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火光燃起【二更】
狭长的走廊上, 一道蜿蜒的血迹从密室里延伸出来。
阿史那用手指卡在地上金砖的缝隙中,慢慢地向前挪。
赫连诛疯了,那个小小年纪的大王疯掉了。
他也要被吓疯了, 他也要被……
阿史那抬头看了一眼, 还有一大半的距离,还有一大段路程他才能爬出去。
希望文勃和匡律还没有走远。
他宁愿和他们待在一起, 也不想和赫连诛待在一起了。
他太可怕了,太凶残了。
阿史那往前爬了一步,伸出右手, 卡在地缝之中,没等他往前挪,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敲击墙壁的巨响。
阿史那回头看去,只见赫连诛就站在他身后, 拿着长棍, 隐在阴暗里的表情, 阴森得不像是人能有的表情。
赫连诛见他看过来,又举起手里的长棍, 敲了一下墙面。
一时间, 狭小空旷的走廊里,都回荡着这两声巨响的回音。
阿史那惨叫一声, 连忙往前爬。
赫连诛紧跟在他身后, 顺着脚下的血迹往前走。他每敲一下,阿史那就往前爬一步。
像放羊一样。
阿史那爬到后面,涕泗横流,几乎要崩溃了。
他想让赫连诛给他一个痛快, 但是看见出口就在前面, 越来越近, 他又有些动摇。说不定,说不定只要他爬到出口,赫连诛就会饶他一命呢?
怀着这样纠结的心情,阿史那往前爬了一步又一步,到出口时,他松了口气。
爬不动了,赫连诛再打他他也不爬了。
而赫连诛似乎是放过他了,抬脚从他身上跨过去。
这半个房间放满了兵器,赫连诛先走到刀架边,拿起一柄刀,将刀抽出鞘半寸,只是看了看刀锋,就收刀入鞘,重新放回去了。
他如此看了其他几种兵器,最后拿起摆在正中的一柄长弓。
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就拿起这把长弓看了。
长弓尾端有一个狼首的标记,是鏖兀大王的标记。
当然不会是他,是先王。
先王给最爱的大儿子做了一把弓。或许做了很多把,这是其中一把。
赫连诛一把也没有。因为他练武练得勤,力气长得快,每年都要拉断好几把弓。
如果给他做,很浪费。
赫连诛笑了一下,掂了一下手里的长弓,很轻。
不过木弓表面很光滑,应该是赫连诚拿在手里把玩过很多次,说不定从前的每年三月到九月,先王就是用这把长弓教导大儿子射箭的。
赫连诛又走到箭囊旁边,抽出一枝金箭。
搭弓射箭,对准阿史那。
阿史那哀叫一声,只能伏在地上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没等到箭矢穿过身体的疼痛感,只等来了轻轻的咔嚓一声。
赫连诛力气太大,把手里的长弓给拉断了。
那长弓断掉之后,才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它是中空的,一张帛书被卷得很小很小,藏在长弓之中。
如今长弓断了,帛书晃了两下,悠悠落地。
阿史那不知道要不要动,他抬头去看赫连诛,赫连诛面无表情,似乎是默许了,再沉默了一会儿,阿史那才敢伸手去拿。
他两三眼扫过帛书上的文字,最后却只能一声惊叫:“啊!”
赫连诛伸手把东西从他手里抢过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头一句话是,阿诚我儿。
接下来是,你拉开这把弓时,应当已经十八岁了。
赫连诛勾起唇角,讽刺地笑着。
原来是先王留给大儿子的惊喜。
不过赫连诚好像不太能体会先王的“良苦用心”,先王希望他成长为文武双全、十八岁就能拉断这把弓的君主。
偏偏赫连诚把这把弓看做是父亲的遗物,保护得完好无损,至死也没有发现这个东西。
赫连诛继续往下看去——
届时或许我早已经去世,或许我仍……
赫连诛懒得再看他们父子情深,直接跳到最后几句——
此书可做传位诏书用,你凭此书,扫平一切阻碍。你是草原的主人,鏖兀人天生就是草原的主人。
先王未免自视过高,未免太瞧得起他这个儿子了。
不过,倘若赫连诚能够发现这个东西,或许还会多几分胜算。
赫连诛将帛书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最后丢在阿史那面前。
阿史那捡起帛书,再看了两三遍,才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
先王对赫连诚的偏爱已经昭然若揭,这就证明他阿史那一开始就没有跟错人,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是你……为什么那封传位诏书上写的是你……”
赫连诛丢开断掉的弓箭,走到正中的圈椅上,坐了上去。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镇纸,捏在手里,用力得像要把石镇纸的棱角磨平。
为什么呢?
赫连诛沉吟许久,最后低声回答:“尚京城里的传位诏书,是我自己写的。”
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像一条毒蛇,在地上滑动爬行,冰冷冷的,最后钻进阿史那的耳朵里。
阿史那一激灵:“你……你当时才……”
他当时才八岁,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计?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段去篡改传位诏书?
赫连诛理所当然道:“是啊,正因为我当时才八岁,所以才看不出先王到底属意谁。我一直以为,他很喜欢我,我也一直以让他以我为豪为目标。”
“我会模仿他的笔迹,不是很难。”
“他的病来得突然,当时是我在他身边侍疾,他可能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让我拿笔墨给他,他要写点东西。”
赫连诛的声音极其冷静,仿佛他只是在闲聊,在讲述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我把纸笔递到他手边,我很快就看见了,他在写的是传位诏书。”
“传位,还能传给谁呢?当然就是我了。”
“我当时都准备谢恩了,我还想在他床前发誓,我一定会把鏖兀发扬光大的。”
“不过很不巧的是,我还没来得及跪下,他在接位人的名字的时候,就没力气了。他试了两次,都没能把手抬起来,于是把笔丢到一边,准备歇一会儿再写。”
“不过他这一歇,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我是个孝顺儿子,那时候还是。”赫连诛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所以我接过他的笔,帮他把传位诏书补全了。”
“写的是我的名字。”
“后来太皇太后与太后、摄政王相争,用的就是我这份诏书。他们都没看出来,这封诏书是我写的。”
“现在想起来,我无比庆幸。”
“我成全了我自己。”
赫连诛大笑。
阿史那听得这个诡异古怪、却又合情合理的故事。
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在父王的尸体旁边,写下了自己的传位诏书。
只听赫连诛又道:“我写完诏书的时候,把笔放下,抬起头,他就歪着脑袋,躺在床上,那样睁着眼睛看着我。”
“和赫连诚一模一样的浅色眼睛。”
赫连诛又笑:“我还对他说:‘父王,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
“现在想起来,他那种眼神确实不像是欣慰的眼神。不过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帮他分担鏖兀政事了。”
天色渐渐暗了,阿史那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扭曲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因为天更暗了,还是自己没了力气,快要死了,阿史那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赫连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阿史那只能看见他的鞋子,阿史那喃喃说:“你这个魔鬼,你这个魔鬼……”
“魔鬼”嫌恶地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了。
*
这时阮久正在房里看刚刚发现的书信,他暂时还没有看见梁国来的书信。
格图鲁从外面进来:“王后,大王说晚上换个地方住,不在这里住了。”
阮久原本觉得奇怪,后面转念一想,这里是赫连诚的宅子,赫连诛不太喜欢这里也情有可原。
格图鲁帮他收拾东西:“驿馆那边已经在整理了,很快就能整理好,我们现在收拾东西过去,就可以吃晚饭了。”
“好。”阮久把桌上的书信都收起来。
阮久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就是三只小动物。
格图鲁背着包袱,乌兰拿着书信,阮久牵着小狼和小狗,他们出去时,赫连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你背着弓箭做什么?”阮久疑惑道,“要出去打猎?”
“没有,做一点事情。”赫连诛道,“你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吧?我们不能再回来拿东西了。”
阮久拍拍格图鲁背上的包袱,再拍拍开饭:“都拿好了。”
“那好,你先上马车,我等一下就过去。”
阮久点点头:“好。”
乌兰和格图鲁护送着他上了马车,阮久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钟楼上,悬挂着一个人。
阿史那被堵着嘴、捆着双手,吊在最高处的钟楼上。他早已经没有了生气,只是赫连诛怕他惊动阮久,才让人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赫连诛看着阮久的马车出了街道,便取下挂在身上的弓箭,双手平举,将箭矢搭在弓弦上,再慢慢抬高。
嗖的一声,第一箭被射出。
正中府邸牌匾正中,赫连二字的牌匾。
又是嗖的一声,第二箭。
正中吊着阿史那的麻绳,麻绳断开,阿史那就那样掉了进去。
然后是第三箭。
他已经搭好了第三箭,却迟迟不发。
直到扛着空火油罐的随从回来复命:“大王,都浇上了。”
于是他随手扯开一截衣袖,用衣袖布料蘸了蘸罐子里剩余的火油,缠在第三支箭上。
点上火。
第三支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流星似的光芒。
赫连诛目送着它离开,还没等到箭矢落地,火光燃起,他就听见一句。
“你在干嘛?”
赫连诛转头,看见阮久,赶快把弓往身后藏了藏。
他抿了抿唇:“没……没干嘛。”
也就是在杀人放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