来了看不到他,挑战时第一个跃上高台,而后就没有下来。左肩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对手也一个比一个强,但他只想要到江梦枕正在看着他,便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
如果没有江梦枕,他不会握着枪站在这个高台上,齐鹤唳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处,但他至少还有这一腔热血、一身武艺能为江梦枕去拼去闯,去赢了一个无人欺辱的未来、一身荣光的诰命!枪出如龙,齐鹤唳听见了欢呼声,这大约是他一生中头一次有人为他叫好,他多么希望他的心上人能看见这一幕,能为他心生自豪。
为了争一口气,更为了所爱之人的青眼,齐鹤唳从天亮打到天黑,这是羽林卫武选中第一次有人“打通关”。在最后几场比试时,席上观战之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鹤唳已经累得几近虚脱,汗水流进眼睛里、沙得疼,但他愣是咬着牙,凭着血勇倔强战到无人再敢上台争锋。
礼官将锣鼓一敲,齐家二郎的再也不是入场时没人知道的无名之辈,羽林中郎将亲手将武试头名的金牌印信交给他,盛赞齐鹤唳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
所有人都围着他道贺、想与他攀谈结交,齐鹤唳从未听过这么多的褒扬赞颂之词,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脱出齐家的牢笼,这天地之间,终于也有了容他作为之处!齐鹤唳急于和江梦枕分享这一刻的喜悦骄傲,可当他奔到席间去寻找心心念念的人时,没有人向他迎过来,有无数手帕都挥舞着想为他擦一擦汗,却没有他熟悉的那一条。
齐鹤唳不敢相信地找了好几圈,最后他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里,在无数恭维声和许多含情的眼波中,齐鹤唳的胸膛中沸腾的热血倏然冰冻,笑容僵在嘴角,他的脑海里只有炸雷般的四个字——他、没、有、来。
-
-
大夫将武溪春的脉一搭,眉头就皱了起来,江梦枕与武溪春对视一眼,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很久后那大夫才说:“这位小哥儿的身子很好,并没什么毛病,只是”
武溪春急道:“只是什么?大夫您有话直说!”
“你和夫君打算要孩子吗?那为什么一直在用避子的药物呢?”
江梦枕诧异地瞪大眼睛,武溪春脸色煞白,用喉咙里很慢地挤出几个字:“我从未,服用过避子的药物。”
这大夫常在内宅与后宫行走,自然猜到其中涉及宅门阴私,“若是如此,小公子就要分外注意起居饮食所用之物,以脉象看,你服用这东西时日绝不算短,年深日久、到底伤身,若再吃上一两年,只怕真要子嗣艰难了。”
武溪春已说不出话,江梦枕见此忙替他问道:“不知是什么东西?还请大夫指点一二。”
“这怎么看得出来?只是这东西已改变了小公子的体质,他本来是体热的人,现在是不是时常手脚冰凉、比以前怕冷了许多呢?”武溪春呆呆地点了点头,大夫又道:“我只能猜测,这东西里大约有一味红花,想要孩子的人是最碰不得红花的,就算碰巧能怀上,也会致胎儿流产早产,甚至生个怪胎出来!”
好歹毒的算计!江梦枕只听着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大夫告退后,他赶紧问武溪春:“你心里可有数是谁害你?”
武溪春脊背发凉,怔怔地说:“我猜不着 我嫁给安致远后,府里两个夫人自是看不惯我们,明争暗斗也是有的,但她们的手都不能伸进我院里,我吃的用的也极少动他家的东西,自有自己的一套 ”
武溪春连受打击,脑子里乱成一团,江梦枕陪在他身边安慰了许久,又细心嘱咐道:“你别慌了神,依我说,你回去之后不要声张,让心腹人暗地里去查,否则你在明他在暗,万一打草惊蛇让人毁了证据,就永远成了悬案了。”
“幸亏有你幸亏有你!”武溪春抱住江梦枕,带着点哭腔地说:“咱们未成亲的时候,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怎么从娘家嫁到夫家,就如同进了龙潭虎穴一般呢?连睡在枕边的人,也不能尽信了!”
江梦枕抱着他,心里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叹。二人依依惜别,武溪春的马车去远了,江梦枕见天色已晚,直以为演武场的选拔早已结束,此时再去演武场也赶不及,加之他心情低落、实在打不起精神,干脆算了。
和江梦幽一起用过晚饭后,天上开始下雨,他窗外的一株山茶被风雨吹得花枝零落,茶杯大的红花落了满地,江梦枕心里好生怜惜,却不知有个人也站在这雨里,在热闹过后空无一人的演武场里孤独地等着他。
-
-
血水汗水雨水混成一团,齐鹤唳握着枪站在雨中,身与心都被浇了个湿透。
江梦枕不会不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齐鹤唳想将这场胜利当作献礼送给心上人,但那个他为之努力的人没有来,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心心念念、自欺欺人。
齐鹤唳说过“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所以他不肯放弃地一直不肯离去,就像他曾答应江梦枕的那样,他会给他时间接受他、等他忘记哥哥。可在这场雨里,齐鹤唳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怎么努力、怎么奢望他多看他一眼,怎么忍耐、怎么等待,江梦枕都不会来了。
因为他永远不会接受他,也永远不会爱上他。
齐鹤唳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真想问问江梦枕,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嫁给我呢?
齐鹤唳知道,他是最没资格问江梦枕这句话的人,这段姻缘本就是他偷来的。江梦枕给了他希望却又失信,也许是反悔、也许从来都没有在乎、也许是觉得他不值得托付真心,无论原因如何,大约在江梦枕看来,齐鹤唳这个人,到底是不值得爱的吧。
如同在荒无人烟的狂野呐喊,听见的只有回声,手心里的头名金牌被他捏得微微变形,被白天的胜利与欢呼排解开来的压抑自卑排山倒海地席卷回来,齐鹤唳在本该春风得意的时候感觉到了无可言说的挫败。伤口很疼、身体很累,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就像他不知道心里还有多少感情,能被风雨如此地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