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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松朽成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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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1年5月初。

    陈蓉已经病了几个月了,人日渐消瘦,脸上的骨、手背上的筋都鼓在外面,这天早上吃饭,陈蓉喝了几口粥,就不吃了,王燕问:“不顺口吧?妈想吃点什么?”

    陈蓉淡然一笑说:“想吃的没有。”

    “你说,我上街去买。”

    “我想吃桃,现在还没熟呢。”

    “我娘家有。”  王燕说,“我娘家石灰塘边上有一棵桃树,不知是品种不同还是地下热,每年果子都比其他桃树早熟二十几天,这会儿该熟了,我回去看看。”

    “那你回去看看,有就有没有拉倒,我只是随口一说。”

    见王燕要出门,三岁的儿子寿海也要跟着,王燕让寿凤带弟弟去前面跟柏年家的孩子玩,现在的柏年家,除了来娣、金海,苏小辛又生了银海,快一岁了。王燕和孩子们出了门,松年也跟着出了门,陈蓉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由得摇摇头,高山之巅无美木,大树之下无美草,说得一点不错啊;三个儿子没一个让她省心,柏年不上进,杏年不安分,松年不本分。

    松年在皇塘小学堂教国文,本非难事,刚开始课教得不错,校长和学生家长都满意,在陈蓉做主把修月梅收为干女儿嫁给荆玉庆后,他情绪一落千丈,破罐破摔再无心上班,工作吊儿郎当,有时迟到有时早退,学生作业也不认真批改,无论对错打一个勾了事,学生家长说他误人子弟,荆校长说他,他还和荆校长吵。新学期开始,荆校长没有再聘松年,陈蓉也没好意思去找荆校长,就让松年去自家的西街饭店管事。陈蓉给两个儿子分家时,觉得饭店分给一家会省去以后的麻烦,便征求二人的意见,把饭店分给松年,柏年该得的部分,陈蓉作价以现金给了柏年。柏年觉得饭店是长久的摇钱树,他想要饭店,或者继续合着经营,陈蓉不同意,说:“捆绑不成夫妻,合伙不成生意,就这样吧。”

    原以为饭店归到松年名下,他会认真经营打理,不料松年很少去管事,还常带些朋友去吃喝玩乐;柏年还看到松年去乡公所斜对面的胡寡妇家,陈蓉知道了这件事,勃然大怒,她把松年叫到房间,神色严峻的问:“听说你到胡寡妇家去了?”

    “去了。”

    “去干什么?”

    “学跳舞,她女儿荆芰会跳外国舞。”

    “什么时候认识的?”

    松年想了想说:“去年夏天,县政府在全县开展强迫识字运动,在小学堂办了两个识字班,我是老师荆芰是学生就认识了;有一次开展文娱活动,我看她舞跳得好,就跟她学学跳舞,没别的事。”

    “人生在世路不走四,你可别走歪门邪路。”

    “你放心,我没做不好的事。”

    松年跟母亲撒了谎,他是有一次看戏后去胡寡妇家认识了荆芰,胡寡妇是两年前跟着荆宝行来皇塘的;荆宝行七岁就离家进戏班学戏,人有悟性,练功还刻苦,师傅夸他是个好苗子,谁想老天不让他吃上这碗饭,变声时“倒了仓”废了嗓子,最后只能跟着跑跑龙套,当当配角。胡寡妇年轻时漂亮风骚,戏唱得好,是戏班的台柱子,追的人也多,只要她看得上眼的,跟谁都能有一腿,后来生了个女儿,也不知是谁的。戏班散伙时,她为了生计嫁给荆宝行,女儿也随他的姓取名荆芰,荆宝行回到皇塘不到一年就生病去世了,留下了四间庭屋。胡寡妇母女俩住两间,另外两间出租,收租金过日子。荆宝行去世不久,胡寡妇家渐渐热闹起来,开始人们还忌惮寡妇门前是非多  ,后来有胆大者不断来试探,发现母女二人并不厌烦,于是各色人等都来沾便宜了。来的多数是光棍,也不乏家有妻室来采野花的不良老爷少爷,有看上半老徐娘的,有想老少通吃的,但多数是冲着荆芰去的。荆芰今年18岁,其生父或许有洋人或胡人的血统,她身材高大丰满,鼻高眼大,柳叶眉精心修饰得弯弯的,皮肤特白,夏天不戴帽子也晒不黑,只是白里透红;嗓音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清脆悦耳,每次在街上走过,都吸引不少追逐的眼睛。受母亲的影响,18岁的荆芰已经显露出不安分的苗头;她喜欢男人上下打量自己,自己看男人的眼睛也常常是半眯着,露出勾人魂魄的光,有时还会挑挑眉毛,送送秋波。

    街上有个叫黄八林的小混混,家里穷,又好吃懒做,平时靠帮人看赌场,挣几个钱维持生计。他人虽然懒,但好色这方面不懒,也时常去胡寡妇家跑跑,但只能饱饱眼福,赵秃子取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荆芰的毛你都想不到一根。”

    “要想到一根呢?”

    “我请你吃饭。”

    “一言为定。”

    “老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本事去弄。”

    这天上午,黄八林没事,便去胡寡妇家,他坐在靠门的的小板凳上,看着胡寡妇剥青豆子,胡寡妇问他:“你老往我家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有一点小事。”  黄八林双手捂住裤裆说。

    “有什么小事?”  胡寡妇心不在焉地问。

    黄八林脸红了,把小板凳往胡寡妇身边拉了拉,吞吞吐吐地说了跟赵秃子打赌的事;胡寡妇刚想顺手给他一巴掌,手举到肩膀处又放下了,眼瞪着他说:“你也帮我办件小事,如果办成了,我让你吃上赵秃子这顿饭。”  原来,胡寡妇拒绝了很多说媒的人,不想随随便便就把女儿嫁了,她想利用女儿的美色多挣些钱;她看上了松年,觉得松年是一只肉多温顺好宰的肥羊,可松年却从来不到她家来,她苦于没有机会钓到这条鱼,她想让黄八林把松年引进门。

    “什么事?”黄八林问。

    “你把在小学堂教书的蒋先生引到我家来坐坐就行了。”

    “说话算数?”黄八林喜出望外地问。

    胡寡妇似笑非笑地答:“算数。”

    黄八林乐不可支地走了。

    三月的一天,皇塘来了武进的戏班子,演的是《三请樊梨花》,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松年下午没事就去看戏,他个子高,往人群后面一站,就被在女人堆里挤来挤去的黄八林看到了,他心生一计,忙从戏场上出来,到胡寡妇家端来一张板凳,放在一个较好的位置,请松年过去坐下看戏;戏看到一半,黄八林借口有事要先走一步,说板凳是从胡寡妇家借的,让松年散戏后,把板凳还到胡寡妇家。看完戏,松年去送板凳,他放下板凳就要走,胡寡妇满面春风地说:“别急着走啊,坐一会儿,按皇塘的规矩,人第一次上门,要吃荷包蛋茶吧?我去烧茶,荆芰你来陪蒋先生说说话,别让蒋先生一个人干坐着。”

    “哎——”  一声长长的答应,松年先闻到一股浓浓的玫瑰花香气从里屋飘出来,紧接着门帘儿一挑,荆芰身穿月白色小花旗袍,来到松年一侧坐下,旗袍的叉开得很高,露出雪白的大腿,松年有点尴尬,赶紧把目光转开,去看房子和屋里的摆设,房子的开间较宽,进深也深,东边两间出租,母女俩住西边两间,这两间房,靠西边的一间做卧房,母女同住,另一间做堂屋,南半间客厅,北半间厨房,有后门通向外边。两人寒暄了几分钟,胡寡妇端上一碗两个的荷包蛋,松年吃了一个离开了。

    这次从胡寡妇家出来,松年又去过两次,一次是荆芰跟他天南海北的聊聊天;另一次是荆芰给他讲跳舞,还跟他抱在一起转圈,松年很难为情,脸发热,荆芰笑他:“还是当老师的人呢?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外国人都这样。”就是这次去胡家被柏年看到,他告诉了母亲。陈蓉教训松年说:“你是结了婚的人,有家有儿有女,人家一个寡妇,一个大姑娘,你总去她家,没事也被人说有事,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对人家也不好。”母亲说了以后,他再没去胡寡妇家,但是有事没事愿意从他家门前走过,只是走过时故意昂起头,把头偏向南边,他总是忘不掉荆芰抱着他转圈儿的那种游戏那种感觉。

    陈蓉这两天感觉好些,看到今天天气不错,便叫王燕端把椅子放在场院再回娘家,自己出去晒晒太阳。陈蓉又叫明孝把一个稻草编的米囤搬到庭屋前的场地上,口朝南倒在地上,让阳光晒里边剩下的十几斤粳米,自己坐在旁边,时不时挥手,赶走想来吃米的麻雀。有人经过时,她便伸手到囤里扒拉几下,真有人走过来看看米多了没有,陈蓉问:“米多了吗?”

    “没有。”

    “我不是什么苍龙手,有人再说,你就给我证明一下。”

    一会儿,她好像听到克鲁克里的叫声,以为大塘里飞来了天鹅,便慢慢站起身去看,塘中映着蓝天白云,水中藏着小鱼大鱼小虾,水面上游着绿色和灰色的野鸭,没有天鹅,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凉爽。站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胸闷胸痛,几分钟后胸痛过去,她又慢慢走回,在小椅子上坐下。村东头有狗叫,叫了几声停了,陈四方来了,他很显苍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腰也有些弯了,陈蓉知道他来没有好事,低着头不看他,仍然把手伸进米囤扒拉米。

    陈四方在米囤前停住,他蹲下说:“嫂子,晒米呢,我来帮你。”陈蓉没好气地说:“我扒米,让你看看我的手不是苍龙手,省得以后我死了,你来刨我的坟,剁我的手。”

    陈四方尴尬一笑说:“看嫂子说的,我哪能做那种缺德事。”

    “那种事你干得还少,今天过来是不是又没钱花了?”

    “你真是诸葛亮,我现在连买烟、买盐、买米的钱都没有了。”

    “你不是有三个儿子吗?去问儿子要。”

    “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穷,一个比一个凶,天天还跟我吵,跟我要钱呢,老四比柏年小三岁,到现在还没讨到老婆呢。”

    “我们一样,求多子多孙,有谁知多了子孙更辛苦?”

    “我哪能跟你比,你拔根汗毛比我的腰还粗呢。”

    “你找柏年吧。”

    “我不能老找他,我也不好意思,你是活菩萨,借我两块大洋就两块。”

    “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我可是救急救不了穷。”陈蓉停了一下又说,“你要节俭些,不要赌,少吃点酒,存一点钱,老了要有点老本,在孩子面前手背朝上比手心朝上好,招招手才有人来,说话才有人听。”

    “我知道了。”  陈四方说。

    陈蓉上楼,陈四方紧随其后,陈蓉从卧室的紫檀木柜中拿出一个钱袋,袋绳在口上打了结。她刚把钱袋放在写字桌上,陈四方就进来了,他上前伸手抓住袋子说:“这一袋都借我吧,我以后还你。”

    “不行!过几天银海交周要花钱呢,我眼下手边也就这些钱。”  陈蓉伸手去抢钱袋,两人拉扯中,陈蓉站立不稳,仰面倒在地上,陈四方顾不上看陈蓉,把钱袋往衣服里一塞,匆匆下楼离开了。

    傍晚时分,王燕从娘家回来,拎着一袋早熟的桃子,刚进村口,便觉得不妙,楼里院里传出大人孩子悲切的哭声,苏小辛的嗓音特亮特尖。王燕快步赶回家,方知是阿婆陈蓉去世了,尸体停在楼下大堂里,柏年松年相向垂泪,柏年很伤心,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妈收养了我,也没有我今天的好日子,我或许还是个光棍,或许还穷困潦倒呢。”

    王燕震惊悲痛,她问哭泣的苏小辛:“我早上走的时候,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就去世了呢?”

    苏小辛说:“白天陈四方来过,他和妈一起到后面的楼上去,过了一阵,陈四方自己下楼,妈就没下来,后来还是孩子上楼找奶奶,才发现妈倒在地上,人已经没了气。”

    第二天上午,陈四方闻讯赶来吊唁,柏年不让他进门,指着他的鼻子,气呼呼的问:“我妈是你气死的吧,你还有脸来,滚!”

    陈四方自知理亏又怕挨揍,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陈蓉去世。再没人能约束松年,他更散漫自由了。

    这天上午9点多了,他还躺在大床上,阳光从开着的窗户射进来,落在干净的杉木地板上,离他的绣花布拖鞋一尺之遥,外面有鸡鸣鹅叫声,王燕轻轻推开门问  :“睡醒了?”

    “嗯。”松年无精打采地回答。

    “在楼上洗脸刷牙还是下去?”

    “  下去。”

    “洗了就吃早饭?”

    “嗯。”松年洗漱完毕,早饭已摆上桌子,大碗里是黑芝麻猪油团子,三个小碗里是萝卜干、黄豆炒雪菜和咸鱼块。

    王燕站在离桌子一尺远的地方看着松年吃早饭,一边问他几件家务事:“洪家想和我们合起来买轧米机,买不买?”

    “不买,爸妈买戽水机还赔了钱呢。”

    “明孝说要下秧了,问咱们糯稻粳稻各下多少?栽不栽籼稻?”

    “你自己看着办。”  松年喝了一口汤又说,“  还按去年来吧。  ”

    “施家村姑父做寿,是送钱还是挑担子?”

    “问问柏年,看他家怎么打算,跟他们一样就行了。”

    “小辛还问我呢。”

    “你看着办。”

    王燕还想问什么,松年已经吃完,筷子往碗上一搁,王燕忙递上温温湿湿的毛巾,松年擦擦嘴和手,把毛巾往桌上一扔,起身说:“我出去有事,中午不回来吃饭。”

    松年又走了,出村东口往街上去,离乡公所还有两三丈远时,胡寡妇已经站在门槛外打招呼了:“蒋先生来了?快进屋坐坐。”

    松年有些犹豫,想不答话不可能了,就继续往前走,嘴里说:“不进去了,我还有事。”

    “呦,你又不教书了,还有什么事啊?荆芰,蒋先生来了!”

    荆芰应声到了门口,她今天上身穿橘黄色镶黑金边女衫,下身穿紫色半长裙,领口张开,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脸上抹了胭脂,又红又香;她大方地上前伸出手拉松年进屋,俏皮地说:“蒋先生,我家地方没你家地方大,板凳可是擦得干干净净的,不会脏了你的裤子,进来坐会儿吧。”

    松年看着荆芰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只得跟进屋内,坐到靠窗不对门的长凳上,两人闲聊了几句,松年说:“我得走了,我和人约了,去芦塘里划船钓鱼呢。”

    “约谁了?”

    “你不认识。”

    “皇塘街上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么?你是约了我吧?走,我陪你去钓鱼,今天我一定要钓一条大鱼。”她说完,还意味深长的冲松年笑笑。

    阳光下的芦塘是绿的世界,绿的水,绿色的芦苇,芦苇都高过了人头,苇丛中有说话声,闻其声不见其人。塘边有一条小船,横着一支竹蒿,一半在船上,一半在岸上。二人上船,荆芰坐在船头,松年立在船尾,用长竹篙撑船,船缓缓向芦苇深处驶去,松年说:“我说个谜语你猜猜。”

    “你说。”

    “在家青枝绿叶,出家后面黄肌瘦,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泪水汪汪,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这还用猜,你手上的东西。”

    “聪明。”松年夸奖道,他举篙拍击水面,溅起一阵水花,有几条鱼吓得蹦出了水面,白身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也引来一串荆芰清脆的笑声。

    小船在一个苇滩边停下,松年在前,拨开茂密的芦苇,荆芰跟在后面往苇滩中心走去。他们找到一处绿草茵茵、没有芦苇、有人躺过痕迹的地方,松年脱下长衫,往草地上一铺,仰面朝天躺下,荆芰抱膝坐在旁边,松年说:“你父母怎么给你起这样一个名字?不好。”

    荆芰反驳说:“芰是菱角,好看好吃,有什么不好?你们家的名字才不好呢,柏年松年杏年寿凤寿海,多俗气呀。”

    “我是说你名字的读音不好,再加一个字不好听;我们家的名字一般化,不过加什么字没关系。。”

    “你说加什么字不好听?”松年想说名字后面加个女字就是——,话到嘴边改了:“芰前面加一个母字就成了母鸡,能咯咯咯下蛋了。”

    “你这个坏蛋!”  荆芰脸红了,捶了松年一拳。

    芦苇丛中有小虫小鸟的唧唧啾啾声,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松年觉得热,解开了白衬衣,他的胸脯中间有一溜二寸长的汗毛,不是很黑,乳头周围也有几根较长较黑的汗毛,荆芰捏住一根拉了拉,问:“疼不疼?”

    ”有一点。”松年想起黄八林求他的事,咧嘴笑了起来,黄八林引松年去胡寡妇家还板凳后的第二天,就赶快跑去胡寡妇家,向胡寡妇讨要荆芰的一根毛,胡寡妇兑现承诺,过了两天给了他一根,他欢天喜地的去找赵秃子,要赵秃子请他吃饭,赵秃子看了看,把毛往地上一扔,说:“这是头发。”

    黄八林不服气地说:“头发也是毛。”

    “那也不是荆芰的,是胡寡妇的。”

    “何以见得?”

    “这头发不黑不亮,一看就是胡寡妇的。”

    黄八林看看头发觉得赵秃子说的是那么回事,便要松年弄一根荆芰的头发,松年一直没理他,此时想起,松年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呀?”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胳肢你。”荆芰伸手去抓摸松年的脖颈、腋下、肚皮、大腿痒痒处,摸得松年身上痒痒,心跳加快,热血沸腾、冲动起来,他一下子坐起,把荆芰按倒在地,解她的衣服。荆芰仰面躺着,嘴里说:“你干什么呀?大白天的。”但她并不阻挠,让松年干想干的事,松年忙乱了一阵,浑身是汗,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荆芰也是一身汗,她坐起来,拿出事先预备好的两块手巾擦身体,松年觉得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同样的事,感觉不一样,他说:“和你在一起挺快乐。”

    荆芰说:“那你还不去我们家?”

    “你家不行,你和你妈睡一间屋,床靠床蚊帐挨着蚊帐,要是你家那两间屋不出租给人家,你一个人睡一间房就好了。”

    “不出租不行啊,我们要靠房租过日子呢,要不你帮帮忙把那两间房租下来?”

    “好啊,要多少钱?”松年很高兴。

    “租给别人,一间一个月一块钱,你家有钱我要多要点,两间屋一个月十块钱怎么样?”

    “太多了吧?”

    “嫌多就算了。”

    “我想想。”

    夕阳西斜,光照篱笆,炊烟袅袅,随风飘散,鸭鹅上岸,扇着翅膀,叫唤着各自回家。王燕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松年进屋的脚步声,忙向灶膛里塞进一个草把,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去给松年打洗脸水,她在温水盆中拧了把毛巾递给松年说:“擦把脸。”

    松年看王燕头发上有灰,脸上有汗,冷冷地问:“怎么到现在才烧晚饭?”

    “带寿海看病刚回来,他午睡起来就发烧,我就抱他去街上看郎中,钱带的不够,去饭店找你,你也不在。”

    “我去办事了,寿海呢?”

    “吃了药,睡了。”

    “你做饭吧。”王燕回到厨房,在灶堂前坐下,抓住火叉伸进灶膛,把烧了一半的草把拨开,灶膛里的火大了,红红的火花照着她疲累的脸庞,松年走到灶台边说:“跟你说件事,我想在街上租两间房。”

    “为什么?”

    “饭店里人多嘈杂,休息不好。”

    “你就回来睡吧。”

    “来回跑,麻烦,太累。”

    “看好房子了?”

    “看好了,离饭店不远,一个月十块大洋。”

    “什么房子这么贵呀?”

    “你别管了。”

    王燕沉默不语,,松年转身上楼去了。

    胡寡妇把两间房收回,跟松年又要了五十块银元,请来瓦匠、木工、漆匠,把两间房装修一新,买了一张大床,放在东边的卧室,添置了全新的铺盖,靠堂屋的一间,作为喝茶会客的客厅,买了一张黄梨木榻,还有茶几,躺椅。松年成了胡家的贵客,每次一进门,母女俩边笑脸相迎,一齐来招呼,帮着脱外衣,换鞋,送到东边的客厅喝茶或由荆芰搂着去卧室上床。

    这天下午,松年和荆芰躺在大床上,松年把手放在荆芰的小肚子上问:“从这儿往下有别人摸过没有?”

    “没有。”

    “我不信,你这么漂亮,喜欢你的男人那么多。”

    “有一个小伙子,相亲时趁机摸了一下,可是隔着内裤,我打了他一巴掌。”

    “没碰上要干那事的人?”

    “有啊,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你看到尿盆了吗?我对他们说要碰我可以,只要你把我尿的一盆尿喝了,或者用银元把这盆装满了,我就答应你,二选一随便,结果把他们都吓住了。”荆芰说完,咯咯的笑了。

    松年顺着荆芰的手指看了看脚踏板上放的尿盆,木头的,直径足有一尺二,高有五六寸,别说尿,就是一盆水,三个人都喝不下;装银元没有一二百块装不满,松年也笑着说:“你这一招厉害,今后除了我,你的身体谁也不许碰。”

    “这恐怕办不到。”

    “为什么?”

    “房子不出租了,租金也没了,我们母女俩天天要穿衣吃饭呢。”

    “我不是每月给十块吗?”

    “这房子现在天天给你留着,哪天你不租了,钱不给了呢?我们怎么办?我娘想让我嫁个有钱人,我们后半辈子就不发愁了。”

    松年无语,荆芰搂住松年的脖子说:“不过也不是没办法,我娘说了,如果你每月能再给十块,就不让我嫁人,让我一直陪你,你愿意吗?”

    松年沉吟片刻说:“行,一个月我再给十块,每月二十块,不许你嫁人。”

    “当然,你真好,我们家可遇到贵人了,让我娘去给你炖红枣莲子羹。”荆芰支乐不可支,搂住松年,用两片红唇在松年的嘴上脸颊上亲了又亲,松年把她抱上了床。

    这一个多月,他很少回家,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他和王燕在一起有点同床异梦,没什么乐趣;他认为房事本是快乐的事,应该随心所欲,王燕却兴趣不大,干起来也不像荆芰那么热情奔放,还不让多干,怕他累了,说纵欲伤害身体。他觉得和王燕干那事,就像唱无人喝彩的独角戏;他和荆芰干那事,就像对手戏一样配合默契,他感到非常的快乐。

    此后半年多时间,王燕发现松年每月从屋里拿走二十块银元,也不知作何用途。一天晚上,他看松年高兴,便低声问:“不是说房租每月十块吗?你怎么每月拿二十块,那十块干什么用了?”

    松年的脸勃然变色,呵斥道:“怎么!除了十块房租,我就不能有别的开销,我一个大男人花钱还得跟你报账不成。”

    王燕不敢再言语。

    冬天的一个上午,天色清苍,地白风寒,松年穿着裘皮大衣,头戴狐皮帽,脚下踩着积雪到街上去。天冷,住家大多关着门,商店也没卸门板,只开一扇小门供顾客进出,松年走到荆芰家门口,刚要伸手敲门,站在墙角身穿灰布棉袄的黄八林朝他招手,喊他过去,松年走过去,不耐烦地问:“又是那事”

    “不是,是件要紧事。”

    “什么事?”

    黄八林卖着关子说:“对你是件要紧的事,你得请我喝酒,我告诉你,去你家饭店喝酒。”

    松年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去我家饭店,去东街饭店吧。”

    二人走进东街饭店,在墙角的一张桌子边坐下,点了酒菜,松年这才问:“到底什么事?”

    黄八林把鼻子伸到醋拌猪耳朵的凉菜上面闻了闻,低声说:“我看到商保长去荆芰家了。”

    “商中明?”

    “是。”

    “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进去的,昨天早上天没亮出来的。”

    松年怒气上升,脸色阴沉的问:“你没看错。”

    “没有。皇塘没有鹿茸,胡寡妇让我去金坛替她买,说是要用鹿茸牛鞭泡酒给你喝,我从金坛回来晚,送东西去她家时碰上的。”

    “他妈的!臭表子花了我那么多钱,还不够呀!”松年怒骂,拍桌而起说,“你自己慢慢喝,我把账结了,我先走了。”

    “可别说是我说的。”黄八林冲着松年的后辈说。

    松年出门去胡寡妇家,走过祥云米店,看到商中明从西边走过来,心中的怒火一下又旺了,迎面大步朝商中民走去,商中明也看见了松年,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赶紧装出一副笑脸说:“蒋先生,早啊。”

    “早你个鬼呀!”松年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商中明转了半个身子。

    商中明用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问:“你干嘛打我?有话好好说。”

    “你敢碰我的女人,我就要打你!”

    “你的女人?她嫁给你了吗?”

    “老子租的房子,老子花银子把她包了,你狗日的不知道!”

    松年举拳还要打,黄八林一路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松年的手说:“别打了,街上有人看着呢。”松年前后一看,果然有不少人驻足看热闹,就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瞪了商中明一眼,带着火气往胡寡妇家走去。

    胡寡妇早饭吃得晚,桌上的碗筷还没收拾,松年就闯进门来了,他顺手抓起手边的一个大青花瓷碗,“砰”地摔在地上,碎碗渣四溅,他大声吼道:“老子一个月给二十块还不够花吗?还卖!”

    荆芰看着松年铁青色的脸,有些胆怯,不敢吭声,到底是胡寡妇见多识广并不慌张,她说:“话别说那么难听啊,你给二十块就算多了,还有人愿意给四十块呢,还有人要娶荆芰呢;你晚上不住这儿怪谁呢?商保长要过来,我们也得罪不起呀,不听他的,他要我们交税呢。”

    “什么狗屁保长,一个杀猪佬的儿子,别理他!”

    荆芰看松年脸色和缓了一些,上前媚笑着说:“别生气了,往后你就住这儿,别人就不来了,也省得你跑来跑去的累;走,到榻上去喝酒,烧酒泡的鹿茸三鞭酒好喝了,那酒喝了,你准保有精神。”荆芰双手搭在松年肩膀上,把他推进里屋,胡寡妇赶紧去厨房做菜  。

    冬天日短,下午四点多钟,太阳就要落山了,上街的人们都出了街,走在回村的路上。寒鸦归林,飞回树林的鸟雀,又飞到房前屋后觅食,叽叽喳喳叫着,田地里有雪,鸟雀觅食难,不停的为饥饿叫唤的着。王燕听到叫声,用瓢盛了些碎米让寿凤撒到门前屋后的地上,让鸟雀们吃,她牵着寿海的手去村口张望,有一个身材魁梧穿大衣戴帽子的男人走出西街口,母子俩便盯着看看,看清模样后便是失望。暮色渐浓,夜幕降临,能看到的地方越来越近,依然不见松年的身影。王燕抱起儿子回家给寿凤寿海盛饭盛菜,让他们先吃饭,自己在油灯下面边纳鞋底边等松年,等他回来一道吃晚饭,可是这一晚松年没有回来,王燕也没有吃饭,也没有上床,趴在饭桌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松年回来,身上有酒味,还有别的气味,王燕问:“你吃饭了吗?”松年没回答,径直上楼,王燕站在楼梯口等他。

    片刻,松年从楼上下来,王燕问:“还要上街?”

    “我住街上。”

    “有那么忙吗  ?”

    “吃你的夜饭,我住街上,没事别找我。”

    “什么时候回来?”

    松年不回答,拎着箱子头也不回的往街上走去,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有泪水在王燕眼中转动。

    纸包不住火,松年住胡寡妇家的事,村上人很快知道了;王燕还是听詹金秀说的,她大哭了一场,枕巾也湿透了,他去找柏年说:“长兄为父,松年夜不归宿一直在胡寡妇家鬼混,你说说他。”

    “我说话不管用,他不听我的。”

    “听不听你的,你好歹去说说他,死马当活马医吧。”

    王燕走后,苏小辛问柏年怎么去说松年。

    “我说没用。”

    “为什么?”

    “你知道康熙钓老鳖的事吗?”

    “不知道。”

    “康熙钓到一只老鳖,刚出水面便脱钩落水跑了,皇后说老鳖老掉牙了,咬不住钩了,一个妃子笑了笑,康熙忌讳说老,没处罚皇后,却把笑了一笑的妃子打入冷宫了,我在家里也就是个妃子。”

    “什么皇后妃子,你还是去说说他吧。”

    “说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柏年嘴上这么说,还是穿上棉长袍上街去胡寡妇找松年,不出所料,没等柏年把话说完,松年便大声说:“先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要你管,走吧!”说完进里屋把房门一关,把留声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听锡剧《珍珠塔》。

    蒋家逢年过节中午要敬祖宗,摆上一桌丰盛的饭菜,点烛燃香,从大到小依次磕头。转眼到了腊月初八,王燕起个大早,把饭菜都做好,放在蒸笼里;她对明孝说:“你上街去叫松年,说家里中午敬祖宗,要他先磕头呢。”

    明孝上街去后,王燕端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有太阳的地方,给两个孩子讲故事,寿凤问:“娘,端午节纪念屈原,腊八节纪念谁?”

    “腊八节有两个意思,一是祭天地,感谢天地给人们五谷收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二是寺庙纪念佛祖释迦摩尼这一天成佛,烧腊八粥施舍。”

    寿海说:“娘,我也要吃腊八粥。”

    “我们中午吃饭,夜饭吃腊八粥。”

    不到一个时辰,松年跟着明孝回来了,王燕看松年人瘦了许多,满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敬祖宗还早,你先上楼歇会儿。”

    松年也不说话,上楼去了;王燕继续给两个孩子讲故事,寿海站在娘两腿间,寿凤搂住娘的肩膀,站在边上,王燕说,“从前有个纣王,原来也是个贤人。”

    “娘,什么叫贤人”寿凤认真地问。

    “贤人就是好人。后来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住,就变坏了,狐狸精想摘天上的星星玩,纣王就叫全国的老百姓挑土搭高高的台子上天去摘星星,纣王天天陪狐狸精玩,没有时间给国家做事情——”

    “别说了!”松年站在楼梯口大声喊,他手里拎着一藤箱衣物,气冲冲的下楼,对王燕说,“你就直接说我是纣王我是坏蛋算了,我上街去了。”

    “马上要敬祖宗了,你别走啊。”王燕站起来挡在门口,松年用力把她推到门框上,吼道:“这头我不磕了,我愧对祖宗!”

    上午,松年跟着明孝前脚刚出胡家,商中明后脚就进了门,他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把胡寡妇拉到里屋,把布包往桌上一放,低声说:“给你,钱就按你说的办法分。”前两天,胡寡妇上街买东西遇到商中明,二人在街边聊天,商中明说:“你家住进一棵摇钱树,这回要大赚一笔了。”

    “赚什么呀?一个月就那二十块钱,好吃好喝的,我还要泡点补酒给他补补,各种花销扣下来,我们娘儿俩也就剩个饭钱,要不是荆芰稀罕这小子,我早赶他走了。”

    商中明低声说:“别赶他走啊,现在有个赚钱的机会,你干不干?”

    “只要不是杀人,赚钱我就干。”

    “我有个朋友做鸦片生意,让我帮他卖,松年有钱,你让他吃上鸦片,赚的钱我们俩分。”

    “他吃烟,不吃鸭片。”

    “我拿点鸦片先送给他吃,你姑娘肯定有办法让他吃,吃几次就上瘾了,以后就让他买着吃。”

    “钱怎么分?”

    “十块能赚五块,你一半我一半怎么样?”

    “不行,我三块,你两块。”

    “好吧,依你,让你多赚点。”

    两个人一拍即合,商中明今天看见松年一出门,就赶紧送鸦片过来了。

    “你够坏的,一箭双雕,赚人家的钱,还害人家的人。”  胡寡妇用右手食指戳着商中明的脸颊媚笑着说,商中明反手在胡寡妇挺起的胸脯上抓摸了几下,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你不是跟我一样坏吗?咱们趁肥羊有肉快下刀,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商中明走后,胡寡妇拿着布包来到荆芰屋里,荆芰问:“什么东西呀?”

    “鸦片,商保长拿来的。”

    “干什么?”

    “帮他卖,一起赚钱,让松年吃,吃上了瘾就戒不掉,往后咱们就三天两头有钱赚,不好吗?”

    “这可不行,吃鸦片不好,要伤身体,吃鸦片的人都像鬼一样,最后都得丢了命。”

    “你还真把松年当男人疼啦?不吃鸦片人就不死了,他是人是鬼,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把油榨干了,让他滚蛋!我可不能让他耽误我姑娘一辈子,你以后还得攀高枝,他回来你就哄他吃鸭片,我马上去买烟具。”

    荆芰想想母亲说的话,不再言语,她接过布包打开看,是两块小麻糕样的东西,一块是黑色的,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闻不好闻,有一股放了几天的旧尿的臭味;另一块是褐色的,外表光滑油腻,她又拿起来放鼻子下边闻闻,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荆芰知道这东西其貌不扬,却很厉害,中国为它和洋人打了两仗,都打败了,好多男人也被他打败了,败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松年会被它打败吗?打败了又会怎么样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松年拎着藤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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