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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苍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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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贤在外做官,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陈蓉肩上,她精力充沛,贤惠能干,处事得体;村上人见仁见智,多数人伸出大拇指夸她,说她大方大气,有本事人和气;也有人说她糊涂。

    婆婆郑百香做六十大寿,陈蓉接待客人,来了亲戚三十几人,坐下吃寿面、喝寿酒的却有七十几人,五桌变成了十桌;亲眷送来的寿糕寿桃,你拿她也拿,没到天黑全拿光了,家里人也没吃上;送的礼金只记名没记数,最后全按最高数额记下准备还礼,做寿多花了不少钱,婆婆说她糊涂,她笑着说:“你一辈子就做一次六十大寿,多花几个没什么,舍一分财,得一分情,还增一年寿,值。”

    “你说增寿就增啦?”

    “人逢喜事精神爽,人做善事寿更长。”

    “谁说的?”

    “大家都这样说,错不了。”

    家中靠尧头墩有一块田,是人家顶债给的,离家远干活不便,离河远灌水不便,家人商量后决定卖了;陈蓉找掮客联系买主,买主接受报价,眼看就要成交,签契约时,陈蓉说:“丑话说在前头,那块田离河远灌水不便。”此言一出,人家不买了,掮客很不高兴,说:“你真糊涂,把不该说的说了,田卖不了,你家倒霉,我也白忙活了。”  陈蓉说:“卖不了没关系,比过后被人家戳脊梁骨骂好。”

    端午节前,苏北人来皇塘卖高邮产的双黄蛋,价钱比单黄蛋要高一倍,煮粽子时,一道下锅煮了,粽子熟了,鸭蛋也早熟了,带着浓浓的粽叶香味,捞到盆里,一过凉水,孩子们抢着剥鸭蛋,结果没有一个是双黄的;陈蓉明白了,那天买鸭蛋,碰上了洪星江的老婆,因为还有别的事,便托她先把鸭蛋带回,肯定是她掉了包,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劲儿没了,大女儿安吉问:“妈,你不是说买的是双黄蛋,怎么都是单黄的?”

    陈蓉说:“我也记不清了,到底买的是双黄蛋还是单黄蛋。”

    婆婆责备说:“你真糊涂!双黄蛋单黄蛋价钱不一样,个头大小也不一样,怎么分不清呢!”

    冬至日是皇塘的集市,前后热闹三天,蒋家有一远房老亲戚,多年不来往了,那日在横街上碰到,双方点了一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陈蓉刚要往前走,那亲戚叫她:“表嫂,有事想麻烦你一下。”

    “你说。”

    “皇塘糯稻便宜,我们买了五百斤,明天还想买点,没地方放,想在你家放一下。”

    “行啊,晚上就住我家。”陈蓉爽快的答应。

    陈蓉让他们把糯稻放在后进屋里,管吃管住;怕他们兄弟俩晚上冷,还用砻糠生了个大火盆,搁在床边的圆凳上。吃了晚饭,陈蓉又拎了半麻袋砻糠,放在圆凳旁,留给他们需要时添加。兄弟俩起得早,看蒋家人还没起来,便在火盆里烤了两块饼一块肉,吃完拉上门,上街去买糯稻了。兄弟俩走后,家养的黄狗寻味来到门口,忍不住肉的香味诱惑,用头顶开门,来到火盆边,抬起前腿,搭在火盆边,想啃盆中的肉骨头,一扒拉火盆倒下,未烧尽的砻糠灰撒了一地,有一些撒在装有砻糠的麻袋上,引燃了麻袋和砻糠,瞬间火苗窜上了床,火越烧越大,等到火苗上了房,浓烟滚滚往外冒时,扑救已晚。村上人赶来,用水桶面盆到大塘取水泼火,救了一个时辰,才把火扑灭,五间庭屋烧掉了三间,剩下西边的两间,灰头土脸立在原地。陈蓉没有责怪那两个远房亲戚,反而赔他们五百斤糯稻钱,她说:“责任在狗,这钱你们拿着。”

    村上人家知道了,有人说陈蓉糊涂,说她:“你太大方了,不让那两人赔房子就够可以了。”  也有人说她是苍龙手,到米囤里摸摸粮食就多了,不在乎。

    庭屋被烧后,陈蓉对公公说:“后进的庭屋烧了,要重盖,索性盖楼房,干燥通风住得舒服,我娘家就盖了楼房,夏天凉快屋里干燥,放在楼上的东西,也不容易受潮发霉。”

    后进房子是在春南手上盖的,倾注了不少心血,洒了不少汗水,拆了有些不舍,他说:“盖楼是个大工程,是不是等蒋贤回来了再说?”

    “谁知道他哪一年回来,现在东边还露在外面呢。”

    “先用芦席挡一挡,过段时间再说吧。”

    陈蓉不好再多言,买了芦席,叫人把露在外面的地方用芦席遮盖,两边用木条钉了钉子。

    本月初,进入梅雨季节,天下起了狂风骤雨,大风把芦席都卷走了,房上瓦被吹掉一大片,屋里通天,家具淋湿,满地泥水,很是糟糕;陈蓉又提起拆老房子盖楼之事,春南说:“老话说与人不睦劝人盖屋,盖房花费大,弄不好破家。”

    陈蓉说:“没有家底硬盖房,打肿脸充胖子不好,我们家盖楼房不会伤筋动骨。”

    “没有三年余粮,不和瓦木匠商量,说的是盖房请人帮忙,要吃掉不少粮食,也说明盖房事情多,要好好谋划,我和百香都老了,身体也不太好,盖楼房事多,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陈蓉自信乐观地说:“有银子就好办事,应该没问题。”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盖吧。”春南终于同意了。

    八月中旬,太阳已没了七月的狂热,光线温热柔和,远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田野中的一统翠绿中掺了些浅黄,空气中有桂花和稻花的香味。何家庄村东通街的大路,还有村南边通金坛的大路上,从早到晚可见一辆接一辆推货的独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有的车上装的是刚出窑的青砖灰瓦,带着硫磺味儿;有的车上装的木头,一人抱的三四丈长的木头,一车推两根,车轮两边一边一根;细的木头,一车推四根;椽子则一边一大捆。蒋家门前的晒场上,从东往西分别是砖堆,瓦堆,木头堆,黑压压的砖瓦一大片,黄褐色的木头一大片。

    傍晚,夕阳照在房顶树头,照在砖瓦堆和木头堆上,照在收工后的推车汉身上;他们有的身穿短褂,有的光着膀子,有的在门口的水盆里洗脸擦汗,有的拿着毛巾去码头上洗;洗完了,坐在大小板凳上和木头上,有的聊天,有的抽烟,有的看天,等待吃晚饭后回家;瓦匠游福大与木匠铁六道在互相逗嘴取笑,铁六道说:“你们瓦匠自以为上行,为什么与我们木匠在一起吃饭时,木匠坐上席?”

    游福大说:“瓦匠讲良心讲德行,见财不动心,吃饭谦让,不像你们木匠干活要偷钉。”

    “我们木匠干净,不像你们瓦匠从上工到下工,手脚再脏也不洗,只用软草干布擦揩一下。”

    “这是行规,隔行如隔山,你不懂。”

    “我们一个祖师爷,我能不晓得。”  铁六道说,他听人说鲁班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木匠,二徒弟瓦匠,三徒弟石匠,他们一起干活时,木匠吃饭坐上席。

    游福大说:“你知道个屁!我们的祖师爷是有巢氏。”

    陈蓉从屋里出来,上身衣服是淡黄色,下身是宝石蓝色,脚穿带袢的圆口布鞋,头发乌黑如漆,盘在头上,插一根银簪子;脸如胭脂,体态丰满,喝茶,抽烟的男人们都朝她看,看到她脸上和善的笑容,觉得心里暖暖的,运输建材十几天来,工钱不少,伙食也不错。陈蓉说一辈子就盖一次房,要把饭菜搞得好一些,不要让匠人和小工背后说闲话,每天中饭晚饭基本上都是八大碗菜,有红烧鱼、红烧肉、红烧劗肉,红烧鸡块、杂烩、豆腐加两个蔬菜;过一天要换两个菜,分别是换牛肉、羊肉、虾仁、鸭肉、海参、腰片;主食除了米饭,有面条,馒头;下午有一次点心,是街上买回来的酥饼、烧饼、蛋糕、桃酥、油条;早餐有大麦粥、团子、面条、馄饨、汤圆、粽子;抽的烟有旱烟,也有洋烟,喝的酒有黄酒;匠人提什麽要求,大多都能满足,他们觉得陈蓉亲切大方和气,给她家干活心里愉快。

    陈蓉走到今天新运回的盘成圆形的瓦堆前,抽出两片没有弯度的灰瓦,叫坐在楠木堆上抽烟的瓦匠作头乔德明:“乔师傅,你来一下。”

    乔德明忙站起来,捏着半支烟,满脸堆笑的走过来,问:“蒋太太,什么事?”

    “这是哪个窑场的货?”

    “今天运的是塘南窑厂的。”

    “这是瓦还是网砖,一点弯头没有,盖在房上好看吗?经得起压吗?这种货也运回来,发货你看没看?”

    陈蓉神情严肃、口气平和,乔德明还是紧张了,额头上冒汗,神情尴尬的说:“怪我粗心,明天带去换。”

    “窑场碰到小户不好搭糊浆,碰到大户就要搭些次品,乔师傅,你也明白的,把今天运回的瓦都挑一挑,不能有一片矫瓦。”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注意,我马上叫人清查。”体壮如牛的乔德明像温顺的兔子,连连点头答应。

    陈蓉看了瓦堆,又去看网砖,这是铺在桁条上的薄薄的小青砖,她拿起两块,相对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对乔德民说。:“这个网砖好,火候和渗水都恰到好处。”

    乔德明献媚的说:“你对烧窑还真内行。”

    “懂点皮毛,盖房子不像种庄稼,庄稼坏了就是一季,盖房是几十年几百年的事,盖上去了,坏了要换太麻烦,盖房时必须认真,材料要好,要保证质量。”

    “你说得对,我这就叫人去翻瓦检查。”乔德明说。

    在楠木堆前,陈蓉仔细数楠木的根数,数了两遍,发现少了四根,她抬头四顾,问:“穆师傅呢?”

    “穆师傅上码头洗脸了。”一个小个子木匠回答。

    “你去叫他。”

    穆佑绍是木匠作头,长得人高马大,右眼皮上有一个痣,眉毛粗黑且浓,像两条漆黑的大蚕趴在眼皮上,他的辫子也是又黑又粗又长,多日未洗,有股浓浓的汗臭味。他往码头中间一蹲,一个洗菜的妇女,捂住鼻子上了岸,和两个端木盆洗衣的妇女站在一旁等他。穆师傅低下头,将散开的辫子垂入水中,慢慢捧水清洗,旁边的女人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催他说:“穆师傅快点,大男人洗头比女人还慢。”

    “嫌我慢,去别的码头。”

    “这是何家庄,不是你穆家庄。”

    “这是蒋家的码头,不是你家的码头。”

    “蒋家的码头也是何家庄的码头,要洗回穆家庄去洗。”

    “你们几个女人就是嘴有本事,别的本事没有,比陈蓉差远了。”

    “我们比不了,你老婆也比不了,小鸡婆一个,哈哈哈——”女人们开心大笑。

    穆佑绍被羞辱,怒火中烧,右手伸到水里,向岸边女人泼水,水随风多数又洒落回河里,女人们也不示弱,一个人搬起一个大土块,甩到他面前水中,砰-砰-砰的几声,水花四溅,穆佑绍脸上身上都是水,女人们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正当他要发作时,他的徒弟来叫他,他忙托着湿辫子,来到楠木堆旁,见陈蓉弯腰看楠木上的一个结疤,有些紧张地问:“蒋太太,你找我?”

    陈蓉看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笑道:“男不跟女斗,一斗一身水,我没说错吧。”

    穆佑绍尴尬地点点头,又问:“蒋太太,有什么事?”

    “楠木怎么少了四根?你问一问。”

    “我也不知道,我马上就问。”

    “我去厨房了,你问了告诉我一声。”陈蓉转身去厨房,吩咐上菜开饭。

    穆佑绍忙把推车运木头的人叫到银杏树下,发现只有十四人,少了一个人,李木匠的徒弟小山子没在,他目光似锥,厉声责问李木匠:“小山子呢?”

    李木匠又慌又怕,低声说:“他把木头放到尧头墩亲戚家了。”

    “王八蛋!偷成习惯了,不顺手牵羊弄一点就难受,想弄木头,也不看看是谁家的,苍龙手好糊弄吗?快去把木头推来!”

    李木匠不敢怠慢,小跑着前往尧头墩;穆佑绍赶紧跑到厨房对陈蓉说:“蒋太太,那车木头查清楚了,是李木匠的徒弟小山子,在尧头墩崴了脚,木头还放在那儿,我让李木匠去推了。”

    “知道了就好,叫李木匠来吃晚饭吧,那车木头不急。”

    “老李已经去了,用不了多少时间。”

    “那就不等他了,开饭,大家吃了好早点回家。”

    砖头把和木头运回后,运的石灰也到家了,乔德明叫人在靠桑田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坑泡石灰,挖了四五尺深时就有地下水渗出,如颗颗透明的珍珠往外冒,很快溢满了坑底;水慢慢升至三尺深的位置,清澈见底。乔德明说:“真是有德之家,地下水也来拍马屁,倒是省得挑水了,下石灰!”  他一声令下,一袋袋一筐筐石灰,倾入坑中,石灰遇水便化温度上升,白白的灰浆沸腾出一个个白泡,白烟滚滚,释放出浓浓的石灰味。

    后进的两间房拆了,拆下的砖瓦木料堆在西北角靠大塘的牛车坨边,从常州请来的建楼师傅,在平整后的场地上量尺,打桩拉线;接着是开挖地基,楼房的开间大,进深比原来更深,有一倍多,占地面积比五间庭屋大一倍还多,墙脚也挖得深,像打仗的壕沟,纵横交错。小工们把碎石和断砖瓦倒入一人深的墙地基中,打夯的人们便六人一组,开始打夯;两人站在墙沟中,面对面抓住一人高的长方形木夯的把手,四个人站在地面上,双手抓住系在木夯上的麻绳,大家喊着粗犷的号子,一起用力拉麻绳,拉得高高的再松手,木夯落下,重重砸在地基上,木夯一上一下,发出“蓬啪-蓬啪”的声响;孩子们好奇又有点怕,远远的看着,大人们曾警告他们:“离夯远点,把影子砸进去,人要死的,他们叫你,也别应声,答应了,就把魂砸进墙脚了。”

    徐村的姜二宝是个小个子,眯眯眼,人称半瞎子,他会说书,也会颂春,人家有结婚造房的喜事,他便去唱上几曲得点赏赐。他听到了打夯的号子声,寻声来到蒋家大门口,手敲小铜锣唱了起来,陈蓉按规矩叫人给她三杯米酒、一块银元;他举起米酒杯,唱道:“我敬主人三杯酒,一杯酒高高兴兴盖高楼,二杯酒祝福主人家更富有,三杯酒举过头,子孙代代乐无忧。”  他喝了酒,把银元揣入口袋,往村中走,经过打夯的人们面前时,有人喊:“半瞎子,给我们唱一段。”

    姜二宝说:“瞎子是你老子,唱就唱一段。”  他敲响小铜锣,唱道:“磨刀恨不快,刀利伤人指;求财恨不多,财多伤人手。”

    瓦匠马小林骂他:“狗日的,我们靠手吃饭,你净瞎唱什么伤手伤指的,唱点好听的。”

    “好,唱好听的。”姜二宝又敲两下小铜锣,唱道:“一把瓦刀亮又亮,风吹日晒为嘴忙,在外给人盖楼房,回家自己住草房;在外酒肉香,回家喝粥汤,若是半月不着家,老婆上了人家床。”

    扶夯的冯得才骂一声“狗日的东西”,朝对面的马小林使个眼色,二人举起木夯高喊一声“姜二宝!”  姜二宝刚转身走,听到喊他,忙答应道:“哎-”

    “答应得好,下去!”大夯砰的一声砸在几片缺角碎瓦片上,把瓦片砸的粉碎;姜二保知道上了当,指着冯得才骂道:“狗日的!老子要是倒霉了,就找你算账。”

    冯得才擦擦脸上的汗,得意的笑笑说:“王八蛋!你笑话我们瓦匠,倒霉活该!老子不怕你,有本事来咬我几巴。”众人大笑。

    姜二宝见陈蓉挎着菜篮上码头,便走到码头边上,把瓦匠戏弄他和砸他的魂说了,陈蓉说。:“你走吧,他们能赔你的魂吗?有那么灵吗?喊一声魂就没了?”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那你去找他们要魂吧。”

    姜二宝见陈蓉不帮她说话,只好骂了一句粗话,转身离开,眼睛没看地,脚下被绊了一下,身体前倾,冲出去好远,差点摔倒,身后又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乔德明过来看了看,指挥小工往夯平的地方倒灰浆,灰浆是糯米汁和石灰浆混合而成,倒了灰浆后再倒一层碎砖瓦、小石子,再继续夯,冯得才说:“颂春的有米酒喝,也不给我们米酒喝。”

    乔德明说:“又不是吃饭的时候,喝什么酒?”

    “不喝烧酒没力气,烧酒在她家瓶里,力气在我们皮里;烧酒往外一端,力往外一窜,我们别傻干,歇会儿。”

    有三个人附和,几个人便在碎砖瓦堆上坐下抽烟聊天了。

    马小林说:“乔师傅,你是作头,那天运了些矫瓦回来,陈蓉就当众说你,一点不给面子。”

    乔德明说:“她说得也有道理。”

    “刚才半瞎子唱得也有道理,凭什么她家盖楼房住楼房?我们就住草房,乔师傅有什么办法让她家倒倒霉吗?”冯小林问。

    “办法当然有,她要待我们不好,我就有办法让她家倒霉,像戏词上说的‘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马小林说:“乔师傅真了不起,不管她待我们好不好,都给她家做点手脚,等她家倒霉时,问她家要破财免灾银子。”

    “对,好主意,乔师傅,你给她家房子上做点手脚,让风水轮流转转。”有人附和。

    帮厨的尤梅香说:“这些瓦匠馋得很,有黄酒还要吃烧酒,干活却吊儿郎当,打了几下夯又听不到夯声了,安吉妈,你也不说说他们。”

    陈蓉淡淡一笑,说:“歇就歇吧,天气热,打夯也挺累的,大不了多几个工,多干几天;一辈子盖一回楼没什么要紧,你给她们送点茶,送点烧饼去。”

    尤梅香送了茶和烧饼回来,对陈蓉说:“”安吉妈,我想和你说件事,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说”

    “季升现在外面没活,能不能来当小工?又怕村上人攀比,给你出难题。”

    蒋家盖房,村上人都乐意来帮忙,一是吃得好,二是给工钱;盖房用不了那么多小工,陈蓉便让一家来一个人,尤梅香的丈夫吴季升是木匠,现在没活歇在家里,尤梅香想让他来当小工。

    陈蓉说:”  季升想来就来吧,他是木匠,懂行,刚好帮我把把关,我按匠人的工钱给他,别人也没办法攀比,你现在就去叫他吧。”

    尤梅香喜出望外,回去把丈夫叫来了;由于匆忙,吴季升上衣只扣了一个扣子,大裆裤还有一截没塞入裤腰带中,他笑嘻嘻地问:“安吉妈,你找我?”

    陈蓉一笑,指指他的衣服说:“在家睡觉呢?”

    吴季升低头看到了内裤,脸一下红了,赶紧把外面的裤腰塞入裤带中。

    陈蓉把请他监工的事说了,他一拍胸脯说:“你放心,我瓦匠木匠活都懂,他们拆不了烂污,糊弄不了我。”

    “那就麻烦你了,活干多干少你别管,活干得不好就管,你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家里没人做饭,从明天开始,两个孩子就到这儿来吃饭吧。”

    “那怎么行。”

    “两个孩子能吃多少啊,就这样吧。”

    墙脚砌到地面上后,进度就快了,砖墙以每天二三尺的进度上升,瓦匠们第一天还蹲着砌墙,第二天便站着了,脚手架也搭起来了,又过了两天,脚手架更升高了。瓦匠们休息时,吴季升便爬上脚手架,一段一段检查砌好的墙和抹的灰浆,有不直不平的,他便叫人返工,瓦工们都烦他恨他,骂他“无子孙(吴季升),绝户头”  ,话传到吴季升耳朵里,他说:“咒也没用,一咒十年旺,老子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这天傍晚,太阳似一滩血落在天边一尺高的土地上,没多久,那摊血干涸了,西方的天空变成一片粉黄色。木匠们都已收工,没有了拉锯凿眼刨木的噪声,瓦匠作头乔德明从脚手架上下来喊一声:“收工了!”瓦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下到地面,用稻草或旧布擦净瓦刀和刮子,他们的工具从来不洗,说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瓦刀刮子不能洗,一洗就把生意洗没了。吴季升爬上脚手架检查,在西墙北段看到二丈长的地方,砌的砖上没有抹灰浆,也没盖砖,他低头朝下大声喊:“乔师傅!这一段墙没抹灰浆!”

    蹲在地上擦瓦刀的祁连顺站起来说:“明天再说吧。”

    “狗日的!你就怕耽误了晚饭,上去把灰浆抹了再吃饭。”  乔德明骂他,祁连顺无奈,拿着刚擦亮的瓦刀刮子,爬上脚手架。怒气冲冲的对小工喊:“上灰浆!”

    次日上午,吴季升听到木匠师傅叫负责采买的李庄上街再买二十斤铁钉,他叫住李庄说:“你别去,钉子够用了。”

    “可是木匠叫我去呢。”

    “你等一下,我和陈蓉说一下。”她找到陈蓉,说了自己的想法。

    陈蓉说:“不是说裁缝不偷布,木匠不偷钉,要死老婆吗?有的匠人信,买就买吧,让木匠拿点钉子回家,他们心里踏实。”

    一个月的时间,横的竖的一道道墙都砌到了顶,木匠们也把柱梁竖起架构好,贴墙的柱子被墙中伸出的铁皮包住,桐油油过的梁柱闪着光亮,散发出桐油味和木香味。上午十点,天气晴好,微风拂煦,喜鹊在树枝喳喳叫着;楼墙内外聚满了人,等待上中梁时抢馒头、团子、年糕、铜钱和糖果,当地称之为抢梁;此时,中梁搁在中屋的两张长凳上,中梁中间贴着一个大红福字,两端拴着麻绳,站在山墙上的两个木匠拉着绳头,准备往上拉,大师傅穆绍佑腰带上别把斧子,顺梯往上爬,看到下面有些瓦木匠也挤在人群中,准备抢东西,便大声说:“主人家说了,瓦木匠不要抢梁。”想抢梁的瓦木匠一下笑脸全无,有的人说:“还说苍龙手大方呢,都是瞎说,这么抠门,梁都不让抢。”

    中午吃上梁酒,菜很丰富,鸡鸭鱼肉全有,满满当当一桌,但是每桌只有一小坛黄酒,喝完便不再上酒。瓦木匠中有几个馋烧酒的,喝得不尽兴,嘟嘟囔囔;有人对乔德明说:“乔作头,干活我们听你的,喝酒你也听我们一句,和主人家说说,再上些烧酒,上梁酒还不让喝痛快点。”

    乔德明也好喝烧酒,别人一说,他便走到厨房,对在切猪头肉的陈蓉说:“师傅们想再喝点烧酒,每桌再上点烧酒吧。”

    陈蓉说:“菜不够再添,酒不能上了。”

    “为什么?”

    “下午木匠要上屋钉椽子,喝得头昏脑胀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办?”

    “大家有数,不会喝多。”

    “喝起来就没数了,就这样吧,乔师傅,你和大家说一下,晚上多喝点。”

    乔德明见陈蓉态度坚决,神情坚毅,没有商量的余地,悻悻的从后门出去了,没有回席。下午砌屋内隔墙,中午同桌的寇师傅说:“乔作头,下次不跟你干活了,抢梁不让抢,回家要让老婆说了,骂我笨,一个馒头团子都没抢到;酒还不让多喝,真窝囊。”

    甄瓦匠说:“这人家财大气粗,苍龙手没把乔师傅放眼里。”

    乔德明中午酒喝得不多,此时心中却火辣辣的,他气得拿起一块新砖,用瓦刀对着中间用力一砍,新砖断成两截,掉在洒有灰浆和爆竹碎片的地上,他连砍五块,气哼哼地说:“她不让咱们开心,她也别想好。”

    “乔师傅有什么想法?”甄瓦匠问。

    乔德明又用瓦刀砍断一块新砖,咬牙切齿的说:“老子有办法。”

    寇师傅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子这次就要报,就要出这口气!”

    甄瓦匠说:“乔师傅懂法术,寇家庄寇树三家造房子不给肉吃,乔作头让他家当年就失火了,新房子烧的精光,小儿子也得病死了。”  乔德明得意地笑了笑。

    开工三十天,五间楼房竣工了,瓦木匠们上午干些零碎的扫尾小活,吃了饭便洗澡打牌,等着吃了晚上的完工酒,领了工钱回家。楼房高大气派,在何家庄的房屋中显得鹤立鸡群,出了皇塘西街口,便能看到楼房宽宽的青灰色东墙和高高的屋顶。也许乡村中这样漂亮的楼房少见,各种鸟也成群结队的飞来观看,先是二三十只燕子在屋子周围飞了几圈,还停在窗口看看,想着何时进去筑巢,它们也想捷足先登栖良屋;上百只喜鹊在房子和树林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知是夸赞还是祝贺,还有些平时少见的黄色、粉色的鸟,在房上飞来飞去,发出悦耳的叫声;不知是从芦塘还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五只天鹅,身长翅宽,羽毛洁白,在楼顶上盘旋了半小时,才“克里-克鲁-”叫着离开。  陈蓉一直盯着看,她想起了小白,要是它不死,带着孩子们回来看看多好,天鹅从视线中消失了,泪水从她眼中流了下来。

    村上街上和邻村有不少人来参观新楼,裁缝大师傅史良才与蒋家很熟,每年冬天要来蒋家做几天衣服。这天下午他把皮尺和划粉往裁衣板上一扔,前来看新房。陈蓉陪他楼上楼下看,他用脚量着开间的宽和进深的长,感慨道:“我见过好多大房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楼上楼下加起来,比二十间庭屋还大。”他摸摸光亮的柱子,抬头看看横梁说:“木头都是好木头,要雕些花,搞点彩画就锦上添花了。”

    陈蓉说:“有人提过雕花彩绘,显得富丽堂皇,这钱也花得起,不过刚开始好看,时间一长,藏污纳垢,反而不好清扫;再说也没必要华而不实铺张浪费。”

    “你是大方人,可我听说有些匠人不高兴,说你小气,不让抢梁;上梁酒一桌一小坛,我倒不信,是真的吗?”

    陈蓉笑着回答:“是真的,瓦木匠手上脏兮兮的,抢了馒头团子也没地方放,还是不抢好;下午要干活,楼房不是平房,这么高摔下来,还不伤胳膊断腿,酒还是少喝点好;今天晚上的完工酒,我就让她们喝个够,史师傅你也吃了晚饭再走。”

    “谢谢,我还要回去做衣服呢,酒留着上门做衣服时喝吧。”史良才说完走了。

    晚宴异常丰盛,除了鸡鸭鱼肉,还上了螃蟹、海参、鱿鱼,加上其它菜肴,每张桌子上都是满满当当;酒有烧酒,黄酒,米酒随便喝,喝的高兴的人们划拳行令、大呼小叫、暄哗热闹。上最后一道菜时,人们看到陈蓉指挥人们从屋里往门口场上搬箩筐,都沉甸甸的,箩筐上面盖着红布,摆了有半个场子。陈蓉走到屋子中间,穆师傅大声喊:“都静一静!”喧闹声停了,屋里安静下来,陈蓉面带微笑地说:“今天收工了,这个把月,各位师傅辛苦了,我在这里谢谢大家;在干活的日子里,中午没有喝酒,晚上喝的是黄酒,上梁那天中午,一桌只上了一小坛黄酒,好多师傅喝得不尽兴,今天晚上没事了,大家可以喝个痛快,一醉方休,那天上梁没让师傅们抢梁,是怕你们手脏,今天给大家每人准备一份,让你们带回去,每人一小坛封缸酒,一块腊肉,六个馒头,六块年糕,还有云片糕,花生糖,两块银元;师傅们在外有肉吃,有酒喝,家人没有,带回去给家人吃,走时带走。”  瓦木匠们高兴得欢呼起来,有人用筷子敲击桌子盘子,有的人感动了,说:“苍龙手真是大方,想得周到。”乔德明坐不住了,他在楼房顶上做了一个让主人家遭血光之灾的手脚,他把一把瓦刀砍在屋脊缝中,按行内的说法,这是让屋主人死于非命,他起身出门,没领东西,径直往后面楼房走去。

    陈蓉叫他:“乔师傅,拿东西呀。”

    “我一把瓦刀掉房上了去拿一下。”乔德明没有回头。

    他从长梯上一步步爬上楼顶,小心翼翼的手脚并用,按着瓦往屋顶去,唯恐压破一片瓦,看到有一片瓦不正,就停下来把瓦拨正,他爬到屋脊处,取下那把砍在屋脊中的瓦刀,从口袋中摸出一团油泥,将缝抹平,灰色油泥有点干,他吐了些唾沫在上面,用瓦刀刮一下,又用手指抹光;他在心里说,保佑好人出入平安、人财两旺,然后慢慢从楼顶下来,他拎着酒和食品离开时,眼眶中有泪水在转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楼房盖完剩了些砖瓦木料,加上庭屋拆下的旧料,陈蓉和公婆商量后,又叫人在楼房西侧盖了三间磨屋,东边贴墙立柱,没有砌墙,其它砖墙也是开斗,不是用砖平砌,瓦直接铺在椽子上,没有铺网砖,就这样也比村上有些人家的瓦房好。这三间屋子,东边一间养牛,中间一间安放一个大磨,西边一间放舂米的工具,全村人都可以使用,磨屋盖完,剩下的砖瓦木料,就堆在楼房后面靠桑田的空地上。

    明月照高楼,月光正徘徊,皎洁的月光照在楼房顶上,瓦很密,像鱼鳞一般闪着光,月光随着清风,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陈蓉的梳妆台上。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刚要上床,忽听得后墙外人声嘈杂,好像有人叫喊,她走到后墙,推开后窗探出头去,在剩下的砖瓦木料堆前,有七八个人在争吵,沈大宝抬头说:“安吉妈,陈时七和柏老二来偷木头。”

    陈蓉说:“我家不要了,让他们拿吧,晚上看不清路,老陈、老柏明天白天来搬吧。”

    陈时七推沈大宝一把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一个长工,多管什么闲事。”

    “王八蛋!你不偷东西难受啊。”沈大宝骂他。

    又有雾从田间和河塘里升起来了,月朦胧,雾朦胧,村朦胧,楼朦胧,往家搬木头的人们也是朦朦胧胧。

    次年三月的一天上午,放牛的小留生病没来。大水牛在牛圈里哞哞叫了两声,在门口藤椅上晒太阳的春南听见了,他换了双布鞋去牛圈,牵了大水牛出去放,走到村口碰上长工沈大宝;沈大宝想接过牵牛绳去放牛,春南说:“我还是几十年前放的牛了,今天让我放一次牛,也不累,你别管了,忙你的吧。”

    沈大宝见春男执意要去,也就不争,说:“那叔叔别走远,累了就回来,骑牛背回来,省点力气。”

    “好的。”春南让沈大宝走,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满意,三年前沈八用病故前,春南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想在自己死后,让儿子大宝接替自己来蒋家当长工,春南当即答应了,春南走后,沈八用把儿子叫到床前,嘱咐道:“蒋家是仁义厚道人家,待我们像一家人,你到他家,要听话,好好干活。”说完,眼一闭,就去世了。

    春南牵着牛走到尧塘边,先是想去大坟园放牛,那里边青草丰盛,把牛绳往牛双角一盘,随牛自走自吃,人往坟包草皮上一靠,晒着太阳,闻着花香,等牛吃饱了回来,骑上牛背回家。他牵牛走了一条田埂,抬头看到了祖坟地里的松树,心想:说不定自己哪一天就要去那儿了,先看看身后之地;那坟地里的草也很多,很长很嫩,足够大水牛饱食一顿。想到这里,他牵着牛顺河岸往北去,还没走到坟地,忽然觉得胸闷疼痛,后背也痛,像针扎一样痛,他忙把牛牵转回头,喊一声:“低头。”大水牛乖乖低下头,他忍住疼痛,右脚蹬在牛角上,牛一抬头,把他送上了牛背,他往前挪了挪身子,趴在牛背上,双手抱住牛屁股,胸闷,胸痛更厉害了,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大水牛不慌不忙的把春南驮到家门口,“哞——”的大叫了一声,家人闻声出来,慌忙把春南扶下牛背,他已经去世了,陈蓉的眼泪流下来,哭着说:“公公没在床上躺一天,我没给他煎过一次药,喂过一次饭,他一下子就走了。”殷火利老婆劝她说:“没在床上躺着也是他的福,没受罪,你别伤心。”“我后悔前段时间盖楼,他也跟着操心受累,也许不盖楼就没事了。”

    一个月后,蒋贤丁忧到家,先去父亲的坟上祭扫,他大哭一场,自责不孝,觉得自己连大水牛也不如,大水牛还送了父亲一程,他罚自己在磨屋睡了一个月,伺候大水牛,早晚喂一次草料,半夜起来接一次牛屎牛尿,一个月以后才回楼上睡觉。

    晚上蒋贤背靠在床栏上,依靠在妻子身边,觉得温暖惬意,

    他抓住陈蓉的手看,陈蓉推开他的手问:“看什么?”

    “人家说你是苍龙手,让我仔细看看。”

    “外面人瞎说,你也相信。”

    “这几年你辛苦了,上有老下有小,还盖了这么一栋大楼房。”

    “怕我苦,你就在家帮我,以后别再出去了,千里做官只为财,你又不为财,瞎忙什么。”

    “为财做官就不好了,就成贪官昏官了,就不能为国为民做事了。”

    “在家也能做事。”

    “在家里做小事行小善,做官能做大事行大善,你看我在武阳,惩恶扬善,兴修水利,做了不少大事。”

    “你是拣了芝麻,朝廷丢了西瓜,朝廷和日本打仗,北洋水师打没了,多少钱?割地赔款,国家损失了多少?”

    蒋贤一下无语,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朝廷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割让辽东半岛、台湾给日本,赔款二万万两白银,这都是民脂民膏,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朝廷养那么多官那么多兵,都干什么了,愧对国家和老百姓啊。

    陈蓉见蒋贤惆怅不乐,说:“好了,好了,马关条约也不是你签的,别替朝廷自责背锅,朝廷是扶不起的阿斗,腐败无能,你操心没用,睡吧。”

    陈蓉往下一躺,转身朝里闭眼睡觉;蒋贤起来,到隔壁房间去睡觉,陈蓉看他拉上了门,转身吹灭了洋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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