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麻将
假期结束后,许目成再度回到了小酒馆,小酒馆与过去无二,只柜台处是挂了一串红灯笼,透出些许节日的余味。
温澜生在二楼洗刷碗筷,她在楼下擦着圆桌上的陶瓷兔子,相当心不在焉,将一只敲鼓的兔子翻来覆去擦了三遍有余。
她在想她离开家前那天的晚上。下班回家的许暮看着女儿将叠好新买的鲜艳毛衣塞进行李箱,沉吟片刻,不带一点拐弯抹角的忽然问道:“你最近谈恋爱了,对吧?”
“对,对啊。”不知怎的,虽然早已成年,面对父亲审视的目光时,许目成忽然产生了一种早恋被抓的慌张感,讨好一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
“是与你的老板温澜生?”
“嗯,你要愿意,明年我可以带他来,让你见一见。”
得到肯定回答后许暮微微蹙起了眉头,问道:“你真打算在那个酒馆一直干下去了?”
“没想好。”许目成叹了口气,她想起了与她年纪相若的年轻学生,有些迷茫道,“我想是不能一直呆在小酒馆的,但好像……我也不太知道。”
“你与温澜生恋爱,只要你能过得开心,那我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啊,”许暮忧心道,“他毕竟是你的上司,你们怎么说也是上下级不平等的关系,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我怕你……容易工作感情都犯难。”
许暮的话自然没让许目成少想,但她总想一切不至于同父亲想的这样现实吧,就像当初揣着热血的徐荩元一样,总想着这现实不至于那么“现实”。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他走着,时针与分针都指向了营业时间,几分钟后,白露走了进来,见到许目成简直可以说欣喜若狂:“你终于回来了!终于能凑成一桌麻将了,这几天打扑克牌都快打吐了。”
“你,我,温老板还有灵符,我们四个正好一桌。”白露从柜台下的某个不起眼橱柜里找出一箱麻将,跃跃欲试。
白露抹了下落满灰的麻将盒,白皙的掌心瞬间变灰,“这都有好多年没碰了。毕竟凑齐四个‘人’太难了。”
“你,温澜生,灵符加上梅非,不是正好吗?”许目成递了一块抹布,白露擦尽盒子上的灰尘,露出褐色木头花纹,看着相当有年岁。
“梅非他会读心,跟他打麻将没意思,他都能知道你手里有什么牌。”白露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两行麻将,这些麻将与许目成见过的那些塑料麻将不太一样,反面好像是竹子制的,正面或许是象牙雕的,但因为时间久远,有些微微泛黄。
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是温澜生从旋梯上走下,许目成一笑,招呼他快点过来。
“你也会麻将?”他温声问道,不着声色的揽住了许目成的腰。
“大学里学的,”许目成捏起一张九筒,端详了片刻,牌面图案的油彩有些缺失了,感叹道,“这得相当有年岁了。”
“还好吧,不过对你们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好多年了。”白露不无惋惜,“上次用……大概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许目成一惊,手里的麻将啪嗒掉回了木盒中,她总是忘了小酒馆里的“人”都不是正常人,同时揽在她腰际的手也猛然一紧,好像挠了她一下,叫她忍不住笑出声,迅速逃离了温澜生的臂膀。
“你故意的。”她不满道,“我和白露在说正事呢。”
“打麻将也算正事儿了。”温澜生一笑,有些勉强。许目成有时会忘了小酒馆里没几个“正常人”,他则有时会忘了许目成是个“普通人”,一生不过几十年的普通人。
“唉——”白露看着斑驳的麻将牌忍不住叹息一句,感叹道,“上一次一起打麻将的时候维兰姐姐还与灵符关系很好呢,不知他们两个怎么搞得,两个人生分的像是没认识的一样,连带着连累逢年过节的麻将总是三缺一了。”
白露想起几十年前的除夕夜,小酒馆的灯光不似现在,几张桌子上勉强吊着一个昏黄煤油灯,没心的人、猫妖、魔鬼、鬼魂,再加上自已,五个“东西”聚在昏暗灯光之下,一旦他们同时沉默了,那氛围便诡吊起来,像极了在密谋什么阴谋诡计一般。
实际上他们在打麻将。戴维兰是鬼魂,触不到牌,便让梅非读她的想法代打,灵符这个偏心眼的猫,故意给戴维兰喂牌,到现在白露想起来还有点忿忿不平,如果不是灵符,她也不至于创下连点七次炮的“伟绩”。
还未等她在下一年连庄七局一雪前耻,不知怎么灵符与戴维兰忽然生疏起来,两人不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怪的很,麻将自然也就没得打了,束之高阁几十年,直到今年她与灵符无聊的玩着双人扑克,忽然想起许目成,惊觉原来又可以凑一桌麻将了。
许目成与白露洗好麻将,灵符没有出现,反是梅非带着各种小点心不声不响的来了。两人磕了一盘南瓜子儿,又每人吃了五六块枣泥山药糕,白露告诉许目成点心是梅非自己捣鼓的,惊得许目成险些呛着,小心翼翼瞅了梅非一样,不敢多吃。
梅非大概又读出了她脑海所想,冷哼一声,慢条斯理道:“我又没有下毒。”
直到天彻底黑尽,灵符方姗姗来迟。白露立即催他上座:“就等你一个啦,三缺一。”
灵符看到一桌的麻将,神色一顿,环顾了一圈桌边的人,绿眼珠里不由自主的藏了几分萎靡。
“麻将呀,你不会忘了怎么打吧?”白露推了呆住的猫妖一把,又兴冲冲催每个人上座,决定自己先做一轮的庄。
灵符傻傻坐在,在白露的喋声催促下摸着牌,他有太久不曾触摸这些玲珑象牙牌了,有多久呢,他也记不分明。
他第一次见到这套麻将时,戴维兰还是懵懂的富家少女,跟着方岳舟与温珩渊学着麻将规则,温珩渊从市上淘换了一副极好的麻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清楚麻将到底如何打,最后还是温澜生的舅母大笑一场,教了几个小辈一番。
后来乱世飘零,这盒麻将自然也不知道飘哪里去了,再次见到这盒麻将便是在小酒馆里,灵符不晓得温澜生用了什么法子,将一盒麻将一张牌也不拉的全找了回来。
那时灵符摸着牌想到了戴维兰年少时的无忧时光,戴维兰看着牌想起的是某日阳光醺然的午后,方岳舟温声细语的同她解释麻将规则,温澜生拈着象牙牌,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白露拉着梅非将牌看了个遍,只顾着琢磨怎么才能连庄了。
由此种种,打麻将成了小酒馆逢年过节的保留节目。
再后来……
灵符在心底叹了口气,摸了张九索,扔了张一万。
再后来,就是现在,他又触到了这幅沧桑象牙竹牌,不过牌桌上没有戴维兰罢了。
往往比运气类的桌牌游戏,总是有心者一局难赢,反而无心者连得满贯,白露兴致勃勃,奈何手气实在太烂,一边观战的梅非甚至都为此微微皱眉。灵符似乎兴致不高,心不在焉,有几次牌和了自己也没察觉,还是梅非出言提醒,饶是这般魂不守舍,他偏偏是四个人里得胜最多的。
一轮又是灵符大获全胜后,白露还想继续,梅非扫视了心不在焉的戳着骨牌的灵符几眼,约莫是读出了猫妖内心的某些隐秘想法,他忽然说想去夜市瞧瞧,带着白露走了,许目成笑眯眯地想祝他们两个玩得开心,还未开口便被那双无光的黑眸瞟了一眼,登时噤声不语了,温澜生默默揽住她的肩头,安抚她不必畏惧梅非。
许目成拍掉温澜生的手,伸了伸懒腰,算了算自己输给猫妖几罐猫薄荷,看了眼壁上的挂钟,对灵符说道:“你今天怎么萎靡不振的,是在等着十点半一过,要去‘偶遇’最优质的猫薄荷吗?”
“不是,”灵符抿抿嘴,半吐舌头,也转头看了眼表,“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待会儿维兰会来。”
“那又怎么了?”
“所以紧张啊。”灵符小声嘀咕。
“你到底紧张什么呀?”许目成联想到了那日一起看得恐怖片,玩笑道,“总不至于你怕鬼吧。”
“不是,就是我好久不与她讲话了……”灵符抓着头发苦恼道,“再开口会紧张……”
“你们是吵架了吗?只要你主动跟她说话呀,是很有可能和好的。”许目成拍了拍猫妖肩膀,表示安慰。
灵符极具少年感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种充满违和感的苦笑:“可能,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许目成拧着眉毛思索,尝试着理解灵符意思时,温澜生递忽然给她一碟砂糖橘,她下意识询问萎靡的灵符要不要来一个。灵符皱眉摆摆手,尾巴炸开,瞬间坐的远远的:“我们猫猫最讨厌这种味道了。”
温澜生则趁机占据了许目成身边的位置,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不小心忘了。”许目成对猫妖抱歉一笑。
猫妖盯着钟表,脸上浮现着不安的神情,努力将耳朵与尾巴收好。
许目成实在好奇:“你今天怎么突然不去‘偶遇’了?”
灵符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轻声道:“因为今天是维兰的忌日,我想,我觉得应该跟她说点什么才好。”
小酒馆一时沉默了,只有钟表指针的轻微声音,许目成渐渐反应过来,难怪灵符今天好像特意打扮过一样,穿着与他自身活泼气质极不相符的文质彬彬的衣服。许目成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毛衣粉红底色点缀着有些过于花哨鲜艳红色小爱心,好像不太适合在忌日穿。
她向灵符表示了这一担忧后,灵符却说:“维兰不会在意这些。”
毕竟距离她的死亡,已经过去了太多年,久到她自己都不会感到心痛。
时钟走向了午夜子时,小酒馆门框上的风铃沉闷响了几声,一阵不知是阴风还是寒风的冷气飘然而至,魂灵飘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