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八
云珺葶在得知云野出生时, 第一反应是困惑。
困惑程连玥和云海槟这种随时可能会散掉的婚姻，为什么还要再带一个无辜的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来。
不过起初的困惑褪去, 她就没再升起过什么其他想法。
没想法，也同样意味着没期待。
云珺葶眼中，他们一家子都不算什么好人。
云海槟自私自利花天酒地，程连玥酗酒成性喜怒无常，而她……
她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察觉到，她和周围的大多数小孩都不太一样。
在大多数小孩最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年纪，她却无师自通地已经能够看破多数成年人七拐八拐的心思，也早早地学会将自己的心思也七拐八拐地往肚子里藏。
所以她对这个新出生的小孩没有丝毫期待。
云野不管是像程连玥像云海槟，还是像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家里多了一个小孩这件事, 对云珺葶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云野被安顿在距离她房间很远的婴儿房，她照常每天上学上补习班，回到家就洗澡睡觉。
因此云野从出生到住进婴儿房将近一年的时间, 除了最开始程连玥抱着给云珺葶见过一次，云珺葶就再没见过云野。
第一次和她这个血缘上的弟弟有接触, 是她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
那时候云野七八个月大，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那天是个阴雨天。
云珺葶的补习班停了课, 她难得一天无事在家，便窝在家里的书房随便找了本书看。
窗外的雨声时轻时重, 以至于云珺葶没太注意到，婴儿的啼哭声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云海槟和程连玥不常在家, 所以请了保姆来照顾云野。
但大概是因为雇主对孩子都不怎么上心, 请来的保姆照顾小孩也照顾得十分粗糙。
云珺葶有时候晚上在家，时常会听到小孩饿了的啼哭声。
基本上都要哭上一阵，才能听到保姆哄小孩的声音响起。
因此云珺葶最开始听到婴儿哭声的时候, 没太在意，很快就敛了心神继续看书。
然而这一次，小孩哭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哄。
书房就在婴儿房旁边。
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响，惹得云珺葶好半晌过去都没能够看进去几个字。
大约过去四五分钟，仍旧没等到保姆的动静。
云珺葶烦躁地放下书，起身出了书房。
那是云珺葶第一次看清楚她这个血缘上弟弟的长相。
十分白净漂亮的一个小孩。
大概是因为没能够被照顾得很好，个头比寻常七八个月大的小孩要小上一圈。
云珺葶进到婴儿房时，小孩正哭红了一张脸在婴儿床上挥舞着小手小脚。
她走到婴儿床旁，小孩也没反应，仍旧张着嘴巴嗷嗷地哭着。
云珺葶不会哄小孩，站在婴儿床旁站了半分钟，被哭声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没忍住声音不小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只是随口的一说，婴儿床上的小孩却仿佛听懂了一般，竟然真的慢慢地停下了哭声，挥舞着小胳膊小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
停下哭泣的小孩很轻地一下一下打着小哭嗝，嘴巴瘪着，明显是饿得厉害。
云珺葶皱着眉头看了小孩一会，才抬头看了眼房间。
云海槟和程连玥对孩子不上心，钱倒是很舍得花。
房间里的奶粉备了很多，奶瓶也大大小小地摆了一排。
云珺葶走到明显是用来泡奶的小桌子旁，研究了一会，按着说明书泡了半瓶的奶，才拿着奶瓶回到了婴儿床旁。
她没给小孩子喂过奶，不清楚这么小的小孩喂奶有什么讲究，拿着奶瓶站在婴儿床旁，正犹豫要不要去找一下保姆的时候，婴儿床上明显饿坏了的小孩却忽然咿咿呀呀地对她挥舞起了手脚，看那模样像是要去抱她手里的奶瓶。
云珺葶静默着思索了片刻，把奶瓶稍微凑过去了一点。
刚凑到小孩嘴边，小孩就很自觉地叼住了奶嘴，开始卖力地喝起了奶。
小孩刚喝上两口，云珺葶就发现她拿着奶瓶那只手的小拇指被小孩只有一点大的小手握住了。
握得很紧，像是怕她喂到一半就忽然跑掉似的。
后来的一整个喂食过程，小孩都一直很乖，不哭不闹。
云珺葶不清楚别的这么一点大的小孩是不是也会这么乖，但她当时产生了很浅的一点念头，她觉得这个小孩，也许会和这个家里的包括她在内的其他三人都不太一样。
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是对的。
云珺葶记事早，三四岁的事情她都能记得清楚。
从她记事以来，她就清楚她自己的脾气很臭。
她还小的那几年，云海槟和程连玥还时常会在家。
但在家并不意味着是件好事，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是常态，家里的锅碗瓢盆，每天都至少要碎上几个。
有时候云海槟和程连玥吵热了脸，就会把她也扯进来一起骂。
但她从来不会老实挨骂，他们怎么骂她，她就怎么骂回去，反正谁也别想给谁好脸色看。
云野和她完全相反。
小孩子长到三四岁大，脸上挂着婴儿肥，短手短腿的像个小包子，每天见了人就是笑，浅浅的两个酒窝挂在脸上，像年画上的娃娃。
家里每次有人吵架，他也只会乖乖地坐在一边，等一群人吵歇下了，他才会迈着一双小短腿，挨个地安慰。
“姐姐别生气。”
“妈妈别生气。”
“爸爸别生气。”
脾气软得和整个家都格格不入。
简直像是云海槟和程连玥负负得正得来的小孩。
云珺葶时常觉得，云野这样的小孩，随便放到哪个普通人家庭，都会是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但可惜云野出生在他们家，这个家里的人全都自私自利，没人会格外爱他。
云海槟外面的私生子不知道一只手数的过来数不过来，程连玥心情好了就宝贝宝贝地叫云野，心情不好就骂得比什么都要难听。
云珺葶对这个弟弟也从没有过格外关照，只是偶尔出门时看到些小玩意儿，会顺手买回家送给云野。
她买得随意，但云野每次收到礼物时，都会兴奋地像是收到了什么绝世大宝贝。
随便一个巴掌大的小玩具汽车，都能开心好几个星期，每每她放学回家，小孩就捧着玩具汽车“姐姐姐姐”地叫她，然后兴奋地跟她演示小玩具汽车的不同玩法。
云珺葶见云野开心，买礼物的频率也便高了起来，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云珺葶从上初中开始，心里头就有很明确的念头。
等到满十八周岁，高考考去别的城市，她就要彻底脱离这个家。
她多的是赚钱养自己的办法。
反正她和云海槟程连玥都是相看两厌，她讨厌这个家不愿意再待，他们也不会在意她离不离开。
初中毕业那年，云珺葶和家里大吵特吵了一架。
因为云海槟私自改了她填报的中考志愿，以所谓的，为了让她接近更上层人士的名义。
那是十六年来云珺葶气得最狠的一次，她无所谓读哪所学校，但她极其讨厌他人背着她擅自替她做决定。
她当天离了家，在外面一天越想越气，夜里回了家，原本打算提前计划直接收拾东西走人。
结果刚打的到家，一下车，就发现大门口坐着个人。
夏夜里蚊子多，小孩被叮了满身的包，一双手忙不过来地这抓抓那抓抓，但就是愣坐在门口不动。
直到云珺葶出现，小孩才忙得拎起原本放在脚边的什么东西，满脸笑容地跑到了云珺葶身边。
“姐姐，你去哪里了啊？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云珺葶对上云野的笑，勉强压住了一肚子的火，随口回答：“有事。”
说完她就径直迈开腿往屋子里走。
云野跟在她身旁，一双小短腿迈得辛苦。
家里空荡荡的没再有其他人。
云珺葶也没有避着云野，径直回了房间收拾东西。
她收拾东西的整个过程，云野就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看着她。
直到她快要收拾完，小孩才奶声奶气地开口问她：“姐姐，你要走吗？”
云珺葶“嗯”了一声。
小孩轻轻地抓着手上被蚊子叮出来的一个大包，过了好一会，才又轻声地问：“什么时候回来呀？”
云珺葶动作一顿，隔了一小会才冷着声音回答：“不回来了。”
说话间，她已经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放进了行李箱。
正要拉上行李箱，门口的小孩忽然慢慢地挪到了她身旁，而后捧着手里一直拎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这个给你。”小孩轻声说，“我回家的时候，门口的保安叔叔说看到姐姐很不开心地出门了，姐姐吃这个，就可以开心一点了。”
云珺葶停下动作，朝云野手上拿着的东西看去。
她这才看清云野手上拿的是一块小蛋糕，夏日天热，蛋糕都快化得要看不出原样了，也不知道这傻小孩捧了这蛋糕多久。
“你买的？”云珺葶收回落在蛋糕上的视线看向云野。
云野摇摇头，亮着眼睛十分认真地说：“是今天在幼儿园里老师奖励的，全班只有表现最棒的小朋友才有，所以我拿到的时候特别开心，现在我把这个开心的奖励给姐姐，姐姐是不是也会开心一点了？”
云珺葶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盯着云野手里的蛋糕一时半会没了动静。
半晌后她接过云野手里的蛋糕对云野道了声谢，瞥到云野手上的蚊子包，她起身到一旁的桌子上拿了一条止痒消肿的药膏，给云野涂手上脚上密密麻麻的蚊子包。
小孩乖乖地站着，时不时地对她说一声“谢谢姐姐”。
云珺葶冷着脸没有回应。
直到涂到云野腿上的蚊子包，云野转身背对向她时，她看到了云野小腿肚子上一道极其明显的划痕。
伤口面积不小，明显才结的痂。
云珺葶眉头一皱：“这怎么回事？”
小孩低头看了眼云珺葶盯着的腿肚子，小声回答：“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吵架，爸爸摔了盘子，不小心划到了我的腿。”
云珺葶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他没找人来给你看？”
伤口明显没处理过，是自然结的痂。
云野摇摇头：“妈妈骂了他，他接了电话，就走了，妈妈追着出去了，也没有回来了。”
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可能是见云珺葶脸色太差，又见云珺葶没再继续给他涂蚊子包，小孩一双手卷了两圈衣摆，带着几分忐忑地开口：“姐姐，你去哪里，可以把地方告诉我吗？远吗？我可以偶尔去看看你吗？”
云珺葶沉着脸色暂时没有回答。
小孩将衣服的下摆卷成一团，眨了眨眼睛，声音更轻地又说：“我可以把小玩具汽车送给你，我最喜欢那个了。小独角兽也可以给你，我知道，那些都是你买给我的，等我以后赚钱了，我也买给你，我会努力赚钱的，所以你可以不可以……不要走太远。”
云珺葶抬眸看向面前的小孩。
四岁的小孩，除了脸上的那点婴儿肥，整个人都瘦巴巴小小的。
云珺葶在云野这个年纪的时候，云海槟和程连玥对这个家的责任感还没有低到现在这种程度。
所以她早几年其实过得比云野要幸运一点，至少没有到几乎被丢下不管不顾的程度。
云珺葶垂眸看着云野腿上的伤口。
因为没有处理，伤口周围一圈泛着红，俨然是有要发炎的迹象。
云珺葶脑中忽地产生了一个荒诞却又感觉合情合理的念头。
如果就这么丢下云野一个人给云海槟和程连玥，这孩子被他们两人养死都不是没有可能。
云珺葶对未来十年内的计划很简单。
她现在有足够的存款，足以支撑她到成年开始创业。
云野很乖，几乎从未吵闹过。
多养他一个，其实也就只是添双筷子的问题。
云珺葶觉得也不是不行。
不过现在不行。
她还没有成年，云野还只有四岁，如果现在带云野离开，指不定哪天云海槟或程连玥其中哪个发了疯，就会来给她添堵。
云珺葶拧着眉头垂眸看着地上快要化掉的蛋糕。
片刻后她暂时放下手里的药膏，抬手将蛋糕从盒子里拿出，用勺子挖了一口吃。
并不是太好吃的蛋糕，甜腻得有些过分。
可云珺葶抬眸，对上云野分明很馋却忍着的亮晶晶的小眼神，忽然又觉得蛋糕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吃。
她吃掉一半，将蛋糕放回到盒子里，看向云野，道：“谢谢你的蛋糕，我的心情好一些了。”
面前的小孩顿时笑起来道：“那太好了！”
观察一个人的真实情绪是云珺葶小时候就会的事情。
因此面前的小孩是真的替她开心又有多开心，云珺葶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心情好了，所以我不打算走了。”云珺葶再次开口。
小孩一双眼睛睁圆，明显更开心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她：“真的吗？”
云珺葶点头，又很快道：“但只是现在不走，三年后我还是会走。”
云珺葶看着面前小孩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继续道：“不过我可以给你选择，三年后我离开的时候，你可以选择跟我离开，或者是留在这个家里跟着爸爸妈妈。”
小孩的眼睛一瞬间又亮了，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他马上开口道：“要跟姐姐走！”
“好。”云珺葶重新拿起药膏，替云野涂剩下的蚊子包，“但是你要听我的话，这三年里你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
面前的小孩猛摇头表示不会改变主意。
云珺葶替云野涂完剩下的蚊子包，站起身，将剩下的那半个蛋糕递回到云野手里，说：“我吃不下了，这剩下的给你，我去叫家庭医生过来，你坐在这里等着，你腿上的伤口要处理。”
云野抱着蛋糕点点头，很乖地主动往地上一坐。
云珺葶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云珺葶一直是一个算得很清的人。
云海槟和程连玥给她花钱供养她长大，那么她以后也会把这份钱还回到两人身上。
云野真心待她拿她当家人，那么她也可以同样视云野为家人。
她从不觉得自己亏欠云海槟和程连玥什么，也同样不觉得云海槟和程连玥对她有什么亏欠。
如果云野七岁那年没有出事，她也只会按照原定计划安静地带着云野离开。
可是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