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因为我是傻子
云城的夏末暑气未消,丁琢被晒得昏昏沉沉,汗水滴落在地上很快就蒸发了。他抱紧书包,害怕地蜷缩在角落里,低着头默默承受来自背后的攻击,期待着这场单方面的狂欢能快点结束。
不知是谁突然狠狠地踹在他背上,丁琢冷不丁地跪伏在地,如丧家之犬,狼狈,难堪。他双手趴在地上,水泥地温度灼人,那双画画的手被烫得生疼。
“哎,艺术生,你不是天才吗?抬起头来,让我们记录下天才落魄的样子,给全校同学也看看。”
孙昊抬起一只脚挑起他的下巴,语气轻佻,在那张白皙稚嫩的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黑色脚印。
旁边手举相机的男生上蹿下跳地找角度,兴奋道:“昊哥,再来一次,给右脸来个对称。”
丁琢闭着眼睛,长睫上缀着水珠,紧抿嘴唇不吭声。
“昊哥,他最金贵的不是那双手吗?要不你踩两脚试试?”拍视频的男生俯视丁琢那张倔强的脸,眸中充斥不屑,继续撺掇。
丁琢听闻立刻挣扎起来,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愤怒和恐惧。他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怒吼声,横冲直撞地撞击围在身边的人。
“我草你大爷,还敢还手!”孙昊单手反握住丁琢瘦削的手腕,再蹬向他的小腿,将跪下的丁琢牢牢地掣制住,却仍按不住他时不时的反抗。
“你这手不是金贵吗?我特么让你这辈子也用不了!”
孙昊抬起脚想要狠狠地碾压这双细白的手,却忽然踉跄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草!哪个不长眼的孙子!”
“是你爷爷在教训你,记住了孙子!”
丁琢也闻声望过去,竟然是他的同班同学程酌榆和魏澄烨。
对孙昊叫嚣的正是魏澄烨,他整个人都气炸毛了。
程酌榆冷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线,狠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孙昊,握拳的双手举在胸前还没有放下。
“多管闲事的事逼。”孙昊脱下t恤,背后也是个清晰的黑脚印,他沉下脸,本就黝黑的脸显得更黑了。
“草!都给我上!”孙昊甩掉t恤,直奔程酌榆而去。
程酌榆扫了一眼丁琢,见他没有大碍后转头对魏澄烨说:“打电话叫何冉也过来。”
他大步跨过去,左脚用力蹬地,纵身跃起,挑衅般地再次踹在孙昊身上。孙昊彻底被惹怒,他咬着后槽牙:“妈的,老子今天弄死你!”
午后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燥热,热得人心惶惶。
程酌榆轻轻侧身躲开孙昊的拳头,趁势转到他的右边,一个砍劈的动作让他抱着右臂惨叫。再用力一拧,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将人制服在地,右脚踩在他的后颈处,手肘使劲地抡向他的后背。
任凭孙昊的各种辱骂,程酌榆仍旧冷着脸,一个劲儿地往下砸,大有砸出个窟窿的架势。
魏澄烨打完电话也立刻跑过来支援。
场面混乱起来,所有人都陷入混战中,丁琢脸白了又白,腿软得几乎站不稳。
这时,程酌榆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走。丁琢唇摇摇头,他吞了吞口水,指尖掐进指腹,一阵疼痛刺激着自己。于是他四处张望,想要寻找个顺手的工具。
慌乱之中瞥见有人抄起板砖躲在程酌榆身后,丁琢惊恐地瞪大眼睛,快速跑过去想帮他挡住。
丁琢以为自己将要英勇就义时被绊了一脚,摔倒在地,只觉得脑袋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先是低头迷惘地嗅了嗅沾满鲜血的手,然后茫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今年的夏天好热啊,丁琢想。
随即“嘭”地一声倒在地上,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程酌榆手疾眼快地抄起腿弯,将丁琢抱起来。
所有人都被晕倒的丁琢吓到,孙昊几人见状纷纷溜之大吉。
魏澄烨边跑去打车边冲对方喊话:“一群孙子,就会欺负弱小,别让爷爷看着你们,否则见一回打一回。”
丁琢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身边空无一人。
陌生的环境里总会让他拘谨害怕,他急匆匆地穿上鞋子,抱起自己的书包想要离开。
“哎,小朋友,等一下。”刚准备好器具的医生推门而入,恰好撞见丁琢的小动作,“你还得等一会儿,我把你伤口处理了再走。”
一觉醒来,方才的倔强和勇敢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又变成了那个胆小容易招人欺负的丁琢。面对陌生人,又开始恐慌。
他敛下眼皮,盯着地面上的一块污渍,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出声。双手不停地卷着书包的调节带,细长的手指被勒得发白,双脚紧张地搓来搓去。
“别害怕,一会儿就好。我先把你后脑勺这块头发剃了,再缝两针就好了。”医生是个慈祥的伯伯,见他紧张,便体贴地问,“要不让你同学进来陪你?”
同学?
丁琢不清楚自己是被谁送来医院的,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医生已经招呼着让人进来了。
他好奇地盯着门口,只见程酌榆手里拿着一沓化验单,大步走向他,对上他清澈又胆怯的眼睛,声线低沉:“别紧张。”
丁琢睫毛轻轻煽动,咬咬嘴唇,酝酿了半晌才小声道:“谢谢程同学。”
医生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缝针,丁琢闭着眼睛,害怕地掐着手臂,两手臂被掐出一道道痕迹。这时程酌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疼就握住我的手。”
丁琢疼得无暇顾及,恍惚间只看见面前一双修长的手,他紧紧地抓住,长睫毛不停地颤抖,额头沁出了汗珠。
今天之前没说过几句话的俩人,在小小的治疗室双手紧握,传达力量和安慰。
良久,医生说了句“好了”,丁琢才睁开眼睛,手心满是汗水,两个人的手都湿哒哒黏糊糊的。
医生离开后只剩下丁琢和程酌榆两人,同班半个多月也没说几句话,气氛一时尴尬起来。丁琢又自顾自抠着手指,长睫低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累死我了,医院交钱拿药怎么这么麻烦。”魏澄烨的大嗓门儿在门外就能听见,丁琢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程酌榆帮了自己,但他还是不习惯与别人单独地共处一室。
魏澄烨拿了一袋子的药走进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尴尬的气氛,大大咧咧地说:“小画家已经处理好了呀?那咱们回家呗!”
他顺手把药放进丁琢的书包里:“小画家你是不是晕血啊,当时咔就晕倒了,吓死我们了,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丁琢羞赧地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们送我来医院,我明天带钱还给你。”
“嗨,客气啥,都是同班同学。”魏澄烨心直口快,心里憋不住话,有啥说啥,“你认识那群人吗?为什么欺负你啊?”
丁琢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低头不说话,露出白皙的后颈,上面还沾有残留的血迹。
急诊处沸沸扬扬,医生的诊断,小孩的哭喊,老人的呻吟,亲属的争吵。
这是一个最复杂的地方,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
魏澄烨以为丁琢不想回答,却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他的低语:“可能因为我是个傻子吧。”
说完,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作为前后桌,程酌榆只知道丁琢画画很厉害,得过很多有名的奖,被誉为天才画家,所以被附中挖来作为艺术生中的尖子生培养,用来应对上级对学生综合发展的要求。
班里几个嘴欠的男生确实会说些关于丁琢的闲话,但程酌榆始终以为丁琢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闷头画画。对于一个转校生而言,在不熟悉环境的情况下这也很正常。
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自我认知。
程酌榆看着他微颤的睫毛,抠得通红的双手,可怜兮兮的脑袋,蓦地想起了儿时那个总是眼尾通红的自己。
不过幸好今天他突发奇想和魏澄烨走了小路,撞见了丁琢。那要是没遇到呢,丁琢的手是不是就真的废了?
离开医院时快八点了,仨人找了个地方吃饭。
安静了一路的魏澄烨在餐桌上终于忍不住了:“小画家,他们经常欺负你吗?”
丁琢抬起头,魏澄烨正握着他的胳膊,眼神愤愤不平。
对面的程酌榆对这事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目光不那么灼灼,就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丁琢很少被人这样看着,大多是好奇、同情,或者不怀好意,甚至有厌恶,仇恨。
面前这两个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医院里说的那句话,没有任何的恶意。
丁琢抠了一会儿手指后,嗫嚅道:“以前打我,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今天……这样是第一次。”
魏澄烨气得拍案而起:“草他大爷的!一群未开化的智障,老子迟早揍死他们!”
程酌榆轻咳了一声,魏澄烨方才意识到自己用词不慎,他赶紧坐下给丁琢道歉。
丁琢紧紧抿着嘴,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而这边,程酌榆下意识地捏紧杯壁,手臂青筋暴起,暗暗地深吸一口气。
“以后不会了。”片刻后,程酌榆喝了口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这么一句。
那天程酌榆正好背光,丁琢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记得他声音有些许的沙哑,语气温和而又坚定,让丁琢没由来地想要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