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姚将军无声无息伫立榻旁。
黑暗中其影佁然。
可见腰悬佩刀,一身戎装。
沙土尘壤气味飘散。
“将军别是特意来的。”
“倒也没有。”
田夏不作声,躺望着他。
将军默了片刻,叹气。
“本不想扰你,总还是放心不下。”
“我还夸口不烦到将军,还是烦了。”
“这不正常?”
田夏从鼻子里出气,撑手起来。
将军跪下,掌托腰背,助她安稳挪到床沿。
自己也顺地坐下,偏靠床边,歪头注视她的伤臂。
“睡不熟,疼得厉害?”
“还好,只是有一阵子要使不上力了。”
“你干什么不行,非要伤到自己。”
田夏从将军话里听出恼意。
那一丝细微懊恼的语气,让她想起薄嗔之下的文姜姑姑。
可将军为什么会恼,又有什么值得他恼?
“锦儿发了惊风,一时没顾上。”
“那个锦儿姑娘,替她找个好人家可行?”
“锦儿是我的人。”
“你为她自伤,倒舍得她因你受罪?”
舍不舍得另说。
但锦儿年纪还小,不像文姜姑姑有自己的主张。
田夏会留意,但也要姑娘自己有意。
等她往后有别的心思,再看。
“锦儿一时离不开我,受些罪也难免,我想顾着,只是……”
她顿了顿,侧头观望将军。
凑近了能看到他脸上面痂有小块剥落。
“伤处长新肉了,该限制住,我手不方便,将军记得处理。”
“你把话说完。”
田夏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想顾好身边人,可还没条件顾周到。”
“你……可是想要安生度日?”
田夏不明白将军这么问是什么用意。
揣度?还是在试探?
她不知道怎么叫安生度日。
是个什么样的安生法子。
但锦儿那丫头,皮肉伤倒还可控,惊风发作甚可危及性命。
有第一次,就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受条件所限,不能不找支援。
“我单靠一头,顾不全的只能仰仗将军。”
“仰仗”二字,足见分量。
姚将军观察田夏脸面,只看到暗中隐隐闪烁的眸光。
她自始自终不吐半字怨言。
好像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只不过……
将军手指轻点她唇角,沿着下唇缓缓抹过。
田夏感到唇上发热,肿胀刺痛。
这才想起自己不经意间咬破了嘴。
将军收回手,指上沾了些黏腻的渗液。
他横指在眼下,久视不移。
沉默半晌,问道:
“就为一个女奴?”
田夏能从将军语气里,听出些许困惑。
也不知是将军真的不解,还是她自己感觉出错。
“将军什么都知道,求将军把那丫头赏给我。”
“怎么,你倒还很喜欢她?”
“是我家做事不地道,本来跟她没关系,但求尽力。”
“可你也没尽力吧。”
“因为我在等将军。”
姚将军小心摘去田夏身上的鱼网。把她额前乱发朝两边抚开。
手虚贴着脸颊,顺到颈肩,避着伤处,稍按了按。
“明白,好好休养,不扰你了。”
姚将军收手起身,走到帐口,停了下来。
也不回身,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到轻微的喉头吞咽声,似有滞涩。
田夏不知道将军是否起了什么情绪。
是不是该说点好听话来缓和。
但终究没想好,也不确定。
看着将军离开。
听他轻轻合上房门,随后略显急促又压着脚步的下楼声。
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将军能来这一趟,总是大有好处。
田夏躺回床上,不自觉抠了抠下巴。
将军的触碰,轻缓而节制。
明明跟苏先生一样。
又要碰她,又像沾了会死人。
像极了她小时候用竹枝子戳一条将死不死的毒蛇。
但苏先生屎里淘金的感受,田夏多少能体会。
将军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弄得别人浑身不自在,他自己也显拘束。
哪哪儿都不对劲。
姚将军下了楼,见吕回候在一旁。
也不正眼看他,只问:
“怎能容人进来耍威风,还让她自伤去保她姑娘?”
吕回跪倒在地:
“小人无父无母,在宫中长大,从来只晓得怎么当奴才,如何也学不会做这不该奴才做的事,蒙主君厚待,小人实不敢当,求主君怜悯。”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弯刀。
连刃带柄六寸来长。牛角缠金的刀柄,鞘身似月牙。
吕回双手捧刀,举过头顶。
将军这才侧头望向他,却只看到一个帽顶。
“是我想简单了,也不能怪你,她……性颇仗义,只要用心相待,何时都不忘周全你。”
“小人明白,也见到了,自当尽心竭力。”
姚将军从吕回手上拿过弯刀,又往楼上回望一眼。
紧攥着刀,匆匆离去。
田夏养精蓄锐,后半夜替换文姜。
两人轮流照顾锦儿。
内宫药局受刘夫人管制。
即使唐医士替锦儿开了对症的方子。
也拿不到对症的药材。
正琢磨着要不要冒险走些旁门左道。
姚将军好一阵及时雨,派人送来方剂。
除了药,还有一车物资。
据吕回说,九月观的日常用度,都出自姚将军的谷禄。
所有东西,一概不过他人之手。
这是“夫人”的特权。
但小葛不一样。
小葛只是个下等奴隶。
要将军为一个女奴干涉内宫事务,着实为难他了。
刘夫人完全可以不买帐。
可小葛,没多久,居然被刘夫人的心腹忠仆姚禾,亲自送进九月观。
把小葛发配去奴房的是她,强行押走人的是她,送人过来的也还是她。
姚禾对着田夏趾高气昂:
“君母宽仁,当初惩治女奴亦是为正风气,君母有言,在这内宫之中,何处为奴不是奴?既然齐家女儿想要她,让她换一处做奴,倒也无妨,只叫她晓得一点,是拿人还是送人,全凭谁的意愿。”
田夏好生谢过姚禾,托姚禾转达谢意。
却没亲自上门谢恩。
刘夫人自觉卖了个天大的情面,却不见对方主动示好。
怕不是恃宠而骄,由此积怨更深。
文姜觉得十分不妥当。
这日,两人携锦儿在院子里活动腿脚。
锦儿初愈不久,身体还没完全康复。
走没多久,觉得乏力。
上了亭子稍作歇息。
小葛熬了药汤送来。
因她从葛厨子那儿学了做药膳的功夫。
自请去灶头帮工。
就由着她凭本事发挥。
文姜见小葛手脚伶俐,做事勤快。
几日相处下来,人乖巧,又不乱说话。
比起锦儿驴丫头,看着不知省心多少。
等小葛走远,对田夏提了一句:
“可怜那孩子,本已除了奴籍,眼下虽叫她不用再受罪,到底还是过意不去。”
“是啊,小葛妹妹人好,手艺好,又都是家里人,当然要多照顾。”
锦儿最近得小葛贴心照料,煲汤送药,无微不至。
心里感激,大起姐妹情怀。
自然希望她好。
但文姜此说,更主要,是提醒田夏,别单指望一头。
说来说去,姚将军就只是个带兵打仗的。
难保万一。
刘夫人及其母家是这宫里的基底,有必要打好关系。
其实进宫这些日子,田夏一反常态的行事,让文姜很是不安。
她家这孩子,一贯以来是几头打秤,趋利而奔。
怎么进了这唐宫以后,像吃了铁秤砣一样?
是个人都懂的道理,她却不循着道理去做?
又不是放不下身段。
田夏还是一贯的应付:
“再看吧。”
文姜顿时气堵:这可真是一句人话。
正计较着,吕回从外面带进一个男子,来到阶下。
“主君遣了人过来,叫跟夫人见个面。”
那男子作内侍的装扮,躬身低头,瞧不见面貌。
“上来。”
那内侍听了招呼,也不应声,垂首踏阶而上。
吕回即刻退避。
那内侍一路不打顿,大跨步到亭子里。
把头一抬。
竟是二院马队的探路人——乌肃。
锦儿小声惊呼:“怎么是你?你、你是个监人?”
乌肃作揖回道:“小人受主公之托,扮作监人,来守这地盘儿。”
文姜冷冷道:“果然你也是个虚投入户的。”
乌肃道:“守好自家人,是小人分所当为,文姜姑姑也是自家人。”
文姜“哼”了声,环臂抱胸,朝向别处。
田夏像品货色一样,上上下下,反复打量。
又盯着乌肃的脸左观右瞧。
直瞧得人家头热犯臊。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小姐请说。”
“把衣服脱了。”
“????小姐???”
“是自家人,不要紧。”
文姜一听,乐了,见乌肃扭扭捏捏,假作质问:
“瞧你遮遮掩掩,莫非藏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乌肃窘道:
“只有主公赐的一把匕首,再没别的。”
文姜摇头:“我不信。”
乌肃知道文姜恼他欺瞒,有意刁难。
没奈何,只能脱了上衣,光膀子打个赤膊。
锦儿脸上一红,忙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
只见皮肤铜铸似的,身材精瘦结实。肩阔腰窄,腹纹明晰。
臂膀上肌肉贴骨缠裹,隐见筋脉浮出。
她第一次见识,不由胸口“咚咚”直跳。
心知不该再看,又忍不住盯着猛瞧。
田夏见乌肃身上光滑溜溜一片,连道显眼的疤痕也没有。
就知道他跟他的好主公联合演了一场苦肉戏。
也不知是成心唬人,还是在撒气。
但姚将军几手准备,很当她是回事了。
乌肃这孩子也够调皮!
“继续。”
“小姐???”
“够啦!再下去还能看么。”
这回不仅乌肃大窘,连文姜也觉得太不像话。
锦儿却不出声,悄悄把视线往下挪。
暗自猜疑:他说他是扮作监人,可别真是。
乌肃给小姐跪了:
“欺瞒大伙儿是我的错,怎么罚都成,只这真不能了!底下就剩一件!”
锦儿细声问:
“那你可是真男子?如何证明啊?”
乌肃面贴烧炉,头顶散烟,怎么回都不是。
“是不是真男子?”
除了脱裤子,他还能怎么证明?
真是恨不能扒个地洞钻下去。
文姜白了锦儿一眼,挥手道:
“好了好了,快穿起来吧。”
乌肃手忙脚乱套上衣服,扣个腰带扣了半天。
一看就不熟悉这身穿戴
。田夏逗也逗了,亲眼确认过,收起闲心思。
“你主公都嘱咐过了,但我还要再说一遍,如果有一天,遇到免不了露出马脚的情况,赶紧的跑路,别叫人逮到。”
“小姐放心,论跑,没人比得上我。”
“你的马呢?”
“寄在妥善处。”
“你也是我母家人,对吧。”
文姜脸色微变,暗瞥田夏一眼,又盯住乌肃,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
“回小姐,我确实是……阿兰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