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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柏娶文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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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年和安文都到了婚嫁的年龄,这两个孩子都非亲生,陈蓉问蒋贤:“他们两人的婚事要不要征求亲生父母的意见?”

    蒋贤说:“柏年的婚事定下后,跟陈四方打声招呼,安文就不用打招呼了。”

    安文的父母是革命党,当年丢下了她,辛亥革命胜利后父母来找过安文,她的父亲叫汤根山,来找安文时,已经任民国政府交通部次长,因为膝下再无子嗣,所以想接安文到南京认祖归宗;安文坚决不肯,说:“你们要革命,生下我就把我扔了,是何家庄的父母把我养大,他们养我的小,我要养他们的老,我跟你们再无关系,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其父母听了不悦,拂袖而去,从此再无往来。

    春去春又回,田野里的油菜花黄花落结了籽,大麦小麦拔节抽穗,长出许多麦芒,翠绿变成了浅黄;桃树杏树海棠花开花谢,结出了小铃铛一样的青果,只有田埂边和野地里开的叫不出名的小花,不管时节开得都很艳,黄的如金,白的如雪,红的似血,但在一场狂风暴雨之后,小花或蔫或残,或陷入泥沼化作了尘土,天地万物似乎皆好景不长,都是命运多舛。

    安文说要养父母的老,说一辈子不离开家,其实还有一个心思,她喜欢柏年,柏年也喜欢她,两人常在一起说说笑笑;村上的人也开两个人的玩笑,二人听了笑而不言。玩笑话传到蒋贤耳朵里,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互相了解,两人结婚,也省去婚嫁上的好多麻烦事情,陈蓉未置可否,她怕有人说闲话,二人毕竟是兄妹,怕人说她领养安文就是养童养媳,为了以后柏年娶妻省彩礼钱。柏年不爱念书,只爱制作古琴,平时常到街上柯师傅的琴行看他斫琴,有时还给打打下手,干些锯凿刨削和捉蛇剥蛇皮之事。柯师傅见柏年真是喜欢这一行,有功夫时也教教他,柏年逐渐摸到斫琴的门道后,便买了些木料,向村上的吴木匠借了工具,在家学着斫琴。蒋贤爱听读书声,不爱听叮叮当当的凿刨之声。一个下雨天,他看到柏年又在忙乎,一气之下便把一段形似火腿的木料扔到门外,斥责说:“书不爱念,锯木头倒来劲,真不随我蒋家人,不许吃饭!”

    柏年不敢吭声,也不敢出去捡那块木料,低头回房里去了。没多会儿,安文看父亲没有注意,悄悄出门捡回了木料,拿给柏年说:“眼不见心不烦,你到磨屋去做吧,看不见就没事了,需要什么我帮你拿。”柏年觉得有道理,便把斫琴试琴的地方改在了磨屋,除了东屋牛圈的牛时而叫一声,再没人来说他。中午吃饭时分,安文给他端来满满的一碗饭,上面是菜,下面是肉。柏年斫出一把琴,让安文弹,安文也喜欢,人也有灵性,边学边弹,几个月下来,琴就弹得像模像样了。安吉安莉回娘家时,安文弹给他们听,有时在磨屋对牛弹琴,对磨面的人弹琴,曲尽人散,大牯牛还哞的大叫一声,柏年和安文都很开心。

    冬去春来,寒暑交替,树高草长,人也长大了,十九岁的柏年长得像蒋贤,不太像陈四方;他身材高大,肩阔腰圆,长方脸,眼圆眉黑,额头宽,两腮丰满,没有一丝陈四方那猥琐的样子,他比蒋贤胖,鼻子大,没有白头发,村上人原来叫他小胖子,不知从何日起,人们把小字省去了,都叫他胖子,他也乐呵呵的答应。他常穿白色对襟上衣,黑色裤子,袜子都是安文给他做和补。安文十七岁了,在姐妹中,相貌中等,没有大姐二姐漂亮,但比三姐秀气,身材好,该丰满处丰满,该瘦削处瘦削,鸭蛋脸,丹凤眼,眉毛细长如柳叶,皮肤美白如脂玉。

    蒋家有八亩桑田,春季养两张纸的蚕,喂蚕是陈蓉和张嫂的事,采桑叶是安文的事。头眠之前,蚕吃的桑叶不多,每天安文一个人去桑田采一筐桑叶回来就够,头眠之后蚕食量增加,安文忙不过来,柏年就自告奋勇去帮忙。

    吃了早饭,安文提个桑篮先到三条岗的桑田,采了嫩绿的桑叶,扔到篮里,篮子装满,抬头看看柏年还没到,低头看看,桑枝上好多桑葚都熟透了,有的掉在地上,满地是一点点的黑。她知道柏年爱吃甜,爱吃桑葚,便摘了些桑葚放在左手掌里,眼看手掌放满了,就站到田埂上,朝从家里来的路看,看到柏年挑着两只大桑篮,远远的走来。柏年走过尧塘坝,放下挑子,站在田埂边撒起尿来,安文看他脸对着自己的方向,忙往后退到桑树田里,她从树枝间偷瞟了一眼,羞红了脸。安文今天上身穿着粉色小格子洋布衫,横竖线是橙色的,第一天穿柏年就说好看,所以这几天采桑叶她就一直穿着,柏年挑着桑篮来到田埂边放下担子,拿起桑剪准备剪桑条。

    “别忙,先给你吃桑葚,刚摘的。”安文手里托着桑葚走到柏年面前,柏年伸手去拿,安文手往后一缩,一脸严肃地问:“手干净吗?就吃东西,刚才手摸哪儿了?”

    “没摸哪儿。”

    “没摸,我都看见了,站在尧塘北边干什么了?”

    柏年挠挠头,想起来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不脏,在裤子里的东西。”

    “真恶心,我拿给你吃,张嘴!”柏年张开嘴,安文把桑葚一粒一粒拿给他吃,柏年一边吃一边说:“好吃,不酸,甜的。”他看着安文红扑扑的脸,想起了什么,问:“听说你想留在家里?”

    “没有啊。”

    “爸妈在房里说的,我都听见了。”

    “你偷听,他们都说什么了?”

    “”偷听的话不能告诉你。”

    “那不给你桑葚吃了。”

    “好,我告诉你,爸妈好像同意我俩成亲,他们商量要不要告诉我爸你爸。”

    “他们管得着吗?管生不管养,把我们像小猫小狗一样扔掉,  爸妈问过你吗?你有什么想法?”

    “和你一样。”

    “什么叫和我一样?”

    “就是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你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小声点。”安文把最后一粒桑葚塞到柏年嘴里,笑道:“大黑嘴,快到河边洗洗吧。”安文看看自己的手也被桑葚染黑了,也走到河边去洗,水平如镜,她先看到水中的倒影,看到蓝天白云映衬着一张笑脸,有两只鸟在云间飞过,两条鱼缓缓跟在后面;河中有滩,滩上长满菖蒲和芦苇,蒲苇旁有一块大石头。

    “看到河滩上长的东西了?”安文问捧水洗嘴的柏年。

    “看到了,菖蒲芦苇。”

    “那首诗还记得吗?”

    “记得,君当做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不错,去采桑叶吧。”  安文“哗啦”一下撩起一捧水洒了柏年一身一脸,自己格格的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欢乐,她对柏年说:“今天的景真美,天上鸟双飞,河里鱼对游。”

    “今天人更美,你爱美景,我爱美人。”

    “美景当歌,我给你唱首茉莉花吧。”

    “别唱这个,好花送给别人家,我不高兴。”

    “那好,我唱一个《小放牛》,好不好?”

    “当然好,唱吧。”

    安文咽了口唾沫,唱了起来,她嗓子好,唱得好听,一个牧童听到了,赶着牛跑过来听。

    陈蓉新做了一条黑色长裙,这天上街便穿上它,时而低头看一眼,觉得长短式样都好,走到西街口,看到枣树旁站着陈四方,枣花已落,枣刺依旧,枣树旁的大槐树树荫一直遮到陈四方脚边,遮在他露出大脚趾的黑布鞋上,陈四方看到陈蓉,赶紧笑嘻嘻地打招呼:“嫂子,上街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一个人去导士的牛市买牛。”

    陈蓉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说:“老陈,柏年也大了,该结婚了,他喜欢安文,安文也喜欢他,我们觉得两个孩子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我们没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不过——”陈四方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这么一来,你家娶媳妇,嫁女儿倒可以省不少钱了,我近来生意不好,又借了债,你家省了钱,借点钱给我花花?”

    “你少喝点酒,少赌点钱就行了,我家省不省钱,和你没关系。”

    “嫂子,你不能这么说,柏年结婚怎么和我没关系呢?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的亲爹,柏年要是不取安文,没准还能娶到更好的姑娘,我还多一个喝酒的人家。”

    “你去找,你找到更好的人家,我让柏年娶她,我家娶得起嫁得起。”  “这可是你说的,你说话得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陈蓉有点儿气恼,转身往街里走去。

    看到陈蓉拂袖而去,陈四方有点后悔,怕自己弄巧成拙;本来是想借儿子的婚事,弄点钱花花,陈蓉要真是气恼,不管了,自己上哪儿给儿子找更好的人家呢?再说安文这孩子真得不错,自从冥婚一事搞得蒋贤恼火之后,他有时厚着脸皮上门,全家人对他都没个好脸色,只有安文对他是客客气气的,叫他叔叔和他说话,吃饭时还给他夹菜加饭,仔细想想真娶了安文,也是柏年的福气,自己也有个好儿媳伺候着,他眼看着陈蓉的背影,刚想追上去道歉,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忽然听得有人叫他:“老陈,看到好看的女人就盯着不放啦。”

    说话的是同村的苏见同,陈四方有点不好意思,苏见同继续揶揄说:“都快当阿公的人了,还像骚公鸡一样。”

    “你别说我,你这个扒灰佬。”  陈四方反唇相讥。

    苏见同两儿两女,大儿子已经结婚,大女儿今年十七岁了,还待字闺中,陈四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问:“老苏,你家小辛许了人家没有?”

    “什么意思?”

    “咱们当亲家好不好?让小辛嫁给我家柏年怎么样?”

    “那当然好,蒋家是好人家,柏年在蒋家长了这些年,也是个有模有样的好小伙子了,你能做得了主?”

    陈四方把嘴靠到苏见同耳边低声说:“蒋太太刚才跟我说了,让我做主,要是好事成了,你怎么谢我?”

    “那我们就是亲家了,请你喝酒。”

    “光喝酒不成,到哪儿还喝不到一顿酒。”

    苏见同问:“那你要怎么办?”

    “蒋家给的彩礼都归我。”陈四方狮子大开口了。

    苏见同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吧。”

    “说话算数?”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嘴像屁个眼一样?”

    “那说定了,我来做媒。”

    “晚上来我家喝酒,让小辛炒菜。”

    第二天,陈四方就带着媒人到蒋家做媒来了,蒋贤虽感意外,心里有点不快,但好汉不打上门客,还是笑脸接待,喝茶谈事。媒人夸苏小辛是好姑娘,孝敬长辈,勤快耐烦,心灵手巧,会做家务,会过日子,父母说他骂他,从不顶嘴;还夸苏小辛长得小巧玲珑,还是小脚,说往后要找小脚姑娘,可不好找了,言下之意说安文是大脚。蒋贤和陈蓉都没见过苏小辛,便托横街上的周媒婆去相看一下,周媒婆到了苏家,苏见同给了两块银元,让老婆给做了两个糖水卧鸡蛋,临走时还塞了一块绸缎被面,让她多多美言。“那当然,你们就等着听喜讯吧。”周媒婆得了苏家的好处,到蒋家用如簧巧舌,把苏小辛夸得十全十美,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姑娘,让蒋贤和陈蓉心动了。

    媒婆上门的事,让柏年和安文知道了,两人都不高兴却不敢说,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偷偷哭泣。从这天起,陈四方见到何家庄的人,便说苏小辛的事,说女孩生下来就说好了将来嫁给陈家,这话一下子传得沸沸扬扬,村上街上的人都知道了,传话的人多了,甚至有人说柏年和苏小辛都睡过了。苏见同乐得促成这门亲事,所以对陈四方的话和各种传言也不置可否。蒋贤和陈蓉对苏小辛虽有好感,但对做出棒打鸳鸯的事还是犹豫不决,这下骑虎难下了,又没法儿去和村上人、街上人解释,陈蓉说:“就苏小辛吧,别让人家说我家怕花钱,说我们当年领养女儿是为了当童养媳;我娶得起,也嫁得起。”

    定了柏年的婚事,陈蓉又把安文许给了离何家庄二里半路的蒋家村的荆玉庆。荆玉庆家三间庭屋十亩地,忙时请个帮工,家境在村里算中等,只是荆家人丁不旺,荆玉庆的父亲去世早,他没有兄弟,两个姐姐也已经出嫁,只剩下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柏年和安文这一对要好了多年的年轻人,就这样散了。

    柏年和安文的婚事是同年同月办的,柏年三月初娶亲,办喜酒那天,安文扎了个头巾,系了条围裙,一早就进了厨房,再没出来见人。她在灶膛下烧了一天的火,脸上的泪水一天没干过,待酒席结束客人散去,她烧好晚上的热水,从厨房出来,全身上下都是灰,成了灰姑娘。她拿了一条毛巾到码头边,解下头巾围裙,拍净身上的灰,撩水洗脸,心凉如水,她忍不住又哭了。到家晚饭也没吃,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了半宿,不知是什么时辰人才沉沉的睡去了。安文出嫁是三月末,喜事当天,柏年也不想去吃喜酒,陈蓉说:“妹妹出嫁,你当哥的哪能不去?”母命难违,但他去得晚走得早,有的桌还在劝酒划拳、大呼小叫,他已经走到何家庄了,听得大塘边有人在唱《茉莉花》:“让我来把你摘下,送给别人家”时,想想自己心爱的安文,从此就留在了蒋家村,泪水从眼中流下来了。

    荆玉庆长相不差,人品也好,家境也还可以,可就是婚事不顺,娶安文时已经二十三岁了;原因有二,一是蒋家村有一怪事,近一百年来,新娶的媳妇只要是大姑娘,不管是穷家富家,大多活不过五年,不是病死,就是淹死、吊死,而二婚三婚的女人却都享得天年,因此周围各村的大姑娘都不愿意嫁到蒋家村。二是荆玉庆的娘凶,年轻守寡后,怕人欺负变得更凶,远近闻名。这两个原因成了荆玉庆娶亲的障碍,虽然他娘多次托人说媒,仍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进荆家丢命或受苦。而陈蓉因为一件事认识了荆玉庆,对这个小伙子有了好感。那是两年前的三伏天,陈蓉母亲病重,不想吃东西,有一天忽然说想吃女儿以前带回的大糕,孝女一听如得圣旨,听人说里庄的大糕做得比皇塘好,便顶着烈日去了里庄,一买就是二十块,足足有十几斤重,大糕装在篮子里,手臂挎着,刚走还不觉得重,走了六里路,到了蒋家村村边便觉得重了,陈蓉胳膊酸、腿也疼,走上十几步便要放下篮子歇一会儿,眼看自家的楼房已经在望,可这中间的二里半路却似千里万里。

    酷热当头,骄阳似火,路上行人田间农人都很少。荆玉庆在田里拔草,为了省钱,他家只在割麦、插秧时请短工,别的时候都是自己起早贪黑一个人干活。田里的水晒得烫脚,头上的汗水流下来,迷糊了双眼。荆玉庆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他看到陈蓉臂挎着篮子从旁边田埂走过,走不多远,就把篮子搁在地上歇歇,嘴里大口喘气,看起来很吃力很累。平时蒋家村人买卖东西和办事看病,都是到皇塘,每次必走何家庄北边的大路,所以荆玉庆知道蒋家、认识陈蓉,只是没有说过话。这时他忙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走到陈蓉跟前说:“我知道你是何家庄的,我帮你提一段路吧。”

    “不用,你要拔草呢。”

    “拔草不着急,我送你一段。”  没等陈蓉说话,他就提起篮子往前走,陈蓉只好跟上。一路上陈蓉几次叫他放下,可他只当没听见,一直把陈蓉送到蒋家楼房后面,陈蓉说:“天热,进屋喝口茶吧,歇歇脚。”

    “不打搅了,回去了。”

    看着荆玉庆光着脚,卷着裤腿,顶着烈日往回走,陈蓉很感动,心想这小伙子真不错,勤劳能吃苦,还善良,所以当荆家托人来说媒时,不顾蒋贤的一再反对,同意了这门婚事。

    安文嫁到荆家,日子真不好过,她有苦难言。

    荆家有三间庭屋,荆玉庆父亲在世时,老两口住东边一间;荆玉庆住西边一间,中间是堂屋。父亲死后,母亲害怕,说晚上一闭眼就看到丈夫来到床前,自己不敢睡觉,要儿子和她同睡一屋,她睡南边,儿子睡北边,中间用苇席隔开。荆玉庆结婚时,新房虽然安在西屋,可夫妻二人还是得和婆婆同居一室。新婚之夜,熄灯之后,荆玉庆钻入被窝,先是用手在妻子身上抚摸,接着便帮安文褪去内衣裤,想做盼望已久的事情。安文有些害羞,有些害怕,还有些疼痛,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婆婆隔着苇席听到了,高声斥责:“瞎叫什么,叫春呢?吓我一跳,刚要睡着,吓醒了!”

    荆玉庆和安文都吓坏了,荆玉庆不敢再有动作,慢慢转身躺到安文身边,用手去抚摸安文的脸,潮潮湿湿的全是泪水。此后,二人上床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敢有亲热之举,安文睡不着时,便看屋顶明瓦上的月光,听婆婆的呼噜声。婆婆的呼噜声很响,像打雷一般,呼噜声时长时短,时高时低,稍有动静便戛然而止,过一会儿便又雷声大作。

    蒋家村有个习俗,八月八日这天,儿媳妇可休息一天,放肆一天,可打可骂婆婆、丈夫,可提各种要求,作为她平时吃苦受累,挨打挨骂受委屈的补偿,能在回娘家张八月时少诉些苦,也显示姑娘嫁到蒋家村有地位,不用怕婆婆,不用怕嫁到蒋家村。

    这一天,婆婆去了二女儿家,小夫妻俩如久旱逢甘霖,很是轻松高兴,二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洗菜做饭,有说有笑,安文说:“你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对你也说也骂。”

    “她对谁都不好,我两个姐姐也没少挨打挨骂。”

    “那你娘遇什么事儿才高兴啊?”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她对什么事高兴,我想可能生七八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也许就好了。”

    “生那么多干什么呀?”

    “人多力量大呀。”

    “老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都喂猫,有一个有出息就好了。”

    “一个太少了,至少得两三个。”

    “还两三个,天天跟你娘睡一起,大气都不敢出,能生孩子,你做梦呢?”

    “我懂,今晚上娘不回来就好了。”

    “今天你不用怕,她骂你你也可以骂她。”

    “我可不敢,今天让她不开心,今后我日子更没法过了。”

    太阳西斜,母亲还没到家,荆玉庆兴奋地搂住安文的腰说:“娘今天肯定不回来了,我们早点吃饭,早点上床。”

    安文说:“庄家村离这儿就三里多路,吃了晚饭照样回来。”

    “那怎么办?那现在就——”荆玉庆把大门推上,拉着安文就去床上,七手八脚脱了自己的衣服,又帮安文脱衣服,安文脸红了,说:“大白天的不好。”虽然嘴上说不好,但也不阻止丈夫动手动脚,正当二人赤身裸体欲行房事时,母亲推门回来了,看见二人慌慌张张衣衫不整的从里屋跑出来,她便破口大骂:“畜生啊!等不及天黑呀?”这天晚上安文的枕头又湿了。

    婆婆不知从何处得知安文和柏年相好,蒋家原打算让二人成亲的,婆婆心里一下不痛快了,警告儿子要看紧安文,还给安文约法三章:一、不准一个人回娘家,要和玉庆同去同回,不在娘家过夜。二、割羊草打猪草不得去何家庄的田地河塘。三、上街买东西只准去里庄,不准去皇塘。有一天上午,安文提个竹篮去长沟坝河边割羊草,正好碰到苏小辛提个大篮子,来自家种的红花草地里割红花草,便走过去说话。两个人各割了一篮草,分手时,安文看苏小辛力气小,脚又小,挎着一大篮子红花草走得摇摇晃晃,便说:“嫂子,我送你一段。”安文把苏小辛割的一篮红花草,送到大塘西岸才回来。她背上自己的一篮子红花草回家时,没想到她帮苏小辛的过程,让在东墙边晒太阳的婆婆看得一清二楚,她刚一进门,婆婆就劈头盖脸的骂道:“吃着自家里的饭,你力气大了,去帮人家背篮子,晚上不许吃饭,饿两天就好了,省得有劲没处使。”

    天黑了,安文点上灯,端上饭菜,荆玉庆照样盛了三碗,拿了三双筷子,婆婆见了,大骂儿子:“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呀!”说完顺手端了一碗,倒进猪食桶里,荆玉庆没敢再盛饭,也没敢吭声。安文默默走到黑呼呼的灶屋,坐在冰凉的小圆石凳上,等婆婆和丈夫吃完饭,去饭桌上收拾,然后洗碗筷洗锅勺。

    转眼,儿子结婚一年零三个月,安文的肚子还没动静,婆婆又着急了,问儿子:“怎么回事啊?别娶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回来,再断了我们荆家的香火。”

    荆玉庆说:“娘,安文没有毛病,我们的床挨着你的床,我们一动,你就叫骂,怎么怀孩子?”

    “那你不早说,从今晚开始,你们到西屋去睡吧。”

    “那你一个人睡,不害怕了?”

    “不怕了,活着见不到孙子,到了阴间要下油锅的。”

    当晚小夫妻俩搬到了西屋,轻声说笑,尽情亲热,很是快活。

    好景不长,几天后的一天早上,安文起床后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头晕,身上发热,有时又觉得冷,还咳嗽,老打喷嚏,好像是晚上出汗没盖好被子着凉了。荆玉庆想煮碗姜糖水给安文喝,发现家里红糖和姜都没有,便对母亲说:“安文伤风了,吃了早饭,我陪她去皇塘街上看看郎中,顺便买点红糖生姜回来。”

    “上什么皇塘?去里庄!让她自己去,不要一个烧香三个拜。”

    “皇塘近。”

    “我说的规矩忘啦?上里庄,她一个人去,你干自己的活。”

    安文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大麦粥,便出门去里庄,别人都是单衣薄衫,她却穿了厚厚的夹衣,就这样,风一吹还觉得冷。一路上,她看到不少人在田头路边挖鼠洞,打老鼠,觉得奇怪,向一个同行的老太太打听,老太太说不太清楚,只知道好像在闹瘟疫。快到里庄时,安文向一个教书模样的人打听,才知道是在闹鼠疫,是老鼠传染的疾病,已经死了不少人。丹阳各乡,就属里庄死的人最多,县里派人下来,里庄各个诊所门口都有人守着,只要发现有得了鼠疫的人,便抓起来,集中关到一个地方,安文又问:“得了鼠疫是什么样子?”

    那人说:“我也不知道”。

    里庄街上果然如临大敌,行人不多,不少店家关了门,街上有许多县里来防疫的警察和团防兵,还有穿白大褂的防疫人员,都戴着白的蓝的口罩,有的守在诊所门口,有的在街上巡逻。安文看到一个挂着“包季生诊所”木牌的房子,便推门进去,屋里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纸墨笔砚、处方签,桌旁放着三张凳子,靠墙边有一张长条凳,是给候诊病人坐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一面是“妙手回春“,一面是“医家有割股之心”。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包季生给一个老头搭脉,对面坐着他的徒弟,包季生搭完脉,若有所思地口述药方,徒弟认真地记录着,随后他对病人说:“你运气不错,不发烧,这些天谁只要发烧就带走,送到病迁所,到那儿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老头说:“不就是死了二十几个人嘛,逃荒要饭的死了那么多,也没见县里管呀。”

    “这次可不一样,县里怕传染病,鼠疫这种传染病传得厉害,传上就是死;听说安徽有个县死了五六万人,全村全家都死光了;饿死的人不传别人,当官的不不怕,这鼠疫传染,可不管你是不是当官的,他们当然怕了”  。

    老头起身拿了药走了,安文坐到那张尚有余温的板凳上。

    “你是哪个村的?”包季生问。

    “蒋家村。”

    “你哪儿不好?”

    “头晕咳嗽,怕冷——”安文的话还没说完,站在外面的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就进来了,两人一高一矮,都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矮个子手上还拿着一块大白布。

    高个子打断了安文的话,问:“还发烧吧?”

    “发烧。”安文点头回答。

    “跟我们走,去病迁所。”

    “我没得鼠疫。”安文忙辩解说。

    “得没得鼠疫你说了不算,要医生说了算!”

    矮个子帮腔说:“没得鼠疫,不去皇塘看病,跑里庄来?”他把手里的白布抖开,像撒网一样罩住安文,两个人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把她往门外拖,几个在门外看热闹的人像是海水退潮似的,哗啦啦往后退去,神情紧张地看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拉着一个被白布裹着的人往街西病迁所去,从白布里传出的哭声和喊声,很是着急凄惨。

    傍晚风大了,风卷扬起尘土,从东北往西南方向去,忽起忽落,前后追赶,天空变成了灰黄色;从大坟园刮过的风,还带着腐尸的臭味。最近一个多月,街上和大路旁死了不少人,有的是河南、湖北遭了旱灾出来逃荒要饭,病死饿死的;有的是河北、安徽、苏北躲避瘟疫逃过来的人们,因为当地只要头痛发烧,便怀疑是鼠疫或疙瘩瘟,被抓走关起来等死,大家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没想到不少人还是病死或饿死他乡。皇塘街上清扫人员对没人收尸的死人,都是用一张芦席一卷往大坟园一埋,埋得浅的便被野狗刨出,散发着臭味。陈蓉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看各处的窗户关好了没有,她说:“街上最近有得鼠疫死的人,没事都不要上街去。”她想了想又说:“安文也好久没回来了,不知最近怎么样,松年明天去一下蒋家村,就说我病了,接他回来住两天。”

    “好吧。”松年应着。

    话音刚落,荆玉庆来了,只见他满身都是尘土,着急地说安文伤风去里庄看病,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家。陈蓉吃了一惊,说:“是不是里庄看病人多或到街上转转回来晚了,你快回去,天黑人没回来,大家就分头去找。”

    天很晚了,安文也没回家,荆玉庆想去何家庄说一声,被母亲拦住了:“明天再去吧,晚上到哪儿找?”

    次日天刚亮,荆玉庆就赶到何家庄,说安文还没回家,陈蓉急了,叫一家人分头去各个亲戚家找人,到傍晚大家都失望地回来了。

    柏年说:“我听说里庄、皇塘新设了病迁所,诊所会不会把安文当鼠疫病人送病迁所了?要不怎么到处找不到人呢?”

    蒋贤说:“有可能,明天柏年去街上,玉庆去里庄看看。”

    第二天下午,荆玉庆脸上带着泪痕回来了,他愁眉不展地说:“安文真的关在病迁所,但说什么也不让见面,  也不放人,说是要在里边观察六天呢。”

    陈蓉忧愁又无奈地说:“那没办法,只能等几天了。”

    陈蓉度日如年,一天天数着日子,第七天一早,她就把柏年叫起来,让他去叫上荆玉庆,早点把安文接回来。二人赶到病迁所,听到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安文人死了,已经检查过,不是鼠疫,尸体你们可以拉回去了。”穿白大褂的医生轻描淡写的说。

    “不是鼠疫,凭什么把人送到病迁所关起来?”柏年厉声责问。

    “预防万一,发烧的人都要隔离。”

    “不是鼠疫,怎么会死人?”柏年继续质问。

    “那我们不知道,得别的病也会死人。”

    “草菅人命把人害死,你们还敢说什么都不知道!”荆玉庆气的一脚踹倒了一张桌子,一个盆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

    柏年想哭,他非常后悔,若是自己坚持娶了安文,她绝不会死,不会这么惨,不会闭眼躺在这儿。安文瘦得变了样,皮包着骨头,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伤痕,不知是撞的还是打的,关在病迁所里肯定不是人过的日子。柏年呆呆的伫立在窗口,外面的天空像血河一般波浪起伏,让人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一股无法名状的愤怒和悲伤涌上心头,他想大声喊,大声哭,他想打人。

    荆玉庆和柏年二人找来板车,把安文的尸体拉回了蒋家庄,安放在堂屋的门板上,门板架在两张长凳上。安文的身上盖着一张薄被,脸上盖了一张黄纸,陈蓉轻轻揭开黄纸看了看又盖上,她抓住安文已经变得僵硬冰冷的手,泪如雨下。记得安文出嫁那天,母女俩也是这样手拉着手,安文的手是暖暖的,软软的,安文说:“妈,你有五个小棉袄,我这个最近最贴身,你有事了,想我了,就站在楼上招招手喊一声,我就回来看你。”音容尚在,人却阴阳两隔,一朵美丽的花刚绽放,就凋谢入土了。五个小棉袄有两个不见了,她后悔让安文嫁到蒋家村,没过一天好日子,还早早死于非命;她后悔把安男一个人留在常州三舅家,被人抱走至今下落不明;由安男又想到安文,陈蓉眼泪不断的流下来,她起身去院里看安文的棺材。刚买回来的棺材是松木的,只油漆了一遍,木头的结疤还清晰可见,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这棺材太薄了,去把我的寿材抬来给安文睡。”

    陈蓉和蒋贤的棺材是楠木的,两侧板有三寸厚,上下板有五寸厚,已经油漆了六遍,亮可鉴人。不到一个时辰,陈蓉的棺材抬来了,一个空棺材,八个人抬着,还累的满头是汗,人们都夸棺材好,也夸陈蓉好,也有人惋惜地说:“可惜婆婆不好,不逼她去里庄,说不定也死不了。”荆玉庆的母亲对安文的死不很伤心、但很害怕,她怕蒋家人找她算账,办丧事的几天,她都躲在东屋床上不起来。

    送走了安文,陈蓉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下床后仍觉虚弱,人一下显得衰老了许多,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她常一个人站在楼后的水车垛上,往西眺望。安文出嫁以后,她就是在这里迎候安文回家,目送安文离家,此时只看到一只孤雁在大塘上空徘徊,朝西边哀鸣两声,向安文的新坟飞去。她想起安文有一次弹琴时哼唱过的歌谣:“背起小娃娃,出门回婆家,迎面风吹寒,娘送到树下,来时轻如燕,归途路变远,回顾双流泪,同说回去吧…………”歌声如昨,琴声在耳;现人已不在,琴声不再,歌声不再,生死两苍茫,安文连个小娃娃也没留下……想起这些,陈蓉万分悲伤,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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