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奉德元年八月初四这天,我见到了四姐长欢。
她十八岁就嫁给了恪王宋临为正妻,彼时十六岁的我觉着那是桩极好的姻缘,从来没想到,四姐出嫁后便再没回过万州,只有母亲在几年前奉旨进宫时见过她一次,我们兄弟姊妹则全然无缘再见。
时隔七年,姐姐变了,由青春恬静的姑娘变成端肃凝重的恪王妃。
这是神武大街,覃妧和赵珍宝蔡文熹,三人戴着帷帽去安华坊的一条街上订做新的衣裙,不知怎的,赵珍宝就忽地往街中央跑,那辆马车险些将她撞着。
驱马的车夫鞭子一扬张口便骂道:“你这泼女在街上闹什么!”
跟在车后的两列士兵便将赵珍宝围住,覃妧见这阵仗眉头一皱,将新买草编灯递给我,扒着人群便走进去了。
“你们……”赵珍宝还直愣愣的在那杵着话都说不清楚。
“敢问尊驾何人?”覃妧在士兵围成的圈外朝着马车方向问了一句。
那马车迟迟没有动静,士兵却要将赵珍宝带走了,急的她张口便喊:“我父亲是大理寺卿赵用!你们岂敢抓我!”
士兵却仍未松手,马车里的人也并不做声。
覃未已似料到了什么,压了压帽檐,朝那边高声道:“奉德公主还在府中等着赵姑娘小叙,尊驾既无碍,可否高抬贵手?”
蔡文熹同我站在后边,突然小声嘀咕道:“这大约是恪王府的马车。”
我抬头去看,那马车的帘子已被掀了开,果真露出四姐的脸,她往覃妧方向瞧了一眼,很快就撂下了帘子,随即就有士兵将步阶安置好,走下来的却是一个男子。
覃妧见着他立即屈膝行了礼,“臣女见过恪王殿下。”
他是宋临,四姐的夫君,我的姐夫,陛下的儿子。
我与街道两侧的百姓一齐行了跪拜大礼,蔡文熹只顾窃笑道:“马内侍,是恪王。”
“蔡姑娘好眼力。”我将头低的更下,额头贴着手背碰到地,土尘可闻。
赵珍宝去拉覃妧的手,又慌又急迫地央求她:“未已帮我!”
覃未已一时难做出反应,倒是恪王先开了口,很大度地表示:“既是奉德妹妹要的人,本王便不追究了。”
宋临走近了同覃妧又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大约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
士兵收队马车准备驶离时,她隔着方窗对着里面的人道:“恭祝嫂嫂,嫂嫂保重身体。”
四姐在车内浅浅一笑,波澜不惊,格外平淡。
等马车一行远了,蔡文熹挽着赵珍宝的手问道:“珍宝你方才瞧见恪王妃了吗?”
“哪里还敢看。”赵珍宝脸色还未缓和,摇着头直说:“真是吓人,吓死我了!”
“你方才冲出去做什么?”覃妧语气冷漠,“恪王现身你连请个罪都不会吗?”
“未已我。”赵珍宝瘪嘴,“是草灯笼滚街上去了!”
“不过是个玩意儿有什么要紧的,值得你看都不看就冲出去?”覃妧难得对她严词厉色,“幸亏恪王妃无碍,若是因此出了什么事,赵大人也要被你连累!”
赵珍宝双眼溢出眼泪,撇开蔡文熹的手去拉覃未已,委屈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未已,你说恪王回头会不会找我爹的麻烦啊?”
“既说了不追究便不会背后去降罪。”覃妧在帷帽下叹一口气,“珍宝你也真是,方才我刻意说奉德公主等你小叙,你怎还当着恪王的面唤我未已呢?”
蔡文熹给赵珍宝递手帕,“珍宝必然是急慌了的,不然也不会扯了公主出来,当这么多百姓面儿,回头啊这些人恐怕要连着公主一块议论了。”
“天下人议论我议论的还少么。”她哼了声,将我手里的草编灯笼丢给了赵珍宝,“都给你,再要是滚出去也不必捡了。”
“公主,公主我错了公主。”赵珍宝低声啜泣,“我不该将你也拖下水害你丢脸,未已,公主,公主你不要生气。”
见状,我只指了指前头的铺子问:“那这,衣裳还裁吗?”
“出这档子事儿若还去做衣裳给人瞧见必要说奉德公主是个没心没肺的。”
覃未已转身就走,直把赵珍宝给撂下了。
蔡文熹追了两步,小声的问:“公主方才恭祝恪王妃什么?”
“没听见便不要问。”
她真正是上了火气,顾不得平日最看紧的亲和温柔姿态,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卫国公府的马车在隔壁街,从神武大街走过去这么一路小半刻钟,她沉默不语。
等车轱辘开始转,她才撩了帘子叫我名字。
“小人在。”
“你进来。”
“怎么了?”我钻进马车里,蹲在她的身前。
覃未已不安的问,“你方才有没有看到恪王妃的脸色?她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憎恨。”
“恪王妃看上去挺和善的,小人并未瞧出什么特别。”
“她是付长欢,姓的是付!”覃妧抿唇,有些泪意,隐忍低声的道:“她父亲母亲兄弟全死了,我这个赶尽杀绝的仇人女儿还获了公主的封号,你不知道,我出嫁前她来看望过我多回,同我说她们家里的所有人和事,她曾是真心实意把我当成自己人的。”
“你也曾真心实意的想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她必然也清楚吧。”
“清楚不清楚的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她长舒一口气,“明日我们去大相国寺祈福,给付长欢祈福。”
我好奇地问:“给恪王妃祈福?她是怎么了?”
“有孕了。”覃妧靠在厚实的垫子上,“嫁到他们宋家七年才有孕,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老马,你说若是定北王府不倒,她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怀上孩子?”
“难说。”我摇摇头,“怪不得赵姑娘惊着马车让恪王这般紧张,原是这样。”
“恪王是陛下的嫡长子,她这胎若是个男婴,便也是顶尊贵的了。”
“若是个女婴呢?”
“不好。”她干脆地道:“不能给付长欢撑腰。”
“原来明日大相国寺便是为着这个。”我试探地说。
覃妧闭上眼,神情忧郁,“便是为着替付长欢求个皇孙,一定要是皇孙才好。”
我望着她陷入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中。覃妧这个人,大部分是贪慕虚荣装腔做调,也偶尔有这样笃定的善意,用着她所看到的东西去替每个人衡量,或好或坏,或置之不理或操之过急,总是特别的难以捉摸。
皇孙便好吗?我不太清楚,那也是付家的孩子。
“禀公主,到了。”
车夫在外面请示。
我先行跳了下去,替她撩开车幕,覃妧弯腰走出,扶着我的手下了马车。
卫国公府的大门口,夫人陈氏眉开眼笑正同人说着话,见到覃妧忙叫起来,“未已未已,你来,我有事要告知你!真正是大好事!”
“小娘你是得了诰命的国公夫人,不要总得意忘形,街对面还住着别家官眷,明日聚在一块又要谈论你的嗓门了!进去再说。”
覃妧揽住她往府里头走,立在一旁的两个人忙张口道:“小人是平信候府家奴,世子命小人给公主送来两盆昙花,是前个儿刚得的,这两日夜里就能开了。”
“进去送进去。”陈氏扭头冲他们招手,转过脸又和覃妧压低了声音欣喜道:“这花可稀得,我长到这般年岁还没见过呢!”
“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家世子有心了,我很欢喜这花。”
于礼数,她总是面面俱到。
五月下旬谢晖映送来价值两千金的遥关贴,至今三个月,陆陆续续送来不下半百件东西,但凡涉及贵重些的覃妧都一一回拒,收下的只有字画和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论花,这也是头一回。
陈氏在前头拉着她的手喋喋不休,“未已你同我说实话,你对平信候世子有没有意?他这些月跑的可太勤,总寻着由头上咱们府来,平信候夫人黄氏也总在我跟前说她儿子的事儿,我听口气,大抵是有意同咱们结亲。”
“我是个寡妇。”覃未已说的尤为直白。
“你怎么总不开窍!”陈氏恨痛,“叫我说什么才好!”
“小娘是嫌我这话太难听么?”她笑着道:“今年正月陛下原不打算册封我为公主,是想把我嫁给他的第三子靖王做王妃,我那时候便说过这话了。”
“几时候!你竟从未同我们说起过?!”陈氏吃惊极了,“未已,这可不兴玩笑,陛下那时候当真打算替你指婚吗?你是怎么回的话?”
“得陛下抬举,臣女才丧夫,臣女不愿意。”覃妧站定,看着陈氏坚定地说:“我可没有同小娘玩笑,陛下还说付家儿郎到底也不如他的儿子好,我却仍是那般回的话,一字未差说了两遍,然陛下才说那朕封妧妧为公主好不好?我默声,于是这公主便这样来了。”
“长姐……”覃妙迎上来,满脸惊措,“你真的同陛下说了这样的话?”
“那时候我原也不打算活的,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陈氏瞠目结舌,半晌才拍着胸脯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些!那可是陛下!”
“陛下怎么了?陛下就不准人说实话了吗?陛下就有权利把刚丧夫的女子再嫁吗?我和付长愉的婚事是他亲口指下的!陛下他怎么就能叫我嫁我就嫁!怎么陛下一句话就能叫我的日子过的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