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误入禁地(下)
“你看到什么了?”郑鹰被苏衡吓到了。
苏衡闭上眼睛, 刚才受惊过度,肾上腺素飙升耗损以后,现在手软腿软地爬不起来,干脆继续躺着;却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越来越远, 消失得极快。
“你真的看见了?”郑鹰观察苏衡不少时间, 他绝对不是胆小的人, 尤其是听说黑骑小六半张头皮掉下来,秘医们吓得不敢进, 也是他进去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好治疗方案。
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妖,才能把苏衡吓成这样?
苏衡闭着眼睛,心如擂鼓, 好不容易才勉强恢复平静, 在郑鹰的注视下爬起来,欲言又止, 最后决定把这个发现烂在肚子里, 那张诡异又斑驳的脸庞与雅公子有七成相像。
受惊过度的瞬间, 让他以为那个就是雅公子。
“你还好么?”郑鹰见过累得半死的苏衡, 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像个活死人。
“不太好。”苏衡扭头进了卫浴房,在淋蓬头下面冲了不少时间,直到郑鹰不放心地敲门,才换好衣服出去。
郑鹰觉得苏衡多半是吓傻了, 但又觉得不像。
苏衡又用放松法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一遍遍地回忆那张脸,在火把的亮光下泛着油光, 有明显的异味儿,像许久没洗澡的人,一张嘴的臭味儿,多半是有时间没刷牙了。
再联系郑鹰说的,有人定期送吃食和衣物,看来这个“塔镇妖”就像运宝司建在“闹鬼地”的原因一样,不让人轻易试探和靠近罢了。
苏衡又拿出一本极小的便携本,上面记录着之前和钟昕一起讨论时的疑点,有一条上面打了五个问号,“你不是生而尊贵的人……钟昕害怕那个声音,会吓得浑身冰冷。”
盯着这条记录,他不由想起与钟昕第一次负距离后的闲聊:
“你这个样貌,寻常人家应该生不出来吧?你在宫中和运宝司行走这么些年,就没发现自己长得和谁有点像么?”
“各种宴会围猎的场合,只有人赞美我的样貌和风度,从未有人提过我像谁,哪怕是玩笑话都没有。”
苏衡整个人都不好了,运宝司的冰寒禁地和困住的妖,再加上那张斑驳的脸,就算睁眼说瞎话,他也不敢说和雅公子没关系。
尤其是钟昕说原主以前的记忆尽失,会不会和这个禁地有关?甚至于,原主小时候就住在这个禁地里?
苏衡一阵阵地头皮发麻。
即使这样令人惊悚,苏衡还是窝在角落,把那张脸画了下来,收好便携本锁进柜子里,那一刻,仿佛把这段记忆也关了起来。
苏衡做完这些,又坐到池塘边,放空自己。
郑鹰又坐到苏衡身旁,哥俩好地搂一下肩膀:“放心,鹰哥一直都在。”
“鹰哥,”苏衡并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最多拍一下肩膀,这样被搂紧还是不太适应,“坐一起有点热。”
“你有没有把我当哥?”郑鹰不开心。
“说得好像你很把我当弟似的,”苏衡反唇相讥,“真要当哥,别装昏装睡。”
“我在饥饿疲惫的时候,更能聚精会神,只是想借这样的状态,回忆起那晚谁打伤了我?即然有能力打伤我,为何还让我掉落在地给你提醒?”郑鹰终于说出原因。
“就像一头困兽,陷入绝境反而更凶猛。”苏衡坐得离郑鹰远一些,避免大眼瞪鹰眼的尴尬:“想起来了么?”
郑鹰摇头,眼神像落水狼狈的金雕。
“不着急,慢慢来,”苏衡安慰着,“别为了这些,把身体搞坏了,不值得。”
“值得!”郑鹰的眼睛倏地睁大,“那是我要守护的地方。”
“苏家走水,你冒死救父母阿伯天经地义,可是你又闯火海把我背出来,就没想过可能死在里面么?”郑鹰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
“我只想救人,”苏衡不明白郑鹰眼中暗藏的情绪波动,“一秒都不能耽搁。”虽然事后想想,也觉得害怕,但转念一想,反正没事,有什么可怕的?
郑鹰再次沉默,看着苏衡,几次欲言又止,可是又觉得,除了现下的情形,大概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说了:“雅公子提过遇见我的那日么?”
苏衡点头。
“那日比赛时天气晴好,我受伤倒地不起的时候,忽然变天,下起了大雨。”
“有好些贵人们在等自家马车,侍从奴仆们在雨中替他们打着伞,无数眼神注视着我,大雨把我淋透了,我在雨中苦苦哀求,求大人为我治腿,等我的腿好了,一定能拿下更多满堂红。”
“同队的指着我哈哈大笑,说断了腿的废物雨天发梦,笑得最大声的,是整日哥长哥短、要和我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他们的眼神比雨水还要冷……”
“大人扭头就走,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漫天大雨里,我疼,我冷,躺在满是泥水的地上,动弹不得。那时候我从胡袖里抽出一柄短刀,准备了断,却迟迟下不手。”
“因为我不甘心,我还没看到天道好轮回,没看到恶有恶报,我不想死,我恨,我怨,我怒,可是一只蝼蚁的怨怒,又有谁能看得见?”
“我后悔了,没在那位大人扭头的时候扑过去同归于尽!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苏衡注视着郑鹰带着水光的眼睛,被里面的绝望震惊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雷声一阵阵,闪电一道又一道,有个孩子撑着伞走来,大雨打湿了他昂贵的衣摆,闪电照亮了他惊人的样貌,他注视着我,伸手拿走了我的短刀,回头问,清明,担架怎么还没来?”
苏衡立刻意识到孩子就是钟昕。
“捡我的是十二岁的雅公子,我完全恢复那日。他说,应该另外取个名字,庆祝一下,我有身为奴仆的自觉,其实不是自觉,而是害怕。为了救我这条蝼蚁之命,雅公子用了不少珍贵药材。”
“我这辈子肯定还不清,他问我时,我只剩害怕,因为我付不起这些钱。”
“我回说不敢。雅公子说我一身正气,就姓郑,一只蝼蚁竟然有一身正气,哈哈哈……”郑鹰笑了。
“又问我想取什么名,我自小看着鹰卫的鹰纹旗幡长大,脱口而出,姓郑名鹰。说出来就知道自己放肆了,没想到雅公子说,你有一双鹰眼,又生性孤傲,正合适。”
“雅公子又说,既然名字里有鹰,就应该成为金雕一样的猛禽之王,给我五年时间,让我成为黑骑左将大人,如果成不了,就在运宝司当一辈子杂役。”
“我同意了,”郑鹰把胳膊垫在脑后,“也做到了。我觉得这世上,不会有和雅公子一样好的人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你不应该叫我粉身碎骨地报恩么?”
苏衡笑了:“不是说了吗?如果哪天我死了,或者不见了,你要替我照顾阿爹阿娘和苏伯,给他们养老送终。这也是报恩啊。”
“能不能说自己点好的?”郑鹰瞥了苏衡一眼,“听着像遗言,不吉利。”
“这就是我的心愿,有什么吉利不吉利?”苏衡想了想,没来由地想到之前还与钟昕讨论过,死了捐献遗体当大体老师呢。
“我想说自己的愿望,你必须听好,”郑鹰变得严肃,“好好照顾雅公子。”
“嗯?”苏衡楞住了,“鹰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郑鹰一脸理所当然,“你要好好对他。”
苏衡先是脸上隐隐发烫,转念一想,反正在苏宅已经当众宣布过,也没什么好否认和纠结的,但是郑鹰这样一说,又让人有些担心:“你是不是知道雅公子一些什么?”
郑鹰没想到苏衡这么机敏,沉默片刻才抬起头:“有次执行公务,深夜入夏宫,听到有人说,运宝司的狼崽养不熟就只能杀了,杀之前要物尽其用。”
“有一段时间,我被鹰卫借调守夏宫,那个暗哨位置很偏僻,经常有王公大臣、皇后妃子暗中接头,谈论许多事情,”郑鹰第一次和人谈这些,“小雅公子是从禁地走出去的。”
“这是拼凑出来的消息,黑骑不能进入禁地,我无法查证,”郑鹰说完也有些茫然,“一直觉得这是捕风捉影的流言。”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真到那时,我带领黑骑们拼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见得能救得了雅公子。倒是你,军医,你有这样的屋子,有鬼神之技的医术,你可以。”郑鹰极为认真。
苏衡的呼吸一滞,脑子乱作一团。
“你刚才出去,是不是见到了那个妖?”郑鹰生怕苏衡不够混乱似的,“那个妖和雅公子长得很像?”
苏衡如果是台电脑,这时候也死机了。
“就算雅公子真是妖之后人,我也拼了这条命保护他。”郑鹰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苏衡连续深呼吸,默默从一数到一百,才重新有了说话的力气:“你就不怕把我吓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