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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蒋坡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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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坡村在太湖西侧、西山之东。全村一百三十户人家,有一百二十户姓蒋。蒋家祠堂建在村子中间,民居围绕祠堂向外扩散;离祠堂距离有远近,但房屋都差不多,蒋姓人家都有砖瓦房,多的三四间,少的一两间,砖瓦房住人;砖瓦房旁有一两间草房,养牛养羊养猪、堆放杂物,每户村外都有田地,多的十几亩,少的两三亩。蒋姓人家没有大富的,也没有穷得叮当响的。

    这种贫富差距不大的状况,得益于几条族规:一是严禁族人赌博嫖娼纳妾,防止不良行为败家;二是族人田地只能卖给祠堂,不能卖给族人和外姓人,确保公田只多不少;三是祠堂有一千亩公田,田租收入除祠堂公共开支外,剩余部分每年年底分配,年满十六岁至六十岁的男丁都可分得一份;四是各家各户不管子女多少,只能留一名男子在家继承家业,其余的十八岁以前均需离家,这就避免了多子家庭因分家而贫。对外出谋生的年轻人,祠堂给二十两银子的异地成家费。年轻人离家时,家人送至村口,挥泪告别时,哭声不断;有孩童唱起歌谣:“前世不修、生在蒋坡,父母不要、长大赶走;想见爹娘、梦中时候……。”

    已退位的老族长蒋光琛生于1715年(康熙53年),今年是1778年(乾隆42年),他63岁,中等身材,身子微胖,一双大眼睛深邃明亮,眉毛浓黑,五官端正,光秃的头顶上经常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帽后垂下长长粗粗的辫子,右手中指上戴一个大金戒指,走路喜欢背着手,说话声音洪亮。他是个性情随和有仁爱之心的人,凡事有一番见解,为人处世讲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近来,两件事让他恼火:一是与张家村合修通往无锡的大路,他做主,不跟张家村计较,祠堂让出二亩二分地,祠堂里有人说他胳膊肘往外拐,要他去张家村要来一亩一分地。他很生气,说:“如此斤斤计较,如何睦邻友好。”二是祠堂规定六十岁以上男丁不再分银粮,族长例外,可拿到离世,蒋光琛是族长一直拿着。土匪裘昆与蒋光琛有仇,要祠堂换族长,不然要对祠堂不利。为了祠堂利益,蒋光琛让了位。可是裘昆又提出新要求,蒋光琛男丁份子钱不准拿,若再拿,他就放火烧祠堂。祠堂在土匪的压力下,准备停发蒋光琛的份子钱,新族长怕蒋光琛不同意,另外前有车后有辙,定下来也影响自己退位后的待遇,他有点举棋不定。

    新族长蒋三爷五十上下岁数,上身里面穿对襟小布褂,外穿青布长衫,衣长至脚面;他无名指上也戴一个大金戒指,他是个整天东奔西走忙忙碌碌、但有点欺软怕硬的人。

    今天,他上门找老族长商量份子钱的事,蒋三爷说话声音不大,带点谄上傲下的腔调,他说了土匪裘昆的要求,说:“这事,你什么想法?”

    “我可以不拿,我要贪财,就不回来当族长了。”

    “那倒是。”

    蒋光琛说的话,蒋三爷信,他也赞成,因为老族长确实是淡泊名利之人。他年轻时三次科考没有考取功名,到浙江金华当师爷,年俸四十两银子。后来族人请他回村当族长,他二话没说就回来了,兼当祠塾先生,两项收入加起来还不到师爷年俸的三分之一。

    蒋光琛话锋一转说:“我决定不拿银粮份子钱,但是我觉得老人活着就得拿,越老越该拿,我希望祠堂把祠规改一下,男丁银粮份子钱一直拿到老死。”

    蒋三爷年过半百,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一块,眼皮肿胀,一双小眼睛微微发光。他陪着笑脸说:“老族长高风亮节。可有些房长说祖宗之法不能变,六十岁以后的人还拿份子钱,对六十岁以前去世的人不公平;若要拿,早死的人也要拿,补发给家里。”

    “屁话!死了的人还要吃喝,还要花钱么?”蒋光琛生气了,额上肌肉收缩、眉毛上扬,两眉间出现三道竖纹像个“川”字。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让大家投票。同意六十岁以上老人继续拿男丁银粮的画个圈,不同意打个叉,有一半人同意就发。六月最后一天计票,这几天就把票发下去。”

    “这办法好,我这就去办。”

    蒋光琛送蒋三爷离开,站在大门口看蓝天白云,白云下有雄鹰在飞,飞过郁郁葱葱的西山继续在往前飞。屋里传来儿媳与儿子蒋先昆的说话声,声音不大,但蒋光琛还是听得清楚。他今年63岁,不少同龄人已到九泉之下,他依然身板硬朗、白发不多、又粗又长的辫子还是黑黑的,他耳不聋眼不花,还挑的动满满的两桶水;一次碰到一个妇女投河,他跳入河中一只手就把她拉上了岸。

    “说房长们有意见,实际上就是他蒋三爷自己有意见,笑面虎一个。”儿媳说。

    “不一定。他是族长,他也要老,太阳也从他家门前过呢。”儿子说。

    “爸为祠堂干了那么多好事、挣了那么多钱,一个个眼睛都瞎了。”

    “是裘昆那王八蛋逼的。”

    “爸做事也太认真,为公家得罪小人,自己倒霉。”

    蒋光琛打断他们的话,愤忿地说:“没规矩不成方圆,该得罪就要得罪。”

    儿子说:“有些房长不肯给六十岁以上的人发份子钱,还是怕入不敷出。”

    蒋光琛说:“应该想办法增收,我说过把钱拿到无锡、苏州开店办厂,死钱变活钱,小钱变大钱,他们当放屁!”

    儿子不好意思说他不要多管闲事,只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爸就别操心了,没事到街上茶馆坐坐,喝茶听书,或者打打拳。”

    蒋光琛除了看书教书,忙乎祠堂里的事,别的爱好不多,不抽烟、不打麻将、不喜欢上街、不喜欢说闲话。不当塾师后他还到祠塾去,给村童讲讲书。讲了几次后,主事的便委婉劝阻他说:“辛苦一辈子了,你就在家歇歇吧,祠塾不缺先生。”而真正的原因是蒋光琛有时讲话随意,比如他说:“孔子有些话说得不对,什么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不孝是不赡养父母、虐待老人。”“不要光读四书五经,要看看别的书,要练练功夫,男子汉要文武双全。”祠塾不让他去以后,蒋光琛无事只能去祠堂转转,看看祠堂的树,看看墙上的字和画;到享堂看看林立的祖宗牌位,看看留给自己的那个空位。

    蒋光琛喜欢栽树和种瓜果。有一次他去华林寺烧香,看院中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两个人合抱不过来。住持和尚说,这两棵树是一雄一雌,已经有八百多年树龄了。他听了感悟人生短暂,又觉得栽树是好事,几十年几百年后还能为人遮风挡雨。从此,他每年栽三棵树,到了五十岁每年栽五棵、到了六十岁栽六棵。他还在自家院墙下和祠堂院墙下种丝瓜和葫芦,系根草绳挂到墙头,绿绿的藤蔓顺着绳子往上爬;爬到墙头花也开了,花谢结果,长大的丝瓜和葫芦他随族人采摘食用;老在藤上发黄的丝瓜可以摘下刷锅洗碗,葫芦锯成两半可以做瓢盛面盛水、也可用葫芦装酒。他想:人该像丝瓜葫芦一样,老了也能为人做事。

    两天后,蒋光琛吃了早饭,对儿子说:“我到祠堂看看。”

    祠堂在村子中间,前后四进房子、坐北朝南,门前有一大片场地,几个孩子在追逐玩耍。进了正门是一个天井,花木扶疏、苔痕上阶、树木葱茏。过走廊是正厅,正厅较大,靠后墙有戏台,戏台上放了一只投票箱,是红色的;已经有人来投票了,把票从半寸宽的缝中塞进箱里。平时族人聚宴时,几十张桌子就摆在正厅,正厅左右两侧是厨房和护祠人员居室。二进是宽敞明亮的后厅,有议事和办公的房间。三进庄严肃穆、供奉着祖先的牌位。房屋的墙头是白色马头墙,屋脊上有雕塑:第一进雕的麒麟送子,第二进雕的双龙戏珠,第三进雕的吉祥如意。祠堂后面有一座庭院,园内有池塘、有花卉树木。

    蒋光琛身穿蓝布长袍,脚穿黑布鞋,他走进正厅看白墙上的两幅画,几个族人也跟在后面看。东墙的一幅,画的是男女老少手持刀棍在波涛汹涌的太湖边与凶恶的湖神搏斗。他小时候听爷爷说过,周朝时期,蒋氏先人刚从中原来到太湖边,大伙忙着建房居住、开荒种地。湖神常常兴风作浪,滔天的大浪常冲毁房屋和庄稼,先民们忍无可忍,用弓箭石块和木棍与湖神搏斗。有一次,苦战三天三夜击退湖神,筑坝挡潮,方得安居乐业。这一英雄壮举,比钱王射潮早了好几百年。

    “老族长,你身体硬朗、气色不错,能活一百岁。”  身材矮小黑瘦的蒋守石走过来说,他用右手抹去鼻涕,右手只有四指,缺个小手指。

    “活那么长干什么,让人说老不死,寿长辱。”

    “长寿是福,我赞成给六十岁以上的人发份子钱,我投了一个同意票。”

    蒋光琛看着这个相貌难看的青年,微微一笑,说:“我不信,你爸也死了,还投同意票?”

    “真的。不信你叫人开箱看看,我在纸上画了个大饼。再说,我也要老呢。”蒋守石有些着急地说。

    “今年偷东西没有?”

    “没有。我从断指后就没偷过,有五年没偷了。”

    有人笑着说:“他改好了,还是老族长的招数管用。”

    蒋守石父亲去世早,母亲又傻,没人管教的他养成了偷窃的毛病,在村里偷、到街上偷、到外村偷。有些东西偷了也没用,如木匠的凿子、斧子,瓦匠的瓦刀、刮板,只是看见了不偷便手痒痒。按族规屡偷不改就断一指,同宗同姓,别人下不了手,蒋光琛只好含泪亲自执法。

    西墙的一幅,画的是一个老乞丐躺在地上,头旁有一个夜壶,离夜壶不远处有一口井,半根木头在井中、半根木头露在外面,如朝天土炮,这幅画记的是蒋光琛太公的事。一日蒋太公上街,看到街头桥边躺着一个头发蓬乱、满脸污秽的老乞丐,一只夜壶放在头边,脸上爬着蛆,有一条蛆爬到了嘴里。老乞丐身边的地上有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你行行好,给一文钱,给一口饭,善有善报。”行人看看老乞丐,觉得恶心,看看纸条皱眉捂鼻离开。蒋太公是个善人,上前扶他起来,把他带回祠堂,给他清洗给他换衣服,让他和家人同桌吃饭。过了几天,老乞丐说:“你们这祠堂太小了,该扩建了。”蒋太公说:“一直有这想法,只是没钱买木头。”“我看你是大善人,我帮帮你。你们什么时候建房要木头时,就到井边去说‘木头上来吧’,要多少有多少。”蒋太公半信半疑,找木匠来算了一下,大概需要一百根木头。二人来到井边,蒋太公对着井口喊:“木头上来吧。”话音刚落,只听得水井中沸腾有声,一根木头破水向上,从井口徐徐冒出。蒋太公很高兴,叫人来拔木头,拔一根冒一根,数到一百根,蒋太公喊一声:“够了!”最后一根木头便卡在井口拔不动了。有人说蒋太公,“你真傻!多等些时候,多拔些木头,你家盖房也可以用,用不了也可以卖啊。”蒋太公说:“人不能贪,贪心要倒霉的。”

    蒋光琛走到后进族长屋里,墙上也有一幅画,画的乡亲们在村口,送离家的孩子们离村走他乡的场面。少年们肩背包袱往村外走,家人们依依不舍,挥泪作别。蒋三爷与几个房长围坐桌旁,议论投票之事。他站起来请蒋光琛坐,蒋光琛说:“你们议事我不打搅了,我就随便转转。”

    大拇指上戴一个大扳指、翘着二郎腿的蒋可农房长是个喜欢说谎的人,他说:“我已经投票了,投了同意票。”

    蒋光琛正色道:“这就对了,你们也要老的,投同意票,是投敬老票,利人利己。”

    身体后仰的小眼睛房长蒋可康是个骄傲自大的人,他说:“我有话直说,我不赞成六十岁以上的人还拿男丁银粮。祠堂收入就那么多,以后活过六十岁的人多了,养得起么?”

    爱抖动小腿的大鼻子房长蒋进麦鼻子上戴副花镜,他是个怕老婆且爱斤斤计较的人,他说:“就是,要是都活到七、八十岁还不死,祠堂的负担多重啊,这对三、四十岁死的人多不公平啊。另外,不要只想自己做好人,把祠堂搞穷了。”

    老眨眼的大胖子房长蒋光能喜欢用小拇指抠鼻子,他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他说:“有人算盘打得精,名义上为大家,实际上是沽名钓誉,也为自己。现在人均寿命三十多岁,他活了六十多了,身体精神多好。他说不拿,哪一天裘昆死了他照样拿,少发的还得补,老不死的东西!”

    听着他们的话,蒋光琛没有说什么,他不想辩解,只希望投票能通过,为老人做点好事。他转身往后面享堂走去。听到身后有人幸灾乐祸地说:“身体好没用,他活不到几天了,裘昆要和他算账还要他的命呢。”

    享堂后是个庭园,中间一个池塘,池塘中有荷花和水草、水中有能跳高的跳鱼,荷花盛开时跳鱼能跳起二、三尺高咬食荷花。街上和周围村上人也来观看,有人主张关上前后门,让外村人卖票观看,提建议的人被蒋光琛痛斥一顿:“掉钱眼里了!看个跳鱼吃花还收钱!”

    池塘边有一老汉拎着水桶,用瓢将几尾鱼盛出倒入塘中放生。老汉刚五十岁,背有些驼、头发花白、穿白裤黑鞋。他儿子三年前考中进士,不久前被授以知县官职。老汉很高兴,到庙里烧香许愿,僧人要他行三件善事,买鱼放生是其中一件。

    蒋光琛对他双手一拱说:“恭喜啊。”

    老汉说:“要感激你,没有你就没有大康的今天。”老汉说的是心里话,儿子上了三年私塾后,老汉就叫他回家放牛,蒋光琛三番五次上门找他,说大康天资聪颖不念书可惜了;苦口婆心、金石为开,老汉终于又让儿子去念书了。大康考上进士后,蒋光琛写了条横幅挂在祠塾:“读可荣身,耕可致富;勿游手好闲,自取其辱;少壮荡废,老朽莫及”。

    出庭园北门是穿村小河,河边有几个码头,有木头的、有石板的。一个叫张玉贞的女人在码头洗衣服,见蒋光琛走来,忙站起身说:“老族长,我和儿子说了,支持你投同意票。”

    蒋光琛说:“好,谢谢你,投同意票就是投敬老票,你现在腿还疼么?”

    “有时阴雨天还疼。”

    “到城里找个好郎中看看。”

    “好,我听你的。”她点头答应,脸上带着笑,鱼尾纹很明显。

    六年前的夏忙时节,丈夫在外打短工,十亩麦田就靠她一人割麦,白天没割完,晚上继续干;天气闷热,她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旁边田里的裘昆也开夜工,给她端来一碗水说:“天热,喝口水。”她说声“谢谢”,接过水一口喝干,时间不长便昏睡过去。裘昆把她拖到一边扒衣服强奸,被巡夜的祠丁抓住。族人认为张玉贞耐不住寂寞,与人野合,伤风败俗。几个壮汉对她先是打骂,接着按族规,用麻绳把她捆了沉入水井。蒋光琛听说此事,马上赶到祠堂,来到井边,把张玉贞救出水井。问清情况后,蒋光琛命人把裘昆绑到祠堂,命他跪下,他抓过一根藤条狠狠抽打裘昆,勒令这个奸恶坏人十日内离开蒋坡村。张玉贞因在冰冷的井水里久泡,落下了腿关节疼痛的毛病。

    “听人说,裘昆现在是土匪头领了,一直要找你报仇呢,你可要小心点。”张玉贞有些担忧地说。

    “我不怕。当年打他赶他走是他自己有错,咎由自取。”

    蒋光琛继续往家走,听到村外采茶姑娘的歌声随风飘来:

    太湖是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似画廊,

    水美地肥鱼米乡,

    碧螺春茶味道好,

    梨桔甘甜菱藕香,

    人间天堂美名扬……

    蒋光琛脸上有了笑容,但很快笑容就消失了,他想,太湖是个好地方,有好的风光,有各种物产;但也有不足,人口多、土地少,朝廷征收赋税多;还时常有土匪袭扰,并非天堂啊。

    夜幕先在湖面降临,白色变成灰褐色,白色越来越小,就像吹大的气球泄气的样子。接着黑色夜幕铺展到树林、田野和村庄,风带着薄雾,稀稀拉拉飘忽不定地游荡;不久有了露珠和清凉,还有丝丝缕缕的惆怅。

    蒋光琛年轻时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困,过了六十岁精神大不如以前,吃了晚饭便犯困,洗洗上床便睡着。这头一觉要睡两、三个小时,睡得很香。今晚他睡的正香时,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头上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很疼。他睁开眼,屋里亮着油灯,几个黑衣人站在屋里,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得有人吼一声“把他拖到堂屋来!”于是,两个人一个抓手一个抓脚,把他拉下了床,抓手的一松,抓脚的倒拖着,蒋光琛被拖到了堂屋,他的头在过门槛时磕了一下,后脑勺很疼。他忍痛坐起来,看到了拿着短柄大刀的裘昆,他上身穿黑布小褂,下摆长至臀部,下身是白裤,腰间系红布带;他比六年前胖了些,脸上多了皱纹,胡子像山羊胡子。他用刀尖戳着蒋光琛的脑门说:“蒋坡村是你蒋姓人的天下,我们外姓人受欺负,吃酒分钱分粮没有我们的份,交租干活一样不少,说实话,当年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我受够了!”

    “你想干什么?”  蒋光琛握紧拳头大声问。

    “干什么?你忘了在祠堂用藤条打我的事了?你忘我没忘,老子也要用藤条打你,那年你打我十藤条,加上六年利息,老子打你十六藤条,公平合理。”说着喊手下人拿来藤条,他把刀搁在桌上,右手握藤条,高高扬起,对着蒋光琛的头和脸“啪、啪、啪”,狠狠打了三鞭子,三道清晰的鞭痕立刻鼓了起来,鲜血从皮破肉烂处流了出来,他感觉到沉重的钝痛,痛得头要炸裂。儿子蒋先昆从里屋冲出来急得大叫:“别打他!你们打我!”他上前拉父亲,立刻被几个黑衣人拳打脚踢,推进了里屋。

    裘昆看到蒋光琛头脸被打破,鲜血直流,快乐地笑道:“你这张皮不如我,不经打,几下就流血了?老子给你换换地方。”他高高抡起藤条使劲抽打蒋光琛的肩、背和腿,边打边说:“你尽心尽力为蒋姓人做事,没人说你好。老了拿个男丁钱,别人还不高兴,还不给你,要是我,一头撞死在祠堂大门上了!”

    “不是你不让给吗?”蒋光琛嗤之以鼻地说。

    “老东西,消息灵通啊。老子可以让给你,但要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有学问。”

    “考什么?”

    “拿笔墨来。”

    蒋先昆从里屋拿了笔墨出来,放到八仙桌上。裘昆拿笔沾墨,在宣纸上写下玄、土、各、力四个字,扔下毛笔说:“给这四个字,各加上一个同样的字,使它们成为另外四个字。加出来、加对了,不打你、不杀你,你滚出蒋坡就行。”

    蒋光琛看了一眼,说:“加一个有字,就是育、青、胳、肋四个字。”

    裘昆看看蒋光琛,说:“老东西,还真有学问。我说话算数,不杀你,只要你滚出蒋坡就行。你限我十天,我宽大为怀,限你一个月内滚出蒋坡,不滚烧你家房子,老子走了!”

    天亮了,太湖又露出了美丽的面容,碧波荡漾、水光粼粼、白帆点点、渔歌轻唱。蒋坡村也和往常一样鸡啼狗叫、炊烟袅袅。早饭后,祠堂的钟声“当当”敲响,有人大声招呼叫男丁们都去祠堂。蒋先昆问父亲“你去吗?”

    “我不去,我还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你伤还没好,多歇歇吧。”

    “别管我,你去吧。”

    蒋先昆看着满身伤痕的父亲,心疼地说:“你也别忙,有什么事你说话,我来做。裘昆吓唬你,爹别当真。”

    “你去吧。”蒋光琛挥挥手。

    蒋光琛没穿蓝布长袍去祠堂,今天穿的是白色对襟上衣,下身是白色大裤管长裤,光着双脚,卷着袖子,扛着长橹来到湖边,跳上自家的木船,摇着船往湖里去。摇了几下觉得胳膊疼。裘昆那狗日的下手太狠,胳膊动一动还像断了似的疼。他把橹往船上一放,坐下歇着,任小船顺水漂着,眼睛眺望远方。湖面一望无际、湖水清澈见底,可见水草和游鱼、水面上有一些落花浮藻;岸边是密密的芦苇,苇丛中不时传出野鸭的叫声;岸边垂柳枝叶摇曳;再往湖心看有白帆,有几个小岛、似大小青螺搁在白玉盘中。

    蒋光琛早就想到几十个岛上看看了,现在裘昆让他滚出蒋坡,他不想去女儿家,他想找一个小岛,搭个草棚住下;若有荒地,先开垦三亩地给祠堂,抵修路的地,省得老有闲言碎语。多垦出来的地种粮种菜种果,他一个人有一亩多地粮食就够吃了,多余的可给祠堂添一些收入,族人也不必为几个老人的男丁钱粮争执计较。另外,他还有个想法,如果自己在小島上可以生活,就可以迁移一些人家到島上,就可改掉一家留一男的祠规,不用骨肉分离,年轻人就不要远走他乡了。他要一个岛一个岛看,看有没有可垦地,有多少可垦地。若有较多的可垦地,他要带人上岛垦荒扩地,再造一两个蒋坡村。他看看自己的胳膊,挥了挥,自信地一笑,还能举锄干活。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摇橹,摇了半个时辰到了一个蚌状的小岛。岛上树木茂密,但大树不多,多是紫叶梨,还有些灌木,中间有一块荒草地。他用脚横竖丈量后估算有三亩地,垦荒栽上果树,若是种枇杷或桔子,一年收益几十两银子没有问题。他有些高兴,摇船向一个大些的岛驶去,他想几十户人家要安家生活,要有一个面积较大的岛。那个岛像鱼又像鸟,他记得小时候跟父亲上过那岛;父亲给他讲过那个岛的传说:蒋家的老祖宗约伙伴上岛砍柴,碰到一条大鱼,大鱼愿意带他们上天,老祖宗没有答应,怕家人不知他的去向而着急,伙伴自己一个人骑上鱼背上天了。

    蒋光琛问父亲:“那大鱼会飞?”

    “会飞,那大鱼在水中叫鲲,上岸叫鹏,鲲鹏一飞九千里。”

    “老祖宗要骑上鱼背就好了,我们就是天上人了。”

    “我们不上天,不也在天堂么?”父亲说。

    蒋光琛想了想说:“也是。”

    父亲还给他讲过奶奶救人的故事。

    父亲十岁那年的一天上午,蒋光琛的奶奶在门前洗衣,父亲在屋内看书。忽听得村前人喊马叫,蹄声得得,奶奶抬头看时,只见大路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位少年公子。那公子跑到奶奶面前纳头便拜,声泪俱下地说:“小生遭官兵追捕,求大嫂救我一命!”

    奶奶细观公子眉清目秀、细皮白肉,不像凶顽之徒,便将他领入屋内隐藏起来,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洗着衣服,转眼间官兵追到门前,打头的立马持枪,高声叫道:“喂!你可曾见一少年从此逃走?”

    奶奶手向路上一指,从容答道:“向前面去了。”

    打头的叫一声“追!”官兵们向前去了。

    奶奶怕官兵再来,待官兵跑开,赶紧进屋,叫父亲带着少年从小路逃走了。

    官兵追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少年的影子,知道上了当,回头来到屋前,抓住奶奶拷打,要她说出少年的去向。奶奶宁死不屈,只字不吐,官兵无奈一刀杀死奶奶,放火烧了她家的房子。后来得知那少年是朝廷忠臣之子,因父亲得罪奸臣被满门抄斩,他当时没在家,得以逃脱。十年后新皇帝登基,诛杀奸臣,为忠臣昭雪。此时少年已是青年,承其父职,前来寻访当年的救命恩人。不想人已死房被烧,很是悲伤,遂以重金致谢。蒋光琛的爷爷推辞不过,便用那笔钱重修了祠堂,有了如今恢弘的气派。蒋光琛每次想起都要落泪,此时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了。

    小岛近了,这个岛比先前那个要大许多,东面靠湖水处尽是巨石,有浪花冲打出的深沟浅窝;其他几面地势平坦,有草地有绿树。有一条乌篷船泊在水边,船工用草帽盖着脸躺在后船板上睡觉,有几个上岛游玩的年轻女子在说笑。蒋光琛把船泊在一棵檀树下,上岛察看,岛上没有房舍,没有庄稼果木,也是无主荒岛。他绕着小岛走了一圈,发现可垦可栽茶种果的平地有三四十亩,可住五六户人家。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会儿天就变了,蒋光琛抬头看,乌云翻滚,好像马上要下雨了;湖上的风大了,波涛汹涌。船工喊那几个上岛游玩的年轻女人上船返回,蒋光琛也赶紧上船,摇橹跟在乌篷船后面向北摇去。跟了一段,乌篷船往东北无锡方向去,蒋光琛则掉头往西北去,浪不停地击打着船头,发出“啪啪”的声响。天开始下雨了,雨不密,但点子大,落在水中激起水花,湖面像一口沸腾的大锅。突然背后传来呼救声“救命啊——救命!”蒋光琛转头看,乌篷船翻了,底朝天的船在波浪中晃荡,周围是落水挣扎的船工和几个年轻女子。蒋光琛没有多想,橹在水中用力一别,船掉了头,他用力摇向翻船的地方,船工会游泳,最先游到船边,两手扒住船沿,一纵身上了船。落水的五个年轻女子,两个会游泳的自己往船边游;三个不会游泳的呛了水,手脚胡乱扑腾着,其中一个黑衣女子已随波漂出好远,只看到一堆黑发在水面上起伏。两个女子游到船边,双手扒着船沿,却没有力气爬上船,船工身材瘦小,拉不动两个水淋淋的人上船。蒋光琛说:“师傅,你摇船我来拉。”他把橹交给船工,抓住女子扒船的手,使劲往上提,受伤的胳膊用不上力气,他只能慢慢拉,女子慢慢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两个落水女子拉上船。再看水中的三个女子,已离船好远,且在三个方向。船向最近的女子摇去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烈晃动,船工没站稳带着橹又掉在湖里。蒋光琛只好跳入水中,游水去救那个女子,他把那女子拖到船边,船工已爬上了船,船工抓住女子一只手往上拉,蒋光琛把她往上托,把那女子救上了船。

    天上的乌云更多更厚,天色变得暗黑,如夜晚一般。水和浪花不停地打在蒋光琛的头上脸上,他抹去脸上的水,再看水中的两个女子,离船足有好几十丈远了。他伸手指指远些的女子对船工说:“我救她,你去救那一个。”当他游到女子身边时,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发现她已经奄奄一息,吃了好多水。女子感觉到有人拉她,便伸手紧紧抱住了蒋光琛的右臂;蒋光琛只能靠左臂划水,双脚用力踩水,使身体不致下沉。然而他的右小腿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他疼得“哎呦”叫了一声,忙伸手去扳大脚趾,扳了几下不见肌肉松弛;接着左小腿的肌肉也抽筋了,也是又硬又痛,他一只手扒水,根本浮不起两人的重量。眼见一个有牛头大的葫芦随浪飘来,他赶紧抓住,他知道大葫芦不能承受两人之重,老天出难题了,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他想,我活了60多了,日落西山了,她年轻,鲜花刚开,让她活吧。他赶紧把大葫芦按到女子胸部下面,女子慌乱中碰到了东西,双手紧紧抱住葫芦,人头浮到水上,她脸色苍白,惊恐万分,大口喘着气。蒋光琛已筋疲力尽,无力划水,两腿抽筋僵硬疼痛又踩不了水,身体渐渐下沉。巨浪像脾气暴躁的野兽扑来,把抱住葫芦的女子推向摇来的小船,船工等人把女子拉上船,再找蒋光琛时,已看不到了,巨浪已把身体下沉的蒋光琛无情地打入了水底。

    两个时辰后,天气又变了,云散了,风浪小了,浊浪滔天的野兽不见了,太湖又成了温顺的绵羊;夕阳照在层层微波上,如鱼鳞般闪着金光;湖中小岛如浴后美人,风姿楚楚婀娜动人。太湖上有十多艘小船,摇船人边摇边喊:“老族长!你在哪里?”

    “爸——”

    蒋光琛的家人和族人在焦急寻找他,到天黑时,有人在一处芦苇丛边发现了蒋光琛的身体。他伏在水面上,白色上衣有一处破了,还有淡淡的红色,似血凝干了又化了的样子;在他身子不远处有个牛头大的葫芦随波起伏。

    有人说:“老族长干嘛不抱住葫芦呢?这么大的葫芦抱住了,淹不死的。”

    还有人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种葫芦种糊涂了。”

    蒋光琛的身体旁有漂来的花瓣和绿叶,他似躺在鲜花翠柏之中。蒋先昆把父亲抱上岸,趴在他身上哭泣,边哭边说:“爸,你走早了。你不知道,你的提议通过了,大多数人都同意,六十岁以上老人继续拿男丁银粮,一直到老去,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风又大了,吹动芦苇哗哗的响,似叹息似抽泣;雨又落大了,湖面上水花飞溅,似满湖洒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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