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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蒋康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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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浓雾笼罩在何家庄上空,如无数洁白纱幔从天垂落,罩住了房屋树林河塘,白纱幔随风,村里的往村外漂往塘里移,田野里的往村里来。胡长秀提个竹篮子,手握镰刀去菜地割韭菜,走到菜地,发现八寸长的嫩韭菜被人割走了两行,剩下参差不齐的根茎,她气得怒火冲脑门,别的也不割了,拎着空篮子回村。她认为朱金锁老婆的嫌疑最大,走到小沟塘南边横埂上,脸冲着朱八斤家若隐若现的草房子开始叫骂:“哪个表子王八蛋!偷我家韭菜,有本事站出来,让我看看,是江北猪还是湖北狗!”

    没人理会,她继续骂:“懒毕!要吃韭菜自己种啊,没有种子,问我要啊,偷人家的韭菜吃,吃了烂嘴烂肚烂屁股,绝子绝孙绝外孙!”胡长秀眼睛黑少白多,有人说:“目有四白,无夫守宅。”村上人认为她脾气不好命不好,是因为长相不好,都不愿与她来往,光棍男人也怕她不愿娶她。此时人们起床不久,听到她叫骂,虽反感皱眉头,可谁也不说话,怕被她骂,有人说:“谁不长眼睛偷她家的韭菜,这下捅马蜂窝了,一上午不得安宁。”还有人说:“割掉的韭菜,施点肥,过几天就长出来了,至于发疯吗?”

    九贞在灶上做团子,把和好的米粉搓成圆柱状,揪成大小差不多的块,再挤压成饼状,扔进沸腾的粥锅里,她对蒋康说:“你去说说她,大清早的,别为一点韭菜乱骂,弄得全村不得安宁,你不说她,她能骂一天。”

    蒋康刚洗完脸,把粗布毛巾搭在横竹竿上说:“长秀以前不这样,这两年变了。”

    “原来阿婆凶管着她,阿婆死了没人管了,无所顾忌了。”

    “也不全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之家无贤妻,人穷烦事多,容易发火。”

    “村上穷人家不少,别的女人也不像她,还是个性。”

    蒋康出门,沿小沟塘往南走,雾大,快拐弯了,彼此才看见,蒋康说:“长秀,别骂了,不就是一点韭菜吗?到我家菜地去割,随你割多少?”

    “我不要你家的韭菜,也不是为一把韭菜,我是恨做贼的!”

    “”万一是外村人偷的呢?”

    “外村人要来偷,不会只偷一点韭菜,就是村里人偷的,我猜到是谁。”

    “你别瞎猜,别冤枉好人,回家做早饭吧,你儿子还等着吃早饭,别为点小事吵吵,乱骂人不好。”

    “蒋叔,你别光说我,村上不好的事不少,你都说了吗?”

    “  有什么不好的事我没说呀。“

    “赌钱的事,小沟塘边安茅缸的事,男女调奸的事。”

    “”我没说吗?是你没听见。”

    “你说了,人家听了吗?”

    “我知道了还会说,你乱骂人不好。”

    “心里有气,不骂一下,心里不痛快。”

    “生气骂人对你自己也不好,人越生气,福气越少,财运越差,老话说量大福大,和气生财。”

    雾消散了些,可以看到小沟塘西边站着一些人,他们听到蒋康与胡长秀争论,便走过来听。

    蒋康对胡长秀说:“回家干点正事儿,别让人看笑话。”

    胡长秀想了想,拎起篮子往家走,走了几步,低声说:“偷东西的人不骂,以后偷得更来劲,该管的事不管,就管我。”

    蒋康看着胡长秀回家的背影,想起她说的话,觉得她说的也非空穴来风,有几件烦心事,浮上心头。

    那天春南的儿子满月,吃满月酒,春南请父亲给孙子起名,蒋康说就叫贤吧,往后再生个女儿,就叫惠。饭后,蒋康和春南送客人到尧塘边,蒋康说好久没绕大塘走了,下午没什么事,你陪我走一圈。春南跟着父亲先往北,再往西走到虎头墩前,爬上长满杂树的墩顶,看着清波涟涟的大塘,蒋康喘着气说:“从这儿看村子真漂亮,树高鸟飞,风轻花落,柳树绕河,难怪柳宗元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郎。”

    “如果衣食无忧,闲居乡村还是挺快乐的。”春南赞同父亲的话。

    “你看大塘像什么?”

    春南眺望了一下说:“像条龙,南稍是头,北塘是尾。”

    “我看像个丰字,种田人盼丰年,村风要好,先要温饱。”

    “是啊,民贫则奸邪生,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蒋康有些忧虑地说:“勤劳才能致富,现在年轻人有点懒,有时间不去垦荒种田,在家晒太阳打牌,或者上街转悠;民亦劳止,讫可小康,不劳止怎么小康呢?”

    他们走到大石桥南边,季洪林迎面走来对蒋康说:“我正要找你,两个没出息的儿子,不肯下田干活,在家打牌赌钱呢,我说不听,你去帮我管管。”蒋康跟着季洪林来到他家里,四个人围坐在三块板钉起的方桌边抓纸牌,见蒋康进来,有点慌乱,忙把放在胸前的铜钱装入口袋,发出叮铛声响,蒋康说:“我说过的,村上不许赌博,你们不知道吗?”

    钱炳言背对大门,他说:”  我们没有赌,来点铜钱有个输赢有意思,最后钱还是各归各,是吧?”

    “是的,是的。”另外三个人附和着。

    “这种好天气,别在屋里打牌耽误功夫,村外那么多荒田,开点荒多点田,还有收成多好;朝廷下旨,谁垦荒便归谁,还免田赋。”

    “朝廷要是说话不算数,最后不给田契,白辛苦了。”  钱炳言说。

    蒋康说:“皇帝金口哪能不算数?没有田契,只要不收赋税就种呗。”

    季炳福说:“好,我们一会儿就去垦荒,忙你的去吧。”

    秋去冬来,天气冷了。这天早上,大雾,老话说,秋雾雨冬雾雪,下午便开始下雪了,雪初降时,小雪粒如撒盐一般落在房子和地上,一个个弹跳着,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雪粒过后,是芦花柳絮般的小雪花,一小片一小片,稀稀落落,一沾地就湿了消失了,慢慢的雪花变大,飘飘洒洒漫天飞舞,落在屋顶上和土场上,落在草丛和树枝上,没多一会儿,田野里草地上都白了,岸沟和田垄的边框都白了,房顶屋头戴上了白帽。蒋康站在门内,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欣喜地说:“瑞雪兆丰年,好雪啊!”胡长秀头顶着雪花,走到门前对蒋康说:“又有人在小沟塘边放茅缸了,你去看看。”

    蒋康一愣,问:“谁家?”

    “你出去看。”  胡长秀说。

    蒋康走出大门,雪花落在脖子上,凉凉的,他朝小沟塘看去,塘西边白圆圆家茅缸的北面,洪星江正在用锹挖坑,身边放着一只一人高的紫红色大缸,有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和缸里。蒋康很生气,他好几次和村上人说茅缸安在小沟塘边,虽然上茅缸、倒马桶刷马桶方便,但气味不好,天一热就臭。小沟塘在村子中间,两边都是住家,男人蹲在茅坑上拉屎也不好看,有的女人不好意思看,上码头都要绕行;以前已经安了的也就算了,没安的就不要再把茅缸安在小沟塘边。没想到洪星江不听话,又要在小沟塘边安茅缸,他气冲冲的走过去,洪星江看蒋康过来,停止了挖土,讪笑着看着蒋康。

    蒋康说:“你把茅缸安在别的地方吧,不要埋在这里。”

    洪星江说:“小沟塘边十一个茅缸,别人能埋,我是外来户就不能埋。“

    “不是当地户外来户的事儿,那些茅缸是以前埋的,新安茅缸就要埋在村边上,省的村里臭烘烘的,你要没地方,我给你找个地方。”

    “好,就等你找了地方我再安放,雪大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家吧。”

    蒋康看到洪星江扛着铁锹往家走,很是欣慰,也拍拍身上的雪花,在门口跺跺脚上的雪,走进家门。过了一会儿,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如团团棉花只只白鹤条条玉带,令人眼花缭乱。早上起来,屋里特别明亮,外面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蒋康拿着木推铲到门口铲雪,抬头往小沟塘看去,看到洪星江露着黄白屁股,蹲在茅缸上,嘴里冒出热气。原来昨天天黑后,洪星江还是叫人帮忙,把自家的茅缸埋了下去,蒋康真想过去,一铲把他推入茅缸中。

    九贞说:“村子不大,什么花头精的事都有,人口不多,什么样的人都有。”

    “别的村也差不多,百姓百心。”蒋康说。

    “你要说说,该管得管,大家都当老好人,风气就坏了。”

    ”靠一个人管不行,得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祠堂的大家族有宗族家训,我们村没有大家族,得有村规民约。”

    周屏的父亲在奔牛镇给一大户人家当管家,捞了些钱财,回家买房置地,给傻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其实周屏也不很傻,只是没人机灵,性格懦弱,受了欺负也不声不响,人们便认为他傻。父母健在时,村上的光棍汉,对周屏的媳妇虽然馋的流口水,但不敢放肆,只是对他媳妇多看几眼,冷嘲热讽几句:“周屏,你艳福不浅,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  “周屏,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家里是香还是臭啊?”“你老婆香芹哪儿香啊?”

    周屏嘿嘿一笑,说:“上头香,下头臭。”

    周屏父母去世后,光棍们胆子大了,上门的多了,和香芹说笑打闹,有时摸摸抱抱,周屏撞上过几次,他也生气,提醒老婆恪守妇道,老婆责骂他傻干什么都不如人,说他怂包没本事不敢说人家,只会欺负老婆,气的周屏跳河自杀,被蒋康碰见,救了起来,蒋康安慰他说:“别寻短见,下次碰到事就叫我,我替你做主。”

    周屏含着眼泪,  点头答应。

    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香芹让周屏上街买盐打酱油,周屏穿双钉鞋,打了把纸伞就出门了。走到西庄塘边,脚一滑,摔了个跟头,酱油瓶碰到石头上碎了,他只得返身回家,再拿一个酱油瓶。走到家门口,门关着推不开,里面栓着,走到窗户旁,听见屋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他忙跑去叫蒋康,蒋康跟着他来捉奸。周屏用力敲门,过了好一会,香芹才来开门,头发有些凌乱,脸有羞恼之色,她责问周屏:“拼命敲门干什么?”

    “你关着门,我推不开,大白天关什么门?”

    “风大,关门暖和些。”

    蒋康跟着周屏进屋,看到坐在方桌前神色慌张的的仲平满,蒋康问:”  平满,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斧头坏了,我来借斧子回家劈柴。”

    “周屏不在家,你拿了斧子就该走,还待在屋里不走。”

    “坐一会儿,犯法了吗?这是甲长管的事吗?”

    “民不告官不究,人家告我就要管。”

    “哎呦,不得了,甲长是什么官呀?五瓶还是六瓶,小瓶还是大瓶啊?”仲平满嘲笑说。

    蒋康生气了,大声吼道:“滚!”

    仲平满狠狠瞪了蒋康一眼,起身走向大门,还说了句:“狗抓老鼠多管闲事。”

    九贞知道了这事,对丈夫说:“这种事你少管,女人要偷人总有办法,管不了的事就不要管。”

    “不是你说要管的,管了又说不对了。”

    “你没捉奸在床,人家就不怕,捉住了又如何,送官府还是沉塘,你做的出吗?”

    蒋康觉得也是,摇摇头没说话。

    蒋康此时想起这些,觉得胡长秀所言非空穴来风,他深恶痛绝的一些事情,并未销声匿迹,想等着村上人家都富了,风气自然就好,看来也不可能。长毛反乱,人心也乱了,田地荒了长草了,好多人心里也长草了,得想法除草治心荒了。

    殷火利上码头洗脸,经过蒋康家门前说:“你对胡长秀太客气了,她一大早撒泼骂街,就该好好训他一顿。”

    蒋康说:“偷东西也不对,村上不好的事情,不光是骂街,还有赌博,抽大烟,嫖奸,我们村子小姓氏多,没有祠堂没有族规,没一个约束,我想开个会,定个村规民约,大家来管,不然村风就坏了。”

    殷火利点点头:“说得对,没规矩不成方圆,是得有村规,比如女人不许骂男人,不得骑在男人头上。”

    殷火利的老婆凶老骂他,有时还打他巴掌,他给蒋康提这条建议时,他老婆正在小沟塘边刷马桶,她听见了,忍不住骂了句“狗日的”,她拎着马桶走了几步,对蒋康说:“不能光给女人定规矩,也要给男人定规矩,男人晚上要洗脚洗屁股;别人家吃饭时,别蹲在茅缸上拉屎,又臭又不好看。”

    蒋康说:“季红说得对,小沟塘在村中间,上小沟塘边上的茅缸得注意一点儿。另外,夏天不光是不好看,还臭烘烘招苍蝇,苍蝇茅缸里飞飞,到人家里飞飞,很不卫生,最好都把茅缸移到村边上去;明天下午商议村规的事,男人女人都要参加,有意见都可以说。”

    初夏晴日,暖风拂面,大塘边的荷花红艳,小沟塘边上的茭白,茎叶长得比人高,斜向河里的枫杨垂柳,青翠葱茏,在水中与蓝天白云依偎在一起;塘边青蛙树上喜鹊,你一声我一声的叫着。

    下午,村中公屋里坐满了人,外面的墙根下,也是坐着站着的村民。蒋康看人到齐了,站起来,脸带微笑说:“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兴衰在风俗,村之和乱在规矩。村风好大家好,子孙才好,村风不好,大家受害。今天请大家来定规矩,大家说说我们村该定哪些规矩?”

    蒋康的话,如盐入油锅噼里啪啦,引起热烈的议论,洪先生坐在靠门的长桌前,手握羊毫毛笔做记录,人们七嘴八舌,他也写得很快,不时在砖块大小的砚台里舔一下墨,他把人们提的意见一条条写在一张大白纸上。

    有人看了就念:“不许偷东西,不许赌博,不许抽鸦片。”

    “不许吃饭时倒马桶、掏茅缸。”

    “不许打架骂人。”

    “不许偷看女人洗澡,不许调奸妇女。”

    人们笑起来,王五声说:“女人也不许偷看男人洗澡。”

    有女人说:“谁稀罕看呀,你那东西和我家儿子的一样。”

    有些人笑了。

    有女人说:“白天不许蹲茅坑拉屎‘’”

    有男人说:“吃饭时要拉屎怎么办?总不能拉在裤裆里吧。”

    “先拉在马桶里。”

    “不习惯拉马桶怎么办?”

    “那就跑远点儿,拉到树林里,拉到庄稼地里。”

    “那不是吃家饭拉野屎,不是亏了吗?”

    人们又笑了。

    有男人说:“女人洗澡不能看,女人要是在大塘里洗澡,能不能看?总不能把眼睛蒙起来走路吧?”

    有女人说:“下水上岸时不许偷看,人在水里随便看。”

    蒋康说:“拉屎洗澡和打架骂人,都不是很大的事,但也不是小事,有人说四种人命大福大,其中就有爱干净的人、会忍让的人,爱干净少生病,别人也喜欢,福气自然上门;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人心是相互的,爱出者爱近,福往者福来,打架骂人往往树敌招祸;大家再说说违反了村规,怎么办?”

    人们又七嘴八舌说开了,众说纷纭,洪先生归纳了八条,蒋康看了改了改,让洪先生念给大家听,洪先生摇摇手说:“我口音重,怕大家听不清,让别人来念。”

    蒋康便让春南念,春南拿起大纸,站到柱子前面,大声念道:

    一、  禁止不孝。父母一生之本,孝顺百行之源,人若不孝,何以为人,如犯此条,重则送官,轻则责罚。

    二、  禁止盗窃。有偷菜、鱼、鸡鸭、竹木、粮食等物者,视赃物轻重处罚,情节重者,断其二指。

    三、  禁止调奸。倘有惑于女色,调戏或淫行;疏者杖责三十,罚银二两,亲者倍加。

    四、  禁止赌博,抽大烟。赌抽败家之兆,犯者罚银二两,容隐者罚,检举者赏。

    五、  禁止谩骂斗殴。犯此条者,轻则训教,重则杖责二十。

    六、  禁止砍伐村内村外树木。砍一棵,罚栽十棵。

    七、  禁止外出乞讨。

    八、  禁止吃饭时倒马桶、掏粪缸、蹲茅缸。

    春南念毕,蒋康征求大家的意见,有人说好,有人说太严了,比如不准外出乞讨,青黄不接时没粮食,怎么办?有人主张再加几条,蒋康说。:“绣花再多不闻香,先定八条,乞讨不好,没粮时,村上人家互相帮助。”

    容得昆说:“禁止外出乞讨,还是不写好,没粮时,有粮户不帮怎么办?大灾之年,颗粒无收,家家没粮,怎么帮助,禁止外出乞讨就只能饿死。”

    蒋康觉得说得有道理,便让把禁止外出乞讨这条去掉,洪先生改后,蒋康大声说:”洪先生多抄一些,给每家发一张,公屋贴一张大的。还有三件事说一下:一是小沟塘在村中间,茅缸到天热时,又臭又招苍蝇,光屁股拉屎也不好看,最好都移到村边上,别以为在小沟塘边上拉屎,是有面子了不起的事。二是垦荒的事朝廷下旨了,谁垦荒,垦出的田归谁,还免田赋,这是好事,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不要错过机会;我再多说一句,穷和富两个字上面差不多,差的是下面,只有力没有田就是穷,有田就富,所以,我希望大家多垦些荒,特别是没田和田少的人家。三是有了村规,还要有人执行,建议选一个村长,选几个户长。”

    蒋康说完,便有人说:“选蒋康当村长。”大家都赞成,又选了五个户长,分别是殷火利、陈长友,付三喜,金小牛和黄大林。

    公屋门前的大杨树上,一只画眉翘着尾巴,唧唧的叫着,另外几只也跟着叫起来,似乎为定了村规、选了村长欢呼喝彩。当天下午殷火利就动手搬掉了自家在小沟旁边的茅缸,此后又陆陆续续搬走了九家,最后只剩下符炳坤家一只茅缸。那天早上,他坐在茅缸上,露出大屁股,茅缸里满是大头苍蝇和爬动的白蛆,臭味阵阵往外冒,五个孩子在离他一丈多远的地方唱着歌谣:“男人坐马桶,屁股臭烘烘,人家都搬走,你还不害羞。”

    符炳坤怒骂:“小王八蛋!谁教你们说的?”他提起裤子去追打孩子,孩子们大笑着一哄而散。他上完茅缸回家,老婆说:“把茅缸搬了吧,就你一个人光屁股蹲在小沟塘旁边拉屎了。”

    他大声骂老婆:“你知道个屁!茅缸裂了,不动还能用,一搬就碎了,不是还得花钱买新缸吗?”

    蒋康听说了,上门对他说:“原先我在杂货铺买了一个大缸,准备腌咸菜用的,缸太大一直放着,就给你吧,你找几个人抬回来。”

    “多少钱?”

    “那缸我买得便宜,就送你了。”

    符炳坤很高兴,也很感动,找了两个人把大缸抬回来,埋在竹林后边当茅缸

    吃了早饭,蒋康站在门口剔牙,看着小沟塘边在茅缸空地上栽的两排桂树,心情愉快地对九贞说:“等桂树长大了,小沟塘河里是茭白,岸边有杨树柳树桂树,就没了臭味,只有香气,茅缸搬了真好。”

    九贞说:“爸地下有知该笑了,他来到何家庄,就想移动小沟塘边上的茅缸,到过世才移动了自家的一个茅缸,在哪儿拉屎这么点小事,就那么难,两代人才干完。‘’

    蒋康说:“易俗去猛虎,化人似训鸥,能不难;我现在还想做一件事,还要你帮忙。”

    “什么事?”

    “打了七八年仗,村上光棍寡妇十几个,我们来做媒,消灭孤男寡女。”

    “你和爸一样,把村上人家的事,当着自己的事情。”

    “饱汉要知饿汉饥,男女之事也是一样,饥了人会懒会发脾气,会不守规矩,会干偷香窃玉之事,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你想怎么点鸳鸯谱?”

    “我原先想让白圆圆嫁洪先生,你去和白圆圆说说,他同意我再找洪先生说。”

    九贞说:“白圆圆的事我不管,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去说,我倒觉得胡长秀可以嫁给朱铁锁,我去问问胡长秀。”

    九贞去找胡长秀,开门见山地说:“长秀,我给你做媒来了,你看朱铁锁怎么样?”

    “那个江北佬啊,他没结过婚,岁数还比我小,我带个儿子,他肯吗?”胡长秀说完脸红了,脸上的麻子放着光。

    “那就算你同意了,我去问问朱八斤和铁锁。”九贞说着,转身出门去朱八斤家。

    蒋康看见白圆圆在门口晾晒被子,走过去帮她把被子搭在竹竿上,说:“你家里是不是少个人呀,有事有个人帮帮你。”

    白圆圆沉下脸,带气地说:“你都不要我,还来取笑我。”

    “不是取笑你,我想给你做媒,你觉得洪先生人怎么样?他教过书,人也老实。”

    “我听江北话头皮就发麻。”

    “他在学皇塘话呢。”

    “等他学会了再说。”

    “你别等,还有大姑娘想嫁给他呢。”

    “我这个人信命,你等我用铜钱占卜一下,如果字朝上,我就没意见,你就去问洪先生。”她回屋,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黄灿灿的铜钱,两指捏着举到头高,一松手,铜钱落地转了两圈,字朝上倒下了;蒋康笑说:“这是天意,我去和洪先生说了。”

    白圆圆有点羞涩有点讥讽地说:“别人的事,你倒满来劲,你到适合做媒婆。”

    一月时间,蒋康夫妇促成了村上八对婚姻,仲平满也娶了寡妇穆刘氏,从此不再往周屏家跑了。在洪先生和白圆圆的酒席上,蒋康对众人说:“白圆圆没有出何家的门,洪先生是到何家顶立门户,将来二人生的孩子要姓何。”洪先生虽不乐意,但蒋康已有言在先,现在又广而告之,也无话可说。

    入秋以后一直下雨,大塘河水猛涨,南稍上的木桥被冲走,住在塘西岸的人家找到蒋康,希望村里组织人把桥修好。蒋康原先看到木桥朽了,本想修座石桥,可至少要花二三十两银子,要村上人家摊,有的人家不愿意,有的人家拿不出,自家一时又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饭店开张不久,也就是盈亏平衡;五六十亩田,也是今年才全部种上,虽有些收入,都化在装修房子和春南结婚上了,他想自掏腰包,也心有余力不足,他为此烦忧了三天。这天走到北塘边,忽然想到太平军来时,自己曾在北塘大墩上的山芋窖里,埋了一坛银子,大概有二三十两的样子,后来下雨,塌方过一次,再挖开,就没找到那坛银子,他怀疑是被人拿走了,蒋康现在心存侥幸,想再去找找,真能找到这些银子,修桥的钱也就有了。

    吃了中饭,蒋康叫上沈八用,带了钉耙和铁锹前往北塘,二人用大澡盆当船,划到大土墩边上,土墩头旁有一处斜坡,旁边有一个大马蜂窝,足有葵花盘大小,架在一棵小檀树树杈上,马蜂大概都出去觅食了,没有马蜂出入。土墩上草木茂盛,田鼠乱窜,蒋康说:”  长毛好吃蛇,蛇少了,老鼠就多了。”

    山芋窖已被雨水泡塌,中间陷了进去,长了一尺多高的青草,有点像沉寂了几万年的死火山口。二人把草铲掉,开始挖土,处暑的下午还是闷热,山芋窖周围是又高又密的树,没有一点风吹过,太阳像火,炙烤着山芋窖,挖了半个时辰,二人便都大汗淋漓,衣服湿透贴在身上,沈八用骂道:“狗日的天,也不刮风。”

    “解芳人怎么样啊?”蒋康问,他给沈八用介绍了一个渔家姑娘做老婆。

    “还行,人不懒,吃了饭,刷锅洗碗,还洗衣扫地,我知足了。”

    “知足就好,知足常乐,有人写了个知足歌,说得实在。”

    “你说给我听听。”

    “是这么说的,人生尽享福,人苦不知足,思量是劳苦,闲着便是福;思量疾病苦,无病便是福;思量悲难苦,平安便是福;思量饥寒苦,温饱便是福;思量死来苦,活着便是福。’”

    “说得没错,想想逃难时的苦,现在便是福。”

    蒋康说:“口干了,你回去拿点茶来。”

    沈八用放下铁锹,回家拿茶,蒋康又想起了那只马蜂窝,夏至已来,村上好几个人被马蜂蜇伤,他绕大塘走了三圈,寻找马蜂窝,没有找到;今天刚好发现,他想趁马蜂外出时,除掉这个马蜂窝。他拿起铁锹来到斜坡处,从树上铲下马蜂窝,抓住回到山芋窖边,想带到街上送给药店当药,担又担心马蜂回来蛰人,便往地上一放,拿锹铲土盖上,刚盖了三铲子土,两只马蜂飞来,对着蒋康的脸,脖子就蛰;蒋康伸手去拍,拍了几下都没拍着,反而又被重重的蛰了几下;被蛰着的地方马上红肿了,钻心般疼痛;他使劲挥动双手驱打,打死一只马蜂,逃走一只,他忍住疼痛,连挖几锹土,把马蜂窝盖住。

    蒋康觉得胸闷,没力气干活了,便想不等沈八用了,往滩边码头走去,走到河滩码头处,发现大澡盆在对岸,便坐在一块面盆大的石头上等沈八用。他觉得起风了,抬头看天,有一大块乌云到了头顶上,气温也下降了,有一点凉意,感觉好了些。他站起来,想回山芋窖再挖一会儿土。突然,乌泱泱的一大群马蜂朝他飞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马蜂,一定是刚才逃走的那只马蜂去召唤来的,这么多马蜂,还不把他蛰死,他感到惊恐,顾不得多想,赶紧下河,走到水到肩膀处时,一群马蜂来蛰他头和肩膀了,嗡嗡嗡的响声如打雷一般,蒋康赶紧把头埋入水中,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要呼吸空气,又怕马蜂,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才把脑袋露出水面,一挣眼,都是雨点,他发现下大雨了,倾盆如注,水面如沸腾的开水,哗啦啦如爆豆,马蜂都不见了。他前后左右寻找马蜂时,没看到马蜂,往远处看,觉得奇怪,就土墩这一片下大雨,别的地方一点雨也没有,他爬上岸,想到树下躲雨,没走几步,雨一下子停了,头上的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了,满河金光闪烁。

    沈八用拎了小篮子来了,小篮子里是装有茶水的白瓷罐,他坐大澡盆来到墩上,见满地的水,好是奇怪,问:“这里下雨了,村里一点雨也没有。”

    “要不下雨,我要被马蜂蛰死了。”

    “有这种事,先喝茶。”沈八用拿出篮子里的青边茶碗,倒了茶水端给蒋康,蒋康连喝三碗,把碗放到篮子里说:“不干了,回去吧,身体不舒服。”

    “好吧。”

    过了河,蒋康在前面走,沈八用肩扛大澡盆跟在后面,蒋康走到陈家竹林后面时,感到胸痛,后背和肩也剧烈的痛,他捂住胸口,往前踉踉跄跄走着,没走几步,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沈八用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上的篮子和肩上的大澡盆,背蒋康回家;刚要去街上叫郎中,外面传来摇铃声,一个走方郎中,身背药箱,从东边大路进村了。他右手执医竹杆,杆上挑挂一面写有“专治疑难杂症”的条幅,左手手腕上挂一铜铃环,手一摇动铜铃叮当作响,九真忙叫他进屋看病,他把脉后说是马蜂蜇伤和中暑引起的心痛病,用点药抹抹伤处,再吃几丸药就好了。郎中走后,蒋康吃了药,清醒过来,他看九珍坐在床边流泪,笑着说:“没事没事,天热中暑了。”

    九贞伤心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出力气的活儿,动动嘴就行了,还去捅马蜂窝,看看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蒋康吃力地说:“他们都忙,马蜂窝不埋了,还得着伤人。”

    第二天中午,沈八用来告诉蒋康,自己真的挖到一个小坛子,里面有三十两银子,他把坛子抱来给蒋康看,蒋康欣慰地说:“好,就用这银子修桥,修一座坚固的石桥。”

    沈八用走后,春南来了,问他要不要去常州请郎中,他说:“不折腾了,省省吧,我可能不行了,死我也不怕,我活了五十多了,好多人二三十岁就死了,我满足了,就是没看到春北结婚,有点遗憾。有几件事和你说一下,一是每年年底宜兴祠堂的族会,要去人参加;二是沈八用是忠心老实人,这个一坛子银子别人不知道,他可以不拿出来的,但是都拿出来了,人品好,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辞他,老了要养他的老。还有,村上江北人慢慢多起来了,要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大家齐心黄土变金。”

    蒋康又对含着眼泪的九贞说,要她重视春北的婚事,早日成亲;要她保重身体,争取把孙子带大,九贞点头答应,再看丈夫奄奄一息已闭上眼,叫也不答应,急得哭了起来;春南见父亲有点不省人事了,赶忙和沈八用用门板抬了上街去看郎中,刚走到大坟园边上,人便断气了。”

    丧事办得简单,用的是松木棺材,葬在二条岗南边的祖坟地。下葬那天下着小雨,除了家人亲戚村上人之外,街上和邻村也来了不少人,有的是受过蒋康恩惠的,有的是敬佩他的品德为人的,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说一个好人走了,走得太早了。棺材从家里抬到墓地,抬棺的八仙要休息三次,休息时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跟在棺材后面的人,便跪下哭泣。白圆圆跟在九贞后面,哭得很伤心,差点晕倒,她边哭边说,不是蒋康救她,她就被长毛杀了;她守寡后,蒋康处处关照她保护她,才没死在戴大麻子手中,还帮她结婚成家,她想报答也没机会了,说着连磕几个头,嚎啕大哭。

    南稍河上的石桥修好后,沈八用捡了一块施工剩下的一尺长的石条,安放在蒋康墓前,他边哭边说:“蒋叔,桥修好了,正好用了三十两银子;桥修得蛮好,你却看不到了,我拿块石条放在你面前,让你看看。”说着又大哭起来,很是悲伤,他把石条竖起,四周围上土,远看像一块小墓碑,他又低声说:“蒋叔,你做了那么多好事,真该立一块大碑,可你不让,我就用这块小石条给你当碑,村上人会永远记得你。”说完,他想不让自己再哭,可是依然泪如雨下,悲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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