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松花园倚于郡亭宫的偏僻一角,原先居住的才人郑氏,封了贵嫔,早搬了去处,主殿也就荒废了下来。侧殿养了花草,这个时节满墙的天竺葵,满树的云华,花瓣飞摇似落雪。
园内一方翠绿的池塘,宫人们搬来了藤椅,面着一院盎然生意,供孟云泽垂钓。
“主子,鱼竿子动了,快看。”
孟云泽倚在藤椅里,着一身薄衫,抬手揭开盖在脸上的话本子,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提起鱼竿子,一尾鲫鱼跃出水面,溅起波光。
梳双髻的宫女解下钩,把鱼递上前给她看。
孟云泽摸着下巴,眯眼把这扑腾的鱼上下打量,“和上回咱钓上来的是不是同一条?”
“哪能啊,主子,那只是鲶鱼,今个这鱼煮一锅汤再合适不过了。”
“太小只了,放回去吧。”孟云泽嫌弃道,“养肥了自然是我的盘中餐。”
她把这池塘看成自己的囊中物,水里的活物已经在她经年累月的蹲守下钓无可钓,连泥里的黄鳝都被扒拉出来,仅剩的几条已经快成精了。
“地儿太小了。”
“主子,叫内务府给咱们送些鱼苗便是。”
孟云泽自小经常和南郡老家的半大孩子们去山野玩耍,看惯了大川大河,净做些爬树揭瓦的行当,十二三岁随父亲入京,父亲为官十几载从主薄做到光禄大夫,把家中幼女送入宫,原以为孟云泽能在后宫立足,得到皇帝宠爱,荣华富贵在望。
可转眼三年了,甭说得到皇帝青睐,孟云泽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几回。
她乐得自在地打理松花园,尤其是主殿的郑氏走后,整个郡亭宫成了她一个人的天下。
她母亲这日进宫,先去拜见了中宫皇后,随后就去了郡亭宫。
外面没个看守的奴才,庄氏长驱直入,冷眼打量周遭,迈进破落的正堂,才见着宫人的踪迹,她身侧领路的太监咳嗽几声,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瞧见了,慌张地过来行礼,“夫人。”
“你们才人呢?”
“这……”宫女磕磕巴巴地说,“奴这就去通报。”
“不必了。”庄氏道,“别惊扰了才人,我倒要看看她这是过得什么日子!”
小宫女着急忙慌地不知如何是好,被庄氏的眼神一看,更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地跟在后头。
庄氏走到松花园敞开的木门前,只听里头一阵嬉戏打闹,十来个宫人捋着袖子分成左右两边,中间立旗子为界,扯着个绳子你来我往,你挣我拽,另外若干人呐喊助威,擂鼓叫嚣,好不热闹。
僵持片刻,局势朝一边倾去,宫女们随着惯性摔得七歪八倒,直哎呦地叫唤。
“主子,是咱们赢了上筹!”
“这不公平主子,他们都坐地上儿啦!”季庚揉着腿爬起来,抱怨道,“算犯规了吧?”
“才没有呢。”另外欢呼的一伙人里面说,“有谁定规则了?”
“是不是玩不起啊?”“季庚,没想到你胜负心这么重呀!”
季庚被说得差点抹眼泪,连忙扑向孟云泽,“主子,你瞧他们太过分了!”
孟云泽应道:“是是,我叫他们不说了,季庚来定规矩好不好?”
那伙里的一个宫女不甘道,“主子岂可独惯季庚?都为她破了多少次例了。”
孟云泽:“啊,这也有道理……”
两方僵持不下,另外一道冰冷冷的声音传来:“才人实在是好兴致啊。”
园内当即一静,宫人们纷纷恭敬行礼,庄氏扫视一圈,只能说不堪入目,没规没矩惯了这礼也是歪歪斜斜,尤其是她才从皇后宫里出来,那是各个循途守辙、依头顺脑,两相对比,郡亭宫简直不成体统。
桃树旁一个年纪轻的女子站起身,宽松薄衫,乌发用布带拢着,微笑着道:“母亲。”
庄氏也是好久没有见到这个女儿了,好不容易进趟宫,即便是再不满现下的场面,但对亲生骨肉不免动容,紧接着孟云泽的下一句话让她的怒火冲上了天灵盖。
“母亲,带新话本了么?”
一众宫人陆陆续续出了园子,池塘畔剩下母女二人。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德行?”庄氏的不满愤懑一股脑地爆发出来,指着孟云泽的头发和衣着,“宫里哪个人似你这般形迹无状?这般管教手底下人?我是如何教导你的,你倒好啊,竟让他们玩起了民间莽夫才玩的牵钩!”
孟云泽说:“母亲,我错了。”
她端来茶盏,要递给庄氏。
庄氏问:“你错哪了?”
“错在纵容宫人玩民间的把戏,不合宫廷的风范。”孟云泽道,“如有下次,我一定换个法子。”
庄氏伸出去接茶的手收了回去,道:“孟云泽,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你想想你入宫都多少年了,当初与你同一年入宫的郑才人,而今都是贵嫔,陛下眼前的红人,离大内多近呐,哪像你,待在这儿玩泥巴了三年!对得上你父亲的期望吗?!”
“是我让父亲失望了。”
“光知道有什么用,我回回来见你,毫不知道上进,咱们家快成了外面的笑话!我每年使多少真金白银给你打点,你以为内务府不给你缺东少西,是平白得来的吗?你一个才人,宫里头这么多奴才给你使唤,想想可能吗?”
庄氏怒不可遏地一甩手,朝外走,“你这舒坦日子,是过到头了!”
孟云泽拦,没拦住,扬着嗓子道:“给母亲磕头——母亲慢走。”
孟云泽的鱼苗没着落了。
她园里说学逗唱的宫人们被遣去了大半,季庚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打入宫来都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到了别处是适应不得的,哪儿也不去。”
孟云泽捧着话本子,眼也不抬地翻了一页,“那是自然的。”
“我对不住您,夫人指来了新的教养姑姑,来管教宫里的奴才,还把您珍藏多年的话本给收起来了。”
“嗯……”孟云泽看了半晌书,回过味来,“嗯?有这事?”
“就今早,您在松花园待到日上三竿,没去侧殿,是没有瞅见姑姑的威风,说了您何时能得圣上的宠幸,什么时候再把话本还与您。”季庚瞧着她说,“您手头上这可是最后一册了,慢些看罢,请您去见上一面呢。”
孟云泽愕然,“我?去见她?”
季庚点了点头,面露悲色,“没准要把您的鱼竿子……”
话没有说完,孟云泽已经出了园子。
教养嬷嬷是宫里辈分长的内廷女官,掌礼仪、司记,名唤祝思毓,将郡亭宫整顿了一番,年纪小的、会来事的的宫人全给打发了,虽跑了季庚这个漏网之鱼,但余下为数不多的宫人成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木桩子。
孟云泽迈进门槛,便发觉多宝阁上的藏品荡然一空,自己的弹棋、双陆和新制的风筝被塞进一个箱子,来不及心疼,见殿中立着一笔挺的身影。
“这便是孟才子吧?”祝思毓道,对孟云泽这大步流星、踩得地板咚咚响的作风感到惊讶,再观她披头散发、衣襟散乱的模样——外头的狂士莫过于此了,顿时明白这是个绝顶的麻烦。
“姑姑。”孟云泽抖开袖子摊手,“有什么冲着我来便罢,何苦为难这些个劳子。”
祝思毓严肃地施礼,挡在想去拿回箱子的孟云泽,道:“才人此话欠妥。奴奉皇后和南郡庄夫人之命,劝诫教导才人礼仪,莫要沾了玩物丧志的风气,至于您宫里将主子带偏的,是犯了大过,奴擅自替您发落了,还望才人莫见怪。”
“往后衣食住行,奴会一一过问,像今日这般日上三竿而起,万万不可。”
孟云泽陷入了静止,片刻道:“行行行,一切皆听姑姑的,往后我定痛改前非,那个话本能不能先……”
“不可。”祝思毓道,“话本子都是些什么灵异志怪、艳俗奇谈,主子若要念书,奴替主子过目。”
孟云泽惊道:“这也行?”
祝思毓唤旁边的宫女递来厚厚一沓书。
孟云泽松了一口气,然后拿起来一看,见是《女戒》、《女训》、《诗经》若干。
她睁圆了眼睛,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皇后娘娘仁德,免了许多繁文缛节。以才人的位分,不必早晚去给皇后请安。但是重要的大日子是少不得随众嫔妃去立政殿拜见。”
祝思毓这话说委婉了,依照孟云泽的位分连给皇后请安的资格都没有,寻常她便混在人堆里敷衍了事,只怕皇后都不记得后宫里有她这么一号人。
“明日正逢上巳,才人不妨起早去看望皇后娘娘。”
孟云泽眉头打成结。
“您若是得闲了,别总守在池塘边,多去立政殿说说话。”
“为何?”
祝思毓只好把话挑明白,“倘若您连皇后的面都见不着,何谈圣上呢?”
祝思毓教过不少进宫来的名门闺秀礼数,亦曾侍奉过妃嫔,只不过可惜的是都不了了之,能够让主子获得皇帝的荣宠,曾经是她最大的执念。前一位是以美貌冠绝后宫的丽妃,鼓动皇帝大兴土木在寺庙山上建造行宫,除夕夜燃了上百车的沉香木,皇帝竟然一一应允,以致满城异香。
从外界来看,当然以为丽妃圣眷正浓,摘星揽月都不为过了,往来送礼者快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然不过半月,就叫修建行宫征来的百姓将她从高楼推了下去。却未见皇帝有半分抱憾。
后来的淑仪乃是恭谨柔顺的典范,宽仁待物,闻弦歌而知雅意,相较眼皮子浅的丽妃,她懂进退明事理,这样的人物必然擅于揣测人心,偏偏陛下喜怒无常,可是走得比前一位还快,短短数日,被皇帝下命砍去了脑袋、夷三族。
祝思毓至此收了念想,并不对孟云泽寄予厚望,在她看来,孟云泽若能够得宠,无异于母猪上树,恐怕会落得淑仪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