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树灵二

    清越含笑的男声随风传入耳中, 多喜眨眨眼睛，耐不住地, 悄悄瞄了一眼屋檐角。

    一抹白亮亮的衣袍下摆滑落在屋檐边缘，坠在半空荡呀荡。

    多喜胆子小，只敢看一眼就匆忙收回了视线。他除掉最后一点杂草，起身拍拍面前的老槐树，道别时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再放柔，轻轻地说：“时候不早了，咱得回去了，明晚再来看您。”

    一阵风吹过, 槐树树叶沙沙的响, 像是在回应他的告别。

    多喜把手套铲子揣在袖袋里，躬着腰，背对着月亮悬挂的方向小步离开。

    西殿角落里隐蔽的小门打开又合上，多喜朝守在外面的福盛抬抬下巴, 让他先走。

    随后避开巡逻的羽林卫, 一路沿着偏僻的小道回自己住的宫人院。

    等到他平安无事地回了屋子，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多喜脑海里，时不时地总晃过那抹荡在半空的袍角虚影。轻飘飘的一块，月光底下泛着光, 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明日还要早起忙活, 多喜闭闭眼睛，捂着鼓动的心口，在床上翻了个身。

    第一次听见老槐树的声音，是在两年前的秋天。

    那时老皇帝病逝, 太子继位，宫里人员更迭，大家都铆足了劲向上爬。

    好差事都被旁人早早定好了，他准备不及，拿出全部积蓄打点关系，也只捞到一个在太后跟前晃个影的辛苦差事——打扫新皇还是太子时住的废弃宫殿。

    来之前听说太子过的朴素，但等真正看见西殿内里的模样，多喜傻眼了。

    和极尽奢华珠光宝气的皇帝皇后寝殿不同，太子殿里空空荡荡，除了架子上的书，唯有家具三两件。

    床上的被褥是旧的，砚台缺了个豁口，毛笔笔尖磨的秃了毛。左右五间屋子里，只有一个黄花梨木的椅子还算值点钱。

    就连他们来打扫的小太监，人数都比屋子里的摆件多。

    这也恰好印证了宫里的传言——太后待新皇算不得好，不管不问十多年，直到在老皇帝的病榻前，才正眼看了人一眼。

    管事公公巡视一圈西殿，给他们每人派了差事，多喜在他跟前脸生，被分到去院子扫地。

    傍晚忙活到月亮出来，多喜提着装满落叶的木桶，准备离开前，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轻轻叹气。

    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除了他再无旁人的院子里，凭空出现一道年轻男声。

    那男声自言自语，叹息着地说了一句：“这是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一阵冷风吹过，多喜被吓得汗毛耸立，最后怎么出的西殿都不记得了。

    多喜进宫的那日，就被教规矩的师傅提点过，知道宫里的冤魂多，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真的遇到个。

    事后天天避着西殿走，战战兢兢地过了几天，一直没见冤魂找上门，多喜放心了。

    人一放松，回头再琢磨琢磨冤魂说的话，总觉听着孤单极了。

    日子忙忙碌碌的过，老皇帝葬入皇陵的仪式刚结束，新皇帝登基又要办祭天大典。宫里的人上上下下连轴转了三月，总算在冬月初把事情解决完。

    多喜因着嘴甜机灵入了御书房伺笔公公的眼，得了个闲差，每日拿着掸子抹布清扫御书房书架上的灰尘。

    活计轻松又简单，还很有盼头，多喜彻底把西殿里的冤魂抛到了脑后。

    直到冬月中旬的某天晚上，他值完班从御书房里出来，突然被与他交好的伺笔公公喊上，一起去给西殿里的陛下送奏折。

    多喜听到西殿两字，顿时一个哆嗦，记起了里面的冤魂。

    但紧接着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就算里面有冤魂，也得走一遭。难得遇到个能在皇帝跟前露面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把握住。

    许久没人光顾的西殿院里意外的并不荒凉，地面石砖的缝隙里长着几株小草，老槐树也生的枝繁叶茂。

    多喜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伺笔公公身后，对着树下的黄色身影行完礼，按照吩咐把奏折摆放着树旁的石桌上。

    新皇不喜被人近身伺候，但往日至少还会留下伺笔公公在旁磨墨，今夜却径直挥挥袖，让他们都退下了。

    多喜随着伺笔公公退到西殿院门外，不远不近地距离守着，一守便守到了子时。

    伺笔公公撑不住，借着给陛下拿披风的由头离开。旁边没了人，多喜绷着的精神一松，向来针尖大的胆子，不知怎么突然壮大，悄咪咪地抬起了头。

    他缩着脖子，巴巴朝半天没个动静的院里看了一眼。

    本要看的是旁人口中有着谪仙之姿的皇帝陛下，没料到却意外见到了真正的神仙下凡。

    正是因为这一眼，导致他整个晚上辗转难眠，直至第二天中午下值，仍是一副神色恍惚的呆愣状态。

    之后他起了贪念，一改对西殿唯恐不及地躲避姿态，争着抢着西殿的差事干。

    他想弄明白老槐树里是不是真的住着神仙，以及再看一眼那抹月色底下发着光的皎白身影。

    贪心一日一日的增涨，胆量似乎全在一眼又一眼地偷看里消耗完。

    多喜私下认字，搜罗了许多志怪传说看。他慢慢地了解到西殿院里的这位不是神仙，极大可能是修炼成精的槐树妖怪，亦或是汲取天地灵气开智的树灵。

    志怪传说里的妖怪多是喜欢吸人阳气，吃人心肝。西殿院里的这只不仅从未伤害过他，还常常支着树荫给他乘凉驱蚊，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的。

    多喜认定他是只善良，又有些寂寞的树灵。为了让树灵少些孤单，多喜主动接下了给老槐树浇水的活计，时常过来给树灵说些宫里发生的趣闻解闷。

    他能看见树灵的模样，能听见树灵自言自语的声音，却始终假装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并且不敢给出回应。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稍微有些懦弱的小太监，他的胆量只够支撑他做到这种地步。

    或许等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就有胆量跟树灵说话了……

    皇宴结束，凤栖宫外，皇帝和皇后入了帷帐，其余人等退出散开以后，多喜笑眯眯地把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拉到一旁，给他手里塞了个荷包。

    老太监收下荷包，甩动拂尘轻轻抽了多喜手臂一下，气又好笑地无声骂他一句‘没出息的’。

    与多喜交好的小太监——曾经的伺笔太监，如今已经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

    唯独多喜不积极，去年好不容易当上离皇帝身边近些的二等太监，不趁此机会继续向上爬不说，今明两天这样的好日子，他竟要和人换值。

    多喜挨老太监一记轻拍，仍是笑，他拱了拱手，囧着脸做了个稍显夸张的求饶手势，逗笑了老太监。

    老太监笑得眉毛颤个不停，不再多说什么了。他笑着摆摆手，佯装厌烦的催着人赶紧走，别在他跟前碍眼。

    等多喜行个礼后退两步，老太监忙又把人喊住，从袖袋里摸出两块点心给他，才让人走。

    钦天监算过的日子极好，白日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到了晚上，星辰漫天月牙弯弯。即便多喜这个不懂推演天象的人，都能从这满天星辰里看出，明日定然如同今天这般一样好。

    提着灯笼穿过幽静小道，来到一处镶嵌在宫墙上的偏僻小门门前。多喜对暗号似的抬手轻叩四下，小门打开，福盛躬着腰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把准备好的食盒递给多喜，恭顺地喊了声师父。

    多喜接过食盒打开，看完里面酒水菜色，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做的不错，辛苦了。”

    供给树灵的酒菜当然不能是宴席上剩下来的，这些是他花了大笔银子，从御膳房的大厨手里买来的。

    食盒一共三层，荤素都有的小菜，甜口咸口的点心，两汤一饭以及香味扑鼻的美酒，准备的堪称丰盛。

    多喜心情好极了，见福盛手里没拿灯笼，便把自己手里的给他。两人走到岔路口分开时，他还笑着嘱咐了一句：“多看着点脚下的路。”

    福盛看到师父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乖乖应声嗯。他看了看左右两条小道，见左边那条小道挂满贴着喜字的宫灯，通向自己要去的宫人房。

    师父前往西殿的右边小道，则是两旁遍布矮树，一丝虫鸣鸟叫也无，只有月光照明。

    便要把灯笼还给师父。

    多喜摆摆手，表示不需要。这条路他来来回回走了百多次，闭着眼都能摸索过去。他沐着月光，脚步轻快地向前，石板路走到尽头，是有羽林卫巡视的宫道。

    多喜掐准时机，缩在宫道拐角的阴影里，安静等待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远去。

    一息，两息，三息……数十息过去，沉重的脚步声始终踢踏踢踏地徘徊不远处的距离外。

    多喜轻松愉悦的心慢慢悬起，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些许不对劲来。

    宫道上的脚步声虽然沉重，但听着只有一个人。一瞬间，多喜想到许多，他背后汗毛唰的一下全部耸立起，敏感的神经顿时发出危险警报。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多喜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心跳砰砰砰越来越快。他贴紧身后的宫墙，抱紧怀里的食盒，轻手轻脚，慢慢地，朝右挪了一步想要悄悄离开。

    异常寂静的环境里，丁点声响都被几倍放大。多喜听到靴底摩擦地面沙石的动静下一秒，一道没有五官的人脸突兀出现在自己眼前。

    多喜被吓得一个哆嗦，尖叫声还没来得及溢出喉咙，便戛然而止。

    月光被漂浮过来的云朵遮挡，浓重的血气随风四散开。宫墙之下，一团黑色身影趴俯在地上痛快撕咬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