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夜深人不静
郑鹰第一次见到苏衡如此挫败, 再加上吊着胳膊、无精打采,又因为熬夜救治,脸颊下巴青青的胡茬和黑眼圈, 生生把十九岁的英姿少年郎磨出了颓废中年的疲累。
尤记得鹿鸣涧出诊时, 他被勒令待在马车里, 军士们要逃营、陆百川独力苦撑、赵礼殚精竭虑……那时所有人都很绝望, 只有苏衡穿着隔离衣在营地里不厌其烦地走访、察看尸体,即使无果,也能伸展着双臂晒太阳,那样的淡定从容, 直到最后查明病因。
自那时起, 郑鹰就苏衡刮目相看。
铜钱和陈牛都眼巴巴地看着苏衡,希望他能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展现出堪比鬼神的医术,救治国都城的病患。
苏衡整个人处于高压状态, 想愤怒高喊, 想随意打砸些什么,但被理智束缚着,只能和自己过不去, 但是越来越多的愤怒和无力, 把他逼向失控的边缘。
正在这时,苏行远提着灯笼走来, 嘱咐郑鹰:“鹰儿,去看一下, 惠民药局的郎中和太医们给了什么药, 开了什么方子。”
“是, 阿爹。”郑鹰立刻消失。
“大牛, 先去洗个澡,客厅有宵夜,吃了再睡。”苏行远拍了拍陈牛的肩膀。
“哎!”陈牛答应着,却挪不动步子,还是巴巴地看着苏衡。
“还不去?”苏行远甩去一个凌利的眼神。
陈牛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铜钱立刻回到病房,不错眼珠地盯着熟睡的熊孩子。
院子里只剩下苏行远和苏衡两个人,苏衡已经处于高压将崩的状态,看苏行远的眼神都不怎么和善,然后负气地坐在石阶上。
苏行远搓了一下苏衡的头,打趣道:“怎么?你是神仙下凡,手握灵丹妙药,救一切疾苦?”
苏衡没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闷闷地男桻回答:“当然不是。”
“那你这张像死了全家的脸,摆给谁看?”
“……”苏衡斜了一眼苏行远,“阿爹,能不能说自己点好的?”
“啪!”苏行远一记大力掌,呼在了苏衡的左肩。
“靠!”苏衡绷着脸,怒目相向,“你又打我?!”
“啪!”苏行远被一记大力掌打得偏了一下,一头磕在长了硬刺的灌木丛上,赶紧起来,脑门对应两个眉头的位置上被戳了两个红印子,像黄金圣斗士里的穆先生似的。
!!!
苏衡扭头就看到了怒目金刚似的白霜落,“……”阿娘威武!
“说多少次了,不准打衡儿!你铁石心肠啊?衡儿都这么累这么辛苦了!”白霜落很生气,又拍了苏行远一下。
“我儿子!”苏行远属鸭子的。
“大牛啊,把蓝花大碗里的鱼面都吃了!”白霜落扭头向厨房喊。
“真的吗?好嘞!”陈牛特别开心地回答。
“咕……”苏行远的肚子里传出了敢怒不敢言的抗议,只能弱弱辩解,“鱼肉都是我拆的。”
“饿着吧你!”白霜落愤愤地连拍了苏行远好几下,才把苏衡拽起来,“衡儿,走,阿娘给你做了好吃的鱼面,滴了香油的,还卧了两个水扑蛋,你喜欢吃的绿菜管够……梅子茶也煮了很多……”
“谢阿娘。”苏衡被苏氏夫妇逗乐了,走进客厅就闻到了鱼面的香气,真的饿了,好饿啊……
苏衡只吃了一根鱼面,就被鲜香爽滑的面条给征服了,饥饿感山呼海啸般袭卷而来,吃得筷子不停,五分钟就消灭了一碗。
白霜落被吓到了:“衡儿,你等会,不能这样吃!”
“啊?”苏衡只觉得两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低头一看才发现,大面碗里干干净净,“我吃的?”
白霜落拿走了苏衡的筷子:“好吃么?”
“好吃!”苏衡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另外两碗,这才慢慢拍发现筷子在白霜落手上。
白霜落心疼地替苏衡捋了一下头发,“你阿爹的病人不少,有个打渔的伤得挺重,诊金药钱都不太够,你阿爹看他一家老老小小的不容易,就施了药,他也听话,说什么做什么,后来病好了。”
“打渔的说等攒了钱会来还药钱,时常有逃药费诊费的人,所以你阿爹也只是听一耳朵,没当回事。”
“没想到那人很守信,每个月都来给药钱,有时多有时少,每次来都会带一条鲜活的白鱼,最后一次,他在厨房给我们做了鱼面。”
“把白鱼拆肉搅打成鱼泥,和上面粉,做成鱼面,味道非常好。”
“我们都说特别好吃,建议打渔的可以做个推车,到岸上卖鱼面,也能补贴一点家用,”白霜落摸了一下苏衡消瘦的脸颊,“哎呀,扯远了。”
“嗯?”苏衡一怔。
“受伤重病的人很多,生计艰难的也不少,但那个打渔的恢复得最好,”白霜落笑着说,“你阿爹施药看诊一视同仁,你知道为何?”
“因为打渔的最听话,所有的忌口都照做了,一日三顿药都按时喝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的鱼特别多,就上岸卖鱼面。”
“郎中治病不能治人,病患也是要自救的。”白霜落眼底满是慈爱。
苏衡有了一碗鱼面打底,整个人被美食的治愈功能缓解了些许愤怒,又被白霜落这句解咒般的话点醒了,立时,所有的负面情绪四散而去,如释重负。
是的,医患双方、预防双方,是个需要双方共同努力的事情,当病患不愿自救、不能好好地预防,医生的努力只能是白工一场。
苏衡笑着问:“阿娘,能再来一碗么?还饿啊。”
白霜落这才把筷子还给苏衡:“细嚼慢咽,没人和你抢。”
苏衡喝了一口汤,问:“那阿爹怎么办?”
“饿着。”白霜落看到苏衡总算有了笑脸,这才放下心来。
等苏衡吃饱喝足,郑鹰也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很无语——清热解毒药内服,原因也很简单,之前药局卖了好多便宜大罐的虫咬伤。
苏衡和苏行远互看一眼,看样子郎中和太医们达成一致,既然水泡不是烫伤引起的,就按虫咬处置,先把病患打发走再说。
这是保守的治疗方法,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最大的错处是水泡的处理。
炎热的夏天,脸颊、后背和手肘等处的水泡,靠身体自己消泡的时间内,不碰破水泡的可能性极低,碰破水泡后的处理才是关键所在。
惠民药局看似认真诊治了,然而收效甚微,会有更多的病患因此继发感染死亡。
苏衡再次闭上眼睛,预防这一环没能奏效,看诊治病需要花钱,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卖掉纱帘换取银两,只要虫子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被咬,进入恶性循环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苏行远开口:“说吧,为父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苏衡拿来一张纸页,把这个恶性循环画在了上面,写得十分简洁扼要:“纱帘这个环节已经没用了,就算现在派人去抓收购布料的人,时间不够。”
“现在让瑞和布庄再大批生产,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抓住并消灭虫子,不让新病人产生,然后再想出最好的处理方法,可是水泡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处理完毕以后的药也不够。”
“水泡这个就交给为父,”苏行远极为淡然地分担了相当沉重的部分,“找虫抓虫灭虫就交给你了。”
“谢阿爹,”苏衡顿时觉得压力骤降,说完顺利躲过了苏氏大力掌,“我去问问锦儿看。”
郑鹰给自己找了点事情:“我派人追查收购布料那批人的底细。”
……
国都城城门的最高处,一名鹰卫和一名禁卫在背光的阴影里相对而立:
“计划很顺利,太医院和惠民药局的那群废物不出所料,全都吓破了胆,现在连夜诊治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静山观没烧成,静妙法师还活得好好的,你还有脸说计划很顺利?”
“打草惊蛇,现在宫中防备更加严密,国都城的防备也提升到了战级,瞧瞧你们这群蠢货干的好事?!”
“惠民药局郎中得了,太医也得了,最重要的是,赵国公的嫡孙长了水泡,不出五日消息就会传出去,到时,国都城必然民心大乱。”
“太医郎中无能的消息不胫而走,暴乱一触即发,趁乱行事易如反掌。”
“这整件事情,最不能控制的就是苏家,若真是易如反掌,苏家早就该烧成一捧灰了。”
“你们大概是忘了苏衡苏行远那一拨人也在国都城吧,为什么静妙法师中了毒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雅公子还活得好好的?”
“这……”
“大国师的计划天衣无缝,现在处处破绽,你们再不想法子灭了苏家,就等着自尽谢罪、遗臭万年吧。”鹰卫说完,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苏宅被护得像铁桶一般,哪有这么容易得手?”禁卫喃喃自语,独自站立许久,又加入经过的巡逻禁卫队。
高挂的明月被厚重乌云吞噬,柔和的月光消失不见,夜风猛地变强,吹得挂在城门上的旗幡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