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黄狗大壮
王燕和寿海把小狗带回家,用一只漏水不用的木头浴盆,给它在柴草堆旁边安了个窝,王燕叫它小黄,寿海和明孝也叫它小黄。
小黄狗一天便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谁叫它便抬起头,朝叫它的人轻轻摇一下尾巴,表示它听到了。过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小黄长得比小板凳大些了,精力充沛、活泼好动,楼上楼下十间屋子,每间都进去看看嗅嗅,还在楼板上打个滚。家里人吃饭,它就在桌下静静地趴着,不叫也不闹;给它喂食,往黄色陶瓷圆盆里放什么吃什么,有肉吃完,没肉也把盆舔干净。它喜欢跟家人出门,不让跟时,便在堂屋地上或门口晒场上趴着,见陌生人来了,便站起汪汪的叫,要等家人制止或陌生人离开了它才不叫。有客人来,它会站在一边看着,摇着尾巴表示欢迎,大门西侧有一个五寸见方的猫洞,晚上要拉屎撒尿或听到动静出去察看,便从猫洞钻出钻进。
岁月如流水,小黄一天天长大,当它的身长身高都长大一倍时,从猫洞进出很费劲了,墙洞边常有蹭掉的黄毛。
有一天清晨,小黄想出去拉屎,挤了半天卡在洞里,急得呜呜直叫,又缩回屋里。王燕和寿海在楼上睡,又关着门,听不见下边的动静,小黄见没人开门,便忍不住将一堆屎拉在稻草堆旁。寿海早上起来闻到了臭味,看到小黄拉的五六粒蚕豆大小的狗屎,勃然大怒,揪住它的耳朵,拖到狗屎前,把它鼻子摁到狗屎上,让它闻打它的屁股,骂它:“畜生!在屋里拉屎。”小黄有口难辩一声不吭,甘愿受罚。
整个白天,小黄没敢进屋,一直趴在门前的大楸树下,听树上的鸟叫,看小鸟飞来飞去,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天黑了,叫他回来吃晚饭,吃完它又跑出去趴在树下,怎么叫也不进来,王燕说:“小黄知道犯了错,不敢在屋里睡了,怕晚上要拉出不去;明孝,你把它的浴盆搬到磨屋去吧。”
明孝把椭圆型的浴盆端进木屋,放在墙角,小黄摇着尾巴跟进去了,磨屋的猫洞比楼门旁的大一倍多,小黄试着钻进钻出两次,都是畅通无阻,进屋吃晚饭时,昂首挺胸、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显得很高兴。
一年以后,小黄长大了,它的外形有点像狼,腿细长,站立时双腿平直,身高与板凳差不多,嘴短而尖、额平、耳朵大长并直立,耳内有浓浓的细毛,尾巴上翘并弯曲,似金钱又似镰刀;它的全身除腹部是白毛外,其他地方均是黄毛,毛顺滑而有光泽,让人看了很舒服。有行家见了,说这是纯种的中华田园犬,秦朝宰相李斯养的就是这种犬,它忠顺机警且勇猛,是看家护院的首选。
王燕觉得小黄长大了,身体健壮,给它改名叫大壮;寿海和明孝也叫它大壮,小黄似乎知道自己已不是小字辈了,自己长大了,长得健壮好看了,它时常四肢直立,昂着头站在大门口展示自己,让村上人和别的狗看它。
有一天晚上,天气不太好,天上云层较厚,遮住了星星月亮,村子呆呆的立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入睡的树木、房屋,还有大塘、小沟塘,偶见鱼跳虫鸣,清风吹过树梢呜呜作响,似鼾声一般。突然,大壮从磨屋冲出来,跑到小沟塘边,冲着季大明家的羊圈大叫,大壮一叫,别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季大明听到动静,起身到羊圈查看,羊圈的栅栏门开着,一只小羊不见了,忙跟着大壮去追,追出村子,偷羊贼把小羊放下,拔腿跑了。天亮后,季大明去码头挑水时,专门绕道去王燕家道谢,说:“多亏你家大壮,我家小羊才没丢。”
还有一次,一条二尺长的黄鼠狼钻进了陈玉川家的鸡窝,叼住一只刚下蛋的芦花母鸡就往村外去,“咯咯”的叫声让大壮听见了,它快速追了上去,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黄鼠狼胆怯了,扔下到嘴的母鸡,连放三个大臭屁,熏得黄狗停住了脚步,黄鼠狼得以脱身,母鸡受点轻伤,并无大碍,过了两天又开始下蛋了。陈玉川的老婆拿了两个新下的鸡蛋来感谢,正赶上明孝给大壮喂食,当即敲开鸡蛋,倒在狗食盆里犒劳了大壮。
原先村里每年要发生十几起偷窃事件:偷羊、偷鸡、偷家中的财物,自从大壮从小狗长成大狗后,小偷、黄鼠狼、野猪再不敢到何家庄作案,就连平时顺手牵羊从别人家菜地带几棵菜回家的事也没有了;村上人见了大壮都要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背,夸它本事大,有人说:“好猫管一村,好狗也能管一村呢。”
明孝看大壮有本事,就想让它帮着照看自家的田地河塘,下地干活时把它带到田边,对它说,这是家里的田,田里长的东西也是家里的,有人下田碰田里的东西,就是坏人,要赶他走;到了自家河塘边,他也是这么说,大壮似乎听懂了,摇头摆尾轻轻哼两声。明孝还让大壮认识自家的牛,对它说,这是家里的牛,它自己在外吃草时,你要常去看看,别让它跑丢了。自从大壮知道了自家的田地河塘,认识了自家的牛,知道了自己的职责以后,它忙起来了,上午或下午便去自家田地河塘转一圈,有时去看看吃草的牛;还经常站在磨屋后的水车坨上眺望,见平安无事,便小跑着到家门口汪汪叫上两声,好像在说“没事,没事”。
一天下午,一个偷鱼贼用小拖网到三条岗王燕家的河塘里偷鱼,人站在水里,以为村上人看不见;当他一网拖到岸边,准备上岸收网拿鱼时,发现大壮汪汪叫着冲过来了,他吓得退入水中,想把网拉到河另一头起网,还没到岸边,大壮已经先跑过去大叫,还不时跑到高田埂上对着村里叫;明孝听到了,马上赶过去,偷鱼贼害怕了,扔下网爬上岸跑了。
农历三月初,乍暖还寒,水还有些凉,几个女人在码头上洗衣服,都有点缩手缩脚。
河水清澈,蓝天沉底,岸边的杨柳倒映水中,绿绿的垂下无数枝条,似女人在水边洗发照影;女人洗衣拨弄的水花荡漾开来,水中的云和树便乱晃成灰暗的一片;田埂上青草嫩绿,夹有星星点点的小花,有黄有紫有白,田埂下是青青麦田,麦田过去是一片桑田,桑树都有一人多高,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部,生长着一簇簇一二寸长的嫩桑叶。
明孝从桑田出来,锹上有土,他想去码头上洗洗,看看几个女人在洗衣服,便蹲在河坡边,扯一把青草沾点水,擦铁锹上的土,跟在他身后的大壮站了一会儿,又跑到水车坨上,昂首向西北方向眺望自家的麦田。
“明孝,大壮整天跟着你,快成你老婆了。”一个女人笑着说。
“还真合适,大壮是母的,个子也不小。”另一个女人接了一句。
“明孝喜新厌旧,金秀该不高兴了。”又一个女人说。
“金秀不会有意见,让她当大老婆,让大壮当小老婆。”第一个说话的女人又说,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着,明孝一句话也不回,擦净铁锹头后,举起铁锹朝女人们一锹水拍过去,溅起的水花落在她们身上,女人们惊叫着站起身,两个木盆随浪而去,明孝说:“你们就骚吧,洗衣盆都漂走了。”
女人们转头看时,两个木盆已经离码头有三尺多远,用棒槌够不着了。
一个女人说:“明孝帮帮忙,拿竹篙来扒一下。”
“你们去拿,拿来我给你们扒。”
“你跑得快。”
“还骚不骚?”
“不说不笑不热闹,开开玩笑当什么真。”
风有些大,木盆一前一后向河中心漂去,明孝拿了根竹竿回来,也够不着了;女人们着急地说:“怎么办呢?”
大壮看着往河中心漂去的木盆汪汪叫。
一个女人对明孝说:“叫大壮下去捞木盆吧,狗会游泳。”
“不行,水还凉呢。”明孝摇摇头。
“狗穿着一身皮袍子,那一身毛还怕冷,明孝做做好事吧。”
明孝看大壮不停地对木盆叫着,还不时抬头看看自己,就说:“帮你们的忙,怎么感谢呀?”
“给你吃一支烟,大刀牌的。”
“我不要,我是说狗。”
“给狗吃一块肉。”
“好吧,”明孝一招手,大壮跑到跟前,摇着尾巴,明孝指着河里的木盆说,“大壮,把那两个木盆推到码头上,给你一块肉吃。”
大壮耳朵一竖,跑到河边,纵身一跃,跳入水中,两个前爪扒水,两条后腿蹬着,很快游到一只木盆前,用嘴咬着盆边,转过身,送到码头边,转身又把另一只木盆咬住也送了回来。
女人们高兴,称赞大壮:“大壮真厉害,是皇塘最聪明的狗!”
大壮爬上岸,抖抖身上头上的水,跑到水车坨旁的草地上趴下,让太阳晒干身上的黄毛。
中午吃饭,桌上是青菜,豆腐,还有一盘黄黄的大葱炒鸡蛋,大壮的食盆里有拳头大小的一块肉;明孝有点诧异,平时都是人吃什么狗吃什么,他问王燕:“寿海娘,今天怎么优待大壮啊?”
“大壮下水捞洗衣盆,你们说给它块肉吃,我在磨屋扫地,听见你们说话了。”
“都是开玩笑,随口一说的,你还当真了。”
“狗聪明,它听得懂,就是不会说话,不能骗它。”
明孝不再说话,三个人各坐在桌子一边开始吃饭。
王燕说:“吃了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想不想听?”听说讲故事,寿海来了精神,兴奋地看着母亲说:“现在讲就吧。”
“那你别停筷子,咱们边吃边讲。”
寿海动筷夹菜,王燕边吃边讲。
从前有个人家,父亲被强盗绑到山里,母亲着急放出话去:“有谁能救金姑父亲回来,若未娶妻,就将金姑许配给他;若已成家,就以重金酬谢。”
村上的年轻小伙子,虽喜欢年轻貌美的金姑,但惧怕强盗的凶残,一个个都走开了;村上没有人肯去冒险,家里的马听到了,大叫一声向山里奔去。
第二天,马驮着金姑的父亲回来了,母亲把自己许过的愿说给父亲听,父亲说:“哪有人嫁给马的道理?这不行!”
马看主人毁了约,生气地跑出家门,叫它也不回,父亲大怒,拔剑射死了马,把它的皮剥下来,摊在门前晾晒。金姑经过时,马皮突然起来,把金姑卷在皮中跑了,父亲怎么追也追不上。
几天后,人们发现马皮挂在桑树上,马和金姑变成了两条蚕,正在吃一片桑叶,也有人说马变成了桑树。
明孝说:“还真是,蚕的头像马头,桑树的桠枝也像马头。”
寿海问:“娘,马到底是变成蚕还是变成桑树了?”
“不管马最后变成了什么,我讲这个故事,就是说人要讲信用,不论对人还是对牲畜都一样,说了就要做,做不到就不要说。”
小沟塘西边应怀中家有一只黑色公狗,名叫大黑,身高体重岁数都与大壮差不多,可村上人都喜欢大壮,不喜欢大黑,原因有两个:一是大黑有点骚,见到母狗就又嗅又闻,还伸出阴物想往母狗身上爬,除了陈夫来家的花狗让它干了三次,生下两只杂种狗外,别的狗都洁身自好,不让大黑往身上爬。
有一天上午,大壮在楼后撒尿,大黑看见了,便想入非非地跑到大壮身边,先是嗅嗅大壮的尿,又摇着尾巴靠近大壮屁股图谋不轨,大壮头脑清醒,始终转身把头对着大黑,大黑欲火攻心便想霸王硬上弓,它纵身往大壮身上扑,大壮火了,转身咬住大黑的脖子,大黑疼得嗷嗷叫,不是明孝闻声赶来让大壮松了口,大黑就要被咬死了。另一个原因是大黑喜欢偷吃,应怀中家养狗不喂食,大黑就到村上人家偷食,偷不到时就吃屎,小孩穿开裆裤蹲在屋外拉屎,它就在一边等着,小孩一站起来,它就过去伸出红红的舌头埋头大吃。
村上人最恨大黑的是应怀良,他是应怀中的弟弟,两家住隔壁。别的狗晚上见陌生人才叫,见村上人不叫,大黑却是不同,主人不给它食物,它看家护院仍然尽心尽责,天黑以后,不管是谁到了他家房前屋后它就叫,有时便惊扰了应怀良的好梦,他恨大黑,便想让大黑吃点苦头。
这天上午,他趁哥哥一家人上街去了,拿了一小块肉骗大黑到身边,喂了肉后给它挠痒痒,大黑舒服地趴在他身边,抬头看着他。他用一块棉布缠在大黑尾巴上,用火柴擦燃点着布头,火烧着狗尾巴以后,大黑跳起来,转头想咬,可是咬不着尾巴,火烧得它惨痛哀嚎,撒腿往小沟塘东边跑,跑过磨屋后,想进王燕家西门,大壮听到了动静,从院子里冲出来,张开大嘴迎上去,大黑吓得转身往回跑。它也许太疼痛了,痛昏了头,有点晕头转向,一头撞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干上,当即头破血流气绝身亡。
应怀中从街上回来,发现狗死了,问是谁搞的恶作剧,谁都说不知道,他老婆对着应怀良家大门大骂,应怀中说:“狗没有弄走,还是运气。”他把狗皮一剥,把狗肉烧了吃了。
梧桐秋叶黄,草上夜来霜,田里变了模样,金黄的稻谷不见了,看到的是翻耕后的一块块麦田,都长出了绿绿的短短的麦苗。
明孝从田里回来,对王燕说:“大水牛老了,干活吃力了,得买条牛做准备,年前买牛,价钱便宜些。”
“买什么牛好?”
“三十几亩田用不着水牛,就买条小黄牛,过一年就能耕田,黄牛吃的少,好养。”
“你去买吧,要多少钱我拿给你。”
“大概七八块大洋就够了,你不跟着去看看?”
“我又不懂,你做主吧,我就不去了。”
皇塘牛市那天明孝去买牛,中午时分,明孝牵着条小黄牛回来了,没有扣到牛圈桩上,先牵到楼房西门口叫王燕:“寿海娘,牛买回来了,你来看看。”
小黄牛身高到王燕的腰部,毛色橙黄和大壮差不多,腹部是褐色,体格健壮,背腰平直、四肢关节筋腱明显、头部雄壮方正,鼻宽、鼻孔大,尚未穿鼻,绳子在鼻头上面绕一圈打结当牛鼻环,与小指粗的麻绳相连;颈部厚短有垂皮,肩胛骨隆起,似有一个鸡蛋被包在里面,两个睾丸,有鸽子蛋大小,发育对称;尾长一尺多,如一根鞭子垂于屁股间。
“公牛,两岁半,花八块大洋买的。”明孝说。
王燕轻轻抚摸着小黄牛高出的肩胛骨,脸上露出喜爱的神色,大壮绕着小黄牛转了两圈,“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与这个家里的新成员打招呼。
明孝看牛绳短,到屋里拿了一根长些的新麻绳来换,他刚解下旧绳,没待换上新绳,小黄牛突然抬腿往小沟塘边跑去,明孝手拿着旧的牛绳去追,王燕捡起地上新的牛绳追过去。小黄牛跑得很快,明孝刚追到小沟塘南,小黄牛已经跑到聪明塘边上,它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在寻找家的方向。
王燕很着急,不是怕牛丢失,是怕它踩了人家的麦苗或撞伤了人,她手一指逃跑的小黄牛对大壮说:“大壮,去追小黄牛!”
大壮得了命令,如离弦之箭向小黄牛奔去,王燕跟在后面,走到通聪明塘的田埂时,只注意看小黄牛和大壮,没留神脚下的田埂边,有个被人挖开的大黄鳝洞,她一脚踩入洞中,脚踝嘎巴一声崴了,疼痛得厉害,她在田埂边坐下,拔出脚,忍着疼痛继续去追,因为脚疼,只能一条腿用劲,跑起来一踮一踮的。
小黄牛跑到尧头墩后面的树林里,跑了一段被高岗挡住,又转身往西跑向一个河塘边,一个女人正在打猪草,看到小黄牛迎面跑来,慌忙躲避,跌入河中大喊救命。明孝赶到把她拉上岸,顾不得跟她说话,继续去追小黄牛。女人浑身透湿,坐在田埂上又哭又骂:“笨猪!放的什么牛啊,吓死我了。”
小黄牛沿河塘跑了一圈,又往树林跑去,大壮追上它,拦在它面前,怒气冲冲的向它吼叫。小黄牛显然跑累了,大口喘着气,对拦住自己的大壮满怀怨气,低下头向大壮冲去,想用弯曲坚硬的角去顶撞它,大壮往旁边一闪,小黄牛顶空了,它想转身再顶时,被大壮冲上去,一口咬住了小黄牛脖子下的垂皮,小黄牛用前脚去踢,大壮收起四肢,抱住小黄牛的身体,悬空在它的脖子下,这下小黄牛是黔驴技穷了,踢不着也没法跑了。
明孝追上来,揪住小黄牛鼻子上的麻绳圈拉着它往家走,边走边骂:“小畜生!你倒跑的快呢。”
走过两条田埂,碰上王燕,换上了新牛绳,明孝看王燕走路一拐一拐的,让她骑在牛背上回家,王燕说:“没事,我慢慢走吧,它也跑得没力气了。”
明孝牵着牛走在前边,王燕和大壮跟在后面,王燕说:“添了一条牛,该找个放牛的了。”
明孝说:“先前朱小桂和我说过,想让大儿子春生来家放牛;原来一条牛,我和寿海就照看了,现在多了一条,还真得再找个人;春生这孩子我知道,蛮老实的。”
“你和小桂说吧,让春生明天就来,工钱按忙工一半给他。”
“就放个牛,给得太多了吧。”
“不多,小桂家孩子多,生活困难,多给几个。”
春生十三岁,个子不小,有明孝高了,来家放了五天牛,哭了五次鼻子,小黄牛太犟,牵它不走,又不敢打,怕它顶撞,怕它逃跑,他想和明孝换放大水牛,明孝同意了。
早上春生牵着大水牛走了,明孝给水缸挑满了水,抓了根青竹竿去磨屋牵牛。他从牛桩上解下绳子,牵上小黄牛往外走,它歪着头不动,明孝朝它屁股上打了一竹竿,它往旁边挪一步开始撒尿,黄色透明的尿“哗哗”冲向地面,一股骚臭味扑鼻而来;明孝忙到窗下端个大粪勺来接尿,接了大半勺倒入粪桶,再牵小黄牛往外走,小黄牛依然不动,在屁股上又挨了一竹竿后,小黄牛又挪开一步,张开后腿,又开始拉屎,牛屎“啪啪”掉在地上,明孝的大粪勺只接到一半,气得明孝大骂:“畜生!不听话,屎尿还多!”他把牛屎倒在粪堆上,把地上的屎铲掉,撒上一层草木灰,祛湿除臭,忙完这些,明孝牵上小黄牛走出磨屋,他头上的汗都流下来了。
天空中只有三只鸟在慢慢飞,几片白云伴随着它,悠悠飘过大坟园上空,大坟园里有十几头牛散在坟间树旁吃草。
秋霜之后,村子周围田埂上的青草啃掉后不再长了,只有大坟园里的草还是很多很密,放牛的人便把牛赶到这里来吃草。老实的牛不用人管,把牛绳往两个牛角上一盘,任其自由吃草,主人往坟地平整的草地上一躺,等牛吃饱肚子牵上回家。明孝不敢撒手,牵着牛绳看牛吃草,小黄牛吃草认真,舌头一伸一卷,像镰刀割草一般,把一撮一撮青草咬断送入肚中。
大壮先是跟在明孝身旁,看着牛吃草,人走它跟着走,明孝对它说:“这儿没事,你歇歇,自己玩去吧。”大壮摇摇尾巴,在一个长方形的坟墓旁趴下了,耳朵警觉的竖着;突然它听到动静站了起来,眼睛盯住右前方的一片灌木林,竖起的耳朵转动着方向。听了一会儿,它起身朝灌木林飞奔而去,一会儿传来吱吱叫声,明孝转头看去,大壮嘴里叼着一只野兔跑回来,往明孝脚前一扔,野兔的眼睛和脚还在动。
“你辛苦,自己吃了吧。”明孝说。
大壮得到批准,高兴地叼着野兔到一棵大树下,开始美餐,野兔惨叫了两声,便没有动静了。
太阳渐渐升高,大坟园里的牛慢慢减少,吃饱的牛跟着主人的牵牛绳回家了。
明孝看看小黄牛的肚子,已经圆鼓鼓的,想牵它回家,突然,小黄牛看到了可以挑衅的对手,带着牛绳向东跑去,隔了四个坟头,那里有一条黑黄两色的小花牛,两条小牛相遇,开始了一场大战,头顶头,脚踢脚,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头顶头转起圈来。几十个回合下来,小花牛体力不支,头部和肩胛下都被顶破,流着血,血滴在草地上,它认输了,扭头往大坟园外面跑;小黄牛不依不饶,紧追不舍,大壮上前咬住它脖子下的垂皮,拖住它的双腿,它才停下来。
明孝上前左手拽着牛绳,右手用竹竿打,一路打着才把小黄牛牵到村口,到了村口,小黄牛又站着不动,气得明孝把牛绳搭在牛背上,双手举起竹竿狠狠地抽打他,嘴里骂着:“畜生!家里花了八块大洋买的你,你这么犟,老子打死你!” 小黄牛撒腿又沿着小沟塘跑起圈来,应怀中正在上茅缸,看着小黄牛冲过来,吓得往后一仰,“扑通”跌入茅缸中。
明孝追不上小黄牛,又喊大壮去追,大壮飞奔起来流星一般,一会儿就追上了,它依然纵身咬住小黄牛脖子下的垂皮,两条后腿扒住小黄牛的前腿,小黄牛知道反抗是徒劳的,便老实站住了。
应怀中从茅缸中爬出来,衣服沾上了屎尿和蛆,他大骂明孝:“衣服臭烘烘的不能穿了,你赔老子的衣服!”
“赔你个屌!牛也没有碰你,你自己掉茅缸里的。”明孝也是一肚子的火。
明孝把小黄牛牵到牛圈系在牛桩上,举起竹竿狠狠抽打,打得小黄牛绕着牛桩团团转,他回到楼下堂屋,对王燕说:“小黄牛太犟了,还好斗不听话,难怪春生气得哭了,我都弄不了,得赶紧给它穿上鼻子,穿上鼻子就老实了。”
“好的,你叫人来穿牛鼻子吧。”
下午,明孝到街上铁匠铺买了个铁打的牛鼻环、三寸多长的穿鼻杆,还连着直径一寸半的圆形挡环;他又去中街请了阉猪的曹师傅,叫了村上两个小伙子来牛圈帮忙。
一切准备停当,明孝把小黄牛牵到墙角,两条后腿系上粗麻绳,让两个小伙子抓住麻绳头,自己抱着牛脖子,把牛头往上抬,小牛前脚悬了空,后脚被麻绳拽住动弹不得,只能声嘶力竭地“哞哞”大叫,曹师傅手举五寸长的铁钉尖刀,从小黄牛两鼻孔中间上方往下钻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把熟铁穿鼻杆插入鲜血直流的洞中,带孔的铁杆头露出皮肉后套上小圆铁环,系上牛绳,时间不长,几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
小黄牛鼻子被穿上铁杆铁环后,又疼又难受,想往外跑,明孝一拽牛绳,它便站住了,牛鼻子上的肉很敏感,一动便割肉似的疼,小黄牛痛苦地垂下头,无可奈何地看着地上的一滩血,那是自己鼻子上流下的鲜血。
黄昏时分,明孝吃了晚饭,给牛喂了稻草回家,没到大门口就闻到一股屎尿的臭味,越走近大门,臭味越大,自家大门外地上有一堆臭烘烘的东西。明孝刚要问话,詹金秀走出来抱怨说:“应怀中掉茅缸里,把臭衣服扔过来让你赔呢。”
明孝怒气冲上脑门说:“赔他个屌!他自己掉茅缸里的。”
“他说你没牵住牛,小黄牛才乱跑,他是个疙瘩人,这下麻烦了。”
“不怕他,别理他。”明孝抓点草垫在臭衣服外边,抱着扔到小沟塘的草坡上,他在塘里洗洗手,闻闻还有臭味,回家拿了洋皂到大塘码头上,反复搓洗闻闻没有臭味后才回家。
月亮升起来了,比较小,弯弯似弓,又似啃得不干净的一瓣西瓜皮,也许自惭其貌不扬,升得比较慢,它不慌不忙在树上地上撒盐泼雪,在河里翻动着鱼鳞之光,遛进村民家窗户看酣然入睡的人们。村子静悄悄,不过有点儿诡异,虽然狗不吠猫不叫,但有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季大明肚子不舒服,好半天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老婆骂他,他骂老婆,到下半夜睡了一会儿,肚子又难受,下床抓了把稻草去外面上茅缸,蹲下稀里哗啦拉了一通,觉得肚子轻松了些,用稻草擦了屁股,提起裤子往家走,忽然听到一声惨叫,他一愣,站住了,往四下看看,应怀中家的后门开了,一个黑影走出来,往西走到应怀良家后门推门而进。
“这么晚还不歇着,有什么事?天亮了说不行?”季大明自语一句回家去。
早晨,白日地中出,云雾四下开,村里村外皆光明。
季大明的妻子挎个篮子去菜地割韭菜,走到应怀中家后门外,才发现没带镰刀,她见后门半开着,便推门进去喊:“怀中,借你家镰刀使使。”
没人应声,她站住了,探头往屋里看,吓得她惊叫一声,差点晕过去,地上躺着一个死人,满脸满身都是血,她跑出屋子,惊恐地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应怀中的同父异母弟弟应怀良闻声跑过来,进屋打开前门,屋里亮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躺在堂屋地上的是应怀中,他身上脸上都是血,地上还有一滩血,已经凝固变黑,里屋床前躺着应怀中的妻子杨氏,也是血肉模糊,尸身已经僵硬,尸体旁还有一把砍刀,应怀良失声痛哭,说着:“哥哥呀,你死的惨呐,是谁这么狠毒啊?”
洪金荣来看了看说:“先别动尸体,快去乡里报案。”
应怀良抹着眼泪上街去了,八点半,乡巡警黄杨来了;十一点多,县里的谷警官带着两个警察也来了,他们仔细勘察现场,收集物证,分别找人谈话,了解情况,摸排案件线索。
应怀良对谷警官说:“我觉得沈明孝作案的可能性最大,昨天他刚和我哥吵了一架。”
谷警官拿起地上的砍刀问应怀良:“你看看这把砍刀是你哥家的吗?”
应怀良看看砍刀,刀柄上有个不太清晰的蒋字,他说:这是王燕家的砍刀,沈明孝就是她家的长工,砍刀都是他用的,警官,我哥一定是沈明孝杀的。”
谷警官立刻派人去叫沈明孝,一会儿下人来回话,沈明孝出去放牛了,一时找不到,谷警官又差人去叫王燕来问话。
“你看看这砍刀是你家的吗?”
王燕看了一眼砍刀说:“是。”
“你家的砍刀怎么会在应怀中家呢?”
“可能是应怀中跟明孝借的吧,邻居互相借工具的事常有,怎么了?”
“应怀中就是被人用这把砍刀杀死的。”
“一定是被这把砍刀杀死的吗?我看这把刀上光有泥,没有血。”王燕看得细致。
“你认为凶手如果不是沈明孝,可能是谁呢?”
“我家明孝绝不会杀人,杀人的应该是村上其他人。”
“怎么肯定凶手是村上人?不会是外面的人?”
“我家的狗鼻子耳朵特灵,外面人一进村它就知道,会叫会追,昨天一晚上它没跑没叫,肯定没有外面人进村。”
谷警官说:“你家的砍刀虽然在凶案现场,但它确实不是凶器,刀上没有血迹,凶手另有凶器,我要一家一家查,你家的狗这么灵,叫来我用用。”
王燕叫来大壮,谷警官让它闻闻地上的血,闻闻尸体的气味,大壮眨眨眼睛,动动竖立的耳朵,摇摇尾巴,表示知道了。它跟着谷警官出了门,一路低头用鼻子在地面不停地嗅着,刚到应怀良家门口就停住了,“汪汪汪”叫了起来,谷警官喊“开门!”应怀良不情愿地开了门,大壮显得兴奋,进门后直接进了东屋,时间不长,就叼着一把砍刀出来了。谷警官接过一看,刀上还有未擦净的血迹,不等问话,应怀良扑通一声跪倒在谷警官面前,浑身颤抖地说:“老爷饶命!人是我杀的,我不是人!”
原来父母给兄弟分家时,分给应怀中的地大了三分,家具也多了一个小柜,应怀良认为父母偏心,一直耿耿于怀,向哥哥讨要一分半地和一个小凳,觉得如此方才公平,应怀中坚决不同意,说父母之命不可违,让应怀良去找死去的父母讨说法。
一天,兄弟二人又为此事争吵,应怀中说:“你等着吧,等我死了去问问爹娘,他们同意,我就回来给你一分半地和一个小凳。”
“好,我等着,你最好快去!”
昨天应怀中为掉茅缸的事,和明孝争吵,应怀良觉得杀哥哥的机会来了,可以解了心头之恨,又可以嫁祸于人。
昨天傍晚,应怀中把脏衣服扔到明孝家门口时,顺手拿走了明孝放在门边的砍刀,回家放在自家门后面,应怀良杀人后看到了砍刀,便把砍刀扔到尸体旁,想嫁祸明孝。
吃中饭时,王燕对明孝说:“这次多亏大壮,要不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砍刀怎么跑他家去了?”
“谁知道呢?昨天砍完竹子,顺手就把砍刀放在门边了。”
“明天我上街,买块肉给大壮吃,奖赏大壮。”
大壮听到了,从地上一爬而起,走到王燕身边,先是摇着向上翘的弯弯似镰刀的金黄色的尾巴,接着两后脚站立,抬起两前脚作作揖状,眼睛向上看着王燕的脸,眼中放出几分喜悦、几分感激、又有几分得意的光芒。
“大壮比有些人聪明懂礼貌。”王燕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