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仲冬时记,盐藏储菜。
岁首,诸邦来贡。
齐聚角抵场。
北善骑射南崇武。
南土邦族至今保有武礼。
有些部族未设君位,仍以强力择首。
大王因擅长白拳而受青睐。
现任太子凤美,看似弱质,实则精于剑击。
但殷国建国以来,限制刀剑利器流通。
削弱民间尚武之风。
斗武搏艺也只在战场和外交上用了。
田夏时已入驻太子府。
来至角抵场,沿台席而坐。
近距离欣赏肉搏大赛。
诸邦使者各推选一名勇士参赛。
殷王推选之人,正是小葛提过的卫荆。
此人现已连胜数轮,依旧在场上屹立不倒。
本来田夏对摔跤没什么特别嗜好。
这会儿倒看出一点兴味来。
卫荆既是殷王私兵,固然厉害。
对面倒也不至于三两下就被撂倒。
但凡多使些气力,车轮战之下,耗也耗空他。
估计谁家也不想当出头鸟。
都只是过来应酬一下,意思意思罢了。
小葛傍在田夏和太子之间。
看着场上蛮子斗武,只觉得粗野无趣。
想要打呵欠,又碍于人眼,不得不强忍。
久跪之下,腿酸脚麻。
时不时要挪动身体来缓解。
不能站,又不能全坐。
难受至极。
田夏见小葛浑身爬虫一样,把头靠过去,轻声道:
“你到后面活动活动。”
小葛摇了摇头,眼梢瞅向凤美:
“我不敢。”
凤美听了,借个故,带小葛离席而去。
兰夫人坐在高台上,瞥见儿子陪同侍女,撇下正位。
想起丈夫的疏离,当下觉得不妥。
不禁怀疑起自家儿子找上齐家女儿的真实意图。
若那孩子不提齐家女儿,只说相中人家的丫头。
那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门儿都别想进。
田夏哪晓得兰夫人千回百转的心思。
只看那卫荆在场上形单影孤地立了有一阵子。
眼见场面冷了下来,殷使提气喝道:
“满场皆是败者,再没一个,敢来挑战吗?”
诸邦不乏骁勇者,这样公然挑衅,自有愤然欲上的。
无不被自家使者拦住。
那殷使心道:这才多少时候,都来敷衍,显不出自家本事,反是给咱们难堪。
正打算叫托儿出来,再好好斗它几个回合。
却听人群后传出大笑,声如洪钟,余音震荡。
“败有何惧?败了亦可再败,敢问贵使,胜可常胜千百载?”
殷使脸色微变,循礼问道:
“是哪家来使,竟要藏头掩面,何不现身说话?”
只听人群中突发一阵骚乱,随后众人朝两边分开。
见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列道中徐徐而出。
因他们出来的位置,离田夏这一侧的席位较近。
她格外留意。
当先一人羽冠黑甲,腰系赤朱丝绦,悬垂翔鹰碧玉押佩。
外罩一领皮裘及膝短袍,脚蹬百兽绣纹黄皮战靴。
襟上靴口密织棕毛。
方面隆鼻,眉飞入鬓,虎目圆睁。
昂然阔步之间,自有一股豪横之气。
跟随在他身后的高大男子,甚是奇特。
这无遮无挡的较场上,冷风阵阵。
便是湿暖地带,也抵不住寒冬封土。
那男子却赤膊着,胸脯横阔,身躯凛凛。
毫无瑟缩之态。
但他的身体,似被严重曝晒过,色深而不匀。
皮肤上显见片片烧灼之痕。
尤以颈侧肩臂处为甚。
只那些伤上,应是涂了什么偏方敷料。
如被白雪覆盖,皑皑云斑。
一时难辨伤情。
他戴着一张软皮面罩,恰恰遮在鼻端。
唇周短髭微显,犹似落霜点点。
满头花白发,草草揪在脑后。
因长度不够,大半散落下来。
微微卷曲的发丝,顺着脸侧,垂至颌下。
再细看,那发尾处连同耳端,都有黑色焦迹。
大约耳缘有残损,以铜熔铸,做了个形状,包裹住缺失部位。
待两人走过席前,背身而对。
田夏才看见那男子的左肩胛上,有圈暗红纹印。
是用滚烫烙铁生烙人肉,再以染料沿疤刺绘的奴隶标记。
殷使观衣识人,虚抱一礼:
“这不是梁邦来使?却怎么换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当先的豪壮汉子,看也不看使者一眼,直往殷王座前大步而去。
被护卫拦下后,方才单膝跪地,朝上拱拳道:
“大梁伯努客克,见过殷王、王后。”
人群之中,又起一阵喧哗之声。
众使面面相觑。
原来赴殷使从,多是小头目或客臣。
梁邦使者,一直由各部首领充任。
这次来的,却是个嗣位的人选。
梁君有两名嫡子。
长子名叫伯努汗。
次子正是这位——伯努客克。
殷王上位之初,梁邦已经建国多时。
数度交锋后,硬是把他们打到去国归邦。
自此南土唯有一国可称雄。
但梁人显然是没被打服。
虽不敢再称国,对内却自称“大梁”。
殷王看在他们按期献贡,足够老实的份上。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好了伤疤忘了痛。
梁君竟敢纵容他家小崽子,跑到殷国地头上撒蹄子。
看来还是没教训够。
“原来是昆鹚老友的娃儿,不必见外,可把本国当作自个儿的家,住个五载十载,岂不美哉。”
伯努客克脸色一变。
昆鹚是他父亲的名字。
因“鹚”为水禽,又无鸿雁高志。
登位后再无人呼之。
看似拉家常的客套话里,尽是藐视威胁。
伯努客克愤而起身,指定卫荆,扬声道:
“不管住个几载,也先看看大王引以为豪的武卒究竟多少斤两,上场的兄弟里,又有几个尽了一分的力。”
这番话,点出殷国开办角抵赛,不过是炫耀国威,逢场作戏。
也替诸邦参赛者,挽回一点颜面。
殷王“噢”了一声,一对利目扫向他身后的男子:
“梁邦这回,又带了哪部的勇士过来?叫什么名字?”
伯努客克一笑:
“不敢,他无名无姓,不过是我捡来的一个野奴罢了。”
众邦惊诧。
能参加殷国盛会的,不说多高贵,好歹先给人上个户口吧。
拉个奴隶来充数,不是想作死?
都觉得这崽活不长了。
殷王倒觉得老梁家这个次男挺有意思。
没他来这么搅合一下,还有什么乐子可看?
“我殷国没有奴隶,人人都是好儿女。”
伯努客克瞪了卫荆一眼。
“是啊,没咱们诸邦助力,哪来那么多数典忘祖的好儿女。”
卫荆从上场开始,一直沉默无言。
直到这时,才冷冷开口:
“闲话够了,开始吧。”
田夏初见卫荆,就觉得他的样貌身形不像这边的土著。
再听伯努客克针对他的话,心里笃定卫荆原是梁人。
这大梁也算田夏的娘家。
他们到底是惹了多少自家人的怨气。
白白把人口流失出去。
还不自省!
又想到天子“要兴大梁”的命令。
…………
…………
…………
依她看,先把眼前这个次男,从头到脚剐一遍。
一片都不要留。
才有指望。
伯努客克逞了个小威风,到底还懂得适可而止。
也就退到场边。
那野奴和卫荆走到中央,对面而立。
卫荆抱拳行礼,那野奴却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伯努客克道:“一个野奴哪懂什么虚礼,要上快上。”
卫荆皱了皱眉,不想碰人伤处。
去抢对方的下盘。
本想给他一个仰摔。
哪知一抄,两脚如根扎地,纹丝不动。
却露了自己的后门。
那野奴抬手落肘。
要使肘记钉他背心。
但落肘奇慢。
被卫荆往后跳开。
伯努客克轻笑一声。
卫荆顿时觉得怒气上头。
虽然别的对手也没全力以赴。
好歹先展露两手试探。
几下不过,再知难而退。
这个野奴却在能得手时,刻意减慢速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放水。
那野奴指了指卫荆,又指向身上的伤。
微微摇了摇头。
田夏猜想那位是想告诉卫荆,别顾忌他的伤。
刚才那一回,是报善意,而非侮辱。
不用放在心上。
伯努客克却在旁边煽风点火:
“他叫你别婆婆妈妈的,怎么?来这儿被细养多年,当真成了个婆娘吗?”
卫荆没睬他,直奔而上,抢那野奴。
那野奴并不相抵,侧身一让,出脚轻轻一勾。
便将卫荆绊倒在地。
卫荆跃起反扑,又被他巧劲泄力。
险些冲到场外。
如此来回几番,只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比拼。
就好像大人在逗孩子玩儿一样。
毫不费力。
但这不是在取巧吗?
人群中发出一片奚落之声。
各邦角抵健将,都不屑那野奴低劣的手段。
卫荆再好的定力,被几番戏耍。
也忍不住恼怒起来,气喘吁吁道:
“角力是力量的比拼,见你花招频出,却不敢正面相搏……”
一个“吗”字还没出口,那野奴一大步跨来。
卫荆未及反应,就被绕到身后。
只觉得肋下、腰胯一重。
眼前一花,双脚离地。
竟被横托起来,轻轻松松举高过顶。
场外议论声倏止,登时死寂一片。
众人都惊赫于这野奴的臂力。
殷王更是压住桌案,上身前倾,生怕看漏一点。
那野奴将卫荆背摔在地。
以腿制膝,横臂压肩。
卫荆只觉得手硬似铁,力如山镇。
无论如何挣扎,也脱不开身。
不禁大骇。
那野奴在卫荆耳边悄语一句。
起身而立,掌面朝上,对他招了招手。
叫他再来。
卫荆却爽快道:“是我输了。”
转身朝殷王跪下。
“以臣之力,实不能扳倒他,如此武勇之士,怎可为奴!”
殷王哈哈大笑,转而对那野奴道:
“若你愿意追随寡人,就在此处,立除奴籍,封荣职,赐田户,如何?”
伯努客克万万没想到,殷王竟然当众挖他墙角。
忙不及跑过去,挡在那野奴身前。
“大王,这野奴是我的近卫,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
殷王像挡苍蝇一样摆了摆手:
“小儿,让让,寡人没问你,问的是他。”
伯努客克转头就对野奴施压:
“别忘了,是谁救你出兽场,重金寻医,替你治伤,又是谁不顾非议,为你族人争得一片安身之地,你虽挂着奴名,却非奴人,我待你如何?待你族人又如何?”
那野奴并不言语,一手交错于胸前,向伯努客克单膝跪下。
伯努客克原本是有些发慌。
见他宣誓效忠,气焰又窜了上来。
“大王也看见了,晚辈只能在此替他,领了大王这份心意。”
殷王听说野奴的族人在梁邦。
想是外民投奔过去的
那他自不可能不顾族群,独辟门路。
虽觉可惜,倒也不甚在意。
单凭一人蛮力,何以颠覆江山?
“既如此,不好强求,但胜者之勇,赏还是该赏的,想要什么?”
那野奴立起身,脸面朝向殷王,横手指向田夏。
殷王眯起了眼睛。
伯努客克不认识田夏,但能坐在那个席位上的,不是宫妃就是宗亲。
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他来这一趟,也并不是真想得罪殷王。
忙就按下野奴的手臂,笑道:“好家伙,竟还贪图美色,要美人儿,我大梁不多的是?你想要,挑几个还不容易。”
殷王却以为这是他二人窜通好的。
有意要在人前羞辱殷王室。
眼神逐渐变得狠恶起来。
兰夫人以和为贵,出言化解:
“诸位都是英雄好汉,何来贪图一说?累了这么久,还不让人讨口水喝么。”
说罢,对田夏微抬下巴。
田夏心领神会,执壶斟酒,起身离席。
先端给卫荆。
道声“辛苦了”。
卫荆双手捧过,一饮而尽。
抱礼称谢。
田夏回桌,又倒一杯清茶,走到野奴面前。
却不抬头看他,只把茶盏举高。
满当当的茶水,起伏波荡,溢出杯外。
那野奴一手拿过杯子,轻抿一口,便即归还。
田夏正要双手去接,不料他抢先松开。
杯子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之响。
茶水四溅,泼湿了田夏的裙角。
也湿了野奴的脚趾。
不等田夏有任何反应,那野奴掉头就走。
伯努客克凑近,瞅了瞅田夏的脸面。
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说了句“多有冒犯,美人儿莫怪”。
找了个由头,辞别大王,紧随野奴离开。
生怕再晚一步,就走不了了。
田夏蹲身拾起杯子,返回桌后坐定。
把那杯子,悄悄揣入衣袋里。
兰夫人忙传舞乐入场,吩咐为众使臣赐宴。
才算把风波给遮了过去。
凤美带着小葛,在后席看到那野奴的反应。
总觉得有异。
但见田夏面色如常,未起一丝波澜。
也就把心思藏住,不去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