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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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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越是亲爹妈就越没顾忌,越敢往死里下手。

    齐父看着不远处被揍得满地乱游的小男孩儿,实在着急。

    “不成器的畜生!竟敢擅离军营,辱我颜面!败坏家门!”

    “父亲息怒,吴忠将军已批准孩儿离营。”

    “你提出的,他敢不从吗?只要进了军营,非到公假,便是老子死了,也不许出来号丧!”

    “孩儿未到从军的年纪,还没有被录入名册,便是离营,也不算犯了军规。”

    “军规?老子就是军规!还敢顶撞?看我捶不死你!”

    姚公的暴脾气,从来不分场合地点,只要触到他的逆鳞,他随时随地都能发作。

    一旦发作,就如洪水破闸,很难停下来。

    酒桌上一众同僚,全都耸肩缩脑,没一个吭气。

    “齐大人,今儿是你闺女百日宴,你这家主总该劝劝。”

    一位好心肠的悄悄挪到齐父身后,小声提醒。

    “旁人家事,莫插手。”

    齐父把双手缩进袖子里,摇头恍如拨浪鼓。

    姚公什么人物?

    天子二哥。

    第一大帅。

    他一跺脚,天子爷宝座都要摇三摇。

    谁敢在他盛怒之下多嘴?

    “齐大人,你也忒见外了,那地上爬的,可是你未来女婿啊。”

    齐父忍不住翻白眼。

    他自己哪里想要这女婿?分明是被硬塞过来的。

    那年姚公找他对酒当歌侃风月,酒到半酣,说了一句话:

    “齐大人是读书人的先驱,当年你游学传书,授得门生广布,有道是文人的笔,将军的戟,我姚家这一脉,崛起于兵府,腥气太重,需要找个屋藏墨香的文人之家来平衡一下。”

    听了这番言语,齐父冷汗淋漓,湿透背衫。

    这莫非是在警告他别太张扬?

    真是冤枉!

    自从入聘进宫以来,他干的都是文稿编撰工作。

    有个文宰头衔,根本没啥权力。

    他也极其自觉,避免涉入核心,只跟领导下下棋说说闲。

    看起来,姚公还是不放心,更不希望他跟上面走得太近。

    可两边都是“上面”,哪个齐父都得罪不起。

    只能提心吊胆走中间。

    谁知道,夫人怀孕的消息刚传出去,姚公就来提亲了。

    那时,可还不知道肚子里是男是女呢!

    打心眼儿里说,齐父相当不愿高攀这门亲事。

    因为跟姚家结亲,相当于站队。

    不妙,真的不太妙。

    可再不妙,也抵不住自家夫人喜欢,而且是喜欢到不得了!

    既然夫人看好,还有丈夫说话的份儿吗?

    夫人中意比啥都重要。

    只是齐父自己心里的不喜欢和不乐意,无论如何也改不了。

    所以对眼前这个强买强卖过来的女婿。

    自然是爱不起来。

    对自个儿不爱的事物,不情愿冒险维护。

    “齐大人,姚公的脾气你也知道,万一他一时冲动,不留神把大公子给打坏了,难保不迁怒旁人,这可是在你家娃娃的百日宴上,你说会不会……”

    “哎呀!”

    齐父经此提醒,回过味来,义无反顾冲上前,从后抱住姚公的水桶腰。

    “姚公手下留情啊!”

    “齐大人,你让开!这孽子,不打不成器!”

    姚公被齐父抱着,上半身施展不开,抬脚猛踹。

    这夺命连环脚,立时就把他亲儿子踹得脸上开花,眼珠翻白。

    看着十分不好。

    齐父心说踹仇人也没这么踹的。

    虽然不喜欢这孩子,也实在于心不忍。

    可他一介文弱书生,哪儿挡得住姚公这匹久经沙场的悍马?

    险些被一肘子戳上脸。

    连忙放开了手,几大步退到安全地带。

    心想也算尽力了,能不能活过今天,全看孩子自己造化。

    就在这危机当口,侧门外传来一串细碎脚步。

    一女子从屏风后闪出,踏水逐波晃到厅堂中央。

    横身插在姚公和那倒霉孩子中间。

    把怀中襁褓托举过胸,正对上姚公那只在空中晃荡的老拳头。

    齐父一颗脆弱的小心脏,差点没破喉而出。

    因为这名胆大包天的女子,正是他奉若九天仙女的宝贝夫人。

    而这位九天仙女手中“咿咿呀呀”似在学语的女婴,更是他视作天海明珠的宝贝女儿。

    “夫人!”

    他禁不住喊了一声。

    正待上前,却见姚公把握出青筋的拳头给松开了。

    大张五指,缓缓落在裹婴布上,轻轻拍了两下。

    女娃娃弯起眼睛,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融雪抽枝、极招人疼的一笑,立时就让姚公把一团怒气,变化作一团和气。

    “瞧瞧那没出息的小子,找个茬儿就要当逃兵,还吃不得我说他几句,让弟妇见笑了。”

    齐夫人把孩子抱回怀里,单手兜着,不急不缓行了一礼,说道:

    “是愚妇我,冒犯了姚公与诸位大人,若姚公不弃嫌,还请让愚妇带大公子下去歇息。”

    夫人身形高挑,体态柔惠。

    戴顶时下流行的飞燕帽子。

    青花罩自帽檐垂下,将她面貌遮得严严实实。

    众人瞧不清她这会儿是何神态。

    但观她背板挺直,立于风暴中心。

    面对姚公,丝毫不怯。

    如此劲松之姿,只叫在场众多大老爷们儿自惭形秽。

    姚公对夫人极是客气,转头冷冷扫了一眼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儿子,狠声放话:

    “今儿看在你外姑、外舅的面上,且饶你,回营后,自去吴将军处领五十军棍,莫让人污蔑老子徇私枉法!”

    说完,再不多看一眼,回身,一把搂住战战兢兢的齐父。

    搭肩拖回桌,继续谈笑痛饮去也。

    就好像痛殴长子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齐夫人微俯身子,轻问大公子:“还行吗?要不要找人扶你起来?”

    “不用,谢夫人。”

    大公子爬起身,踉跄两步站稳了,用袖子擦去嘴角边的血迹。

    立姿如松笔直。

    “好孩子。”齐夫人点了点头,对他一招手:“跟我来。”

    大公子瞧不见齐夫人面貌,只觉得她的声音是自己从未听闻过的温柔慈爱。

    这轻柔的语调,就如同在他胸怀里注入一股暖流,让他冰凉的四肢百骸都渐渐暖和起来。

    于是也没多想,瞬即跟着夫人去了。

    齐夫人的院子里,没有秀木鲜花,只有一方一方的田地。

    不知种着些什么草物。

    田地中间有个茅棚。

    像是田户用来值守的房子。

    茅棚外田埂上,撑小凳子坐着个俏丫头,手里抓着把枣子在那嚼着。

    远远见夫人路过,忙起来鞠躬。

    游廊的台阶口,又有一名少女,扶着柱子张头探脑。

    这少女虽然穿着朴素,却不是寻常下人的装扮。

    见了夫人,连忙迎来相扶。

    齐夫人唤她“文姜”,对她说:

    “你去叫丫头采几片蛇竹叶子,摘几片赤桑枝子,拿到我房里来。”

    文姜斜瞅大公子一眼,细声道:“带他进房,不合适吧。”

    “他是我半子,我女儿的夫婿。”

    “那也还没成呢!”

    文姜见夫人不避忌,也就扬声直言:

    “再说了,按规矩,这月头的娃娃,是不该见客的。”

    齐夫人沉默片刻,语带笑意:“哪儿那么多话?快去。”

    说完,不再理她,腾出一手,抓住大公子的胳膊,拉他上了台阶。

    文姜原地跺了两脚,一扭身,蹬着步子往田里去了。

    齐夫人带大公子进房,直接入了内帐,让他好生坐在桌前。

    把女儿放进床头摇篮里,转身倒杯热水,端给大公子。

    大公子连忙又站起身来,双手捧过杯子,受宠若惊道:“夫人不忙了。”

    齐夫人坐在床沿,微偏过头。

    虽有纱罩遮面,大公子仍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始终在自己身上盘旋。

    也不知是在观察,还是在估量。

    瞅了许久,齐夫人问道:“今日为何而来?”

    大公子手忙脚乱地从腰包里拽出一串黄铜链子。

    那铜链子上串了数枚粗磨骨制的坠子,坠子中间挂了一个油润光滑的小铜饼。

    “我来,是想送礼。”

    “送礼?你离营而来,惹你父亲发怒,只是为了送礼?”

    “那当然了,百日是个大日子,父亲早早投我入营,让我误了她的初生和满月,再误下去,只怕咱夫妻俩要见不着了。”

    “怎么说?”

    “吴将军告诉我,父亲铁了心要遣我去北营,那地方老远了,轻易回不来,恐怕长久不能相见,总要留个心意。”

    齐夫人笑了一声:“我这孩子,还未入你家门,你急什么,说不准十几年过后,你另有心思,这门亲事,若你另有心思,确是勉强不来。”

    大公子一听,有些慌了,连忙说道:“她已是定下给我的了,我心思绝不改。”

    齐夫人叹了口气:“可她不是物件,你有想过她的心思吗?”

    大公子顿时就被问住了,半天答不上话来。

    当时父亲说给他定下一门亲事。

    他也不大清楚其中的意义。

    虽然父亲是用命令的口吻迫使他接受。

    他自己本身倒并没有不乐意。

    只觉得是拥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还颇为期待。

    未曾想过这样“东西”其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即便现在刚出娘胎,像颗小豆子一样。

    但这小人终究会长大。

    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

    两个人的想法不可能都一样。

    一旦发生冲突,该以谁的想法为准呢?

    齐夫人任由大公子绞尽脑汁去琢磨,她自轻轻摇起小床。

    一会儿文姜把药材拿进来,她便着手料理草药。

    熬煮滤汁,以净布蘸取,敷贴在倒霉孩子的伤处。

    直到把所有创口都处理完毕,大公子才回过神来,却仍是浑浑噩噩。

    毕竟他此前从没接触过这些问题。

    在他的生活里,只有命令和接受命令。

    他自己的想法不重要。

    他已习惯了,也不大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便实说:

    “若以后,她有别的心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我不想她有别的心思。”

    齐夫人被这耿直的回答逗得直笑。

    伸手拍了拍大公子的脑袋,顺便把他乱七八糟的头毛给理了一下。

    “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尽可能,使她不再有别的心思。”

    “夫人请直言,我定努力做到。”

    “往后你视她,要如同长兄对胞弟,要如同亲母对子女,要如同师长对爱徒,要如同对待只属于你的唯一的亲人,你可能做到?”

    大公子没有立时回应,而是把齐夫人的话来回品味了几遍:

    “我母亲不常见我,我不知她所想,我也不是我老师的爱徒,但我有个胞弟,我视我胞弟极重,我承诺,我会如长兄一般爱护你的女儿,就像待我弟弟一样,好生照顾她,保护她,为她所忧,为她所虑,往后她就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齐夫人“嗯”了一声,没有明确表示。

    指了指他手里那件礼物。

    “你这链子上的铜饼,是叫人手砸的?”

    “这可不是饼子呀,是个脂粉盒子,我自己做的,每处都尽力打磨,不会伤了小儿皮肉。”

    “甚好,金器珠饰,都不及你开石凿铜的手艺,去,你亲手给她戴上。”

    大公子心头一乐,按着桌子站起身来。

    刚迈出一步,文姜更快,闪电般护在摇篮前方,一副不情愿他靠近的样子。

    “方才阿姐出去那一趟,怕是让孩子受了惊,最好,别再受扰。”

    大公子听她言语之间带有埋怨,便道:“无妨,交给夫人一样。”

    便向齐夫人递过去。

    “别急。”齐夫人按了按手,示意他暂等,转而反问文姜,“对女子而言,什么规矩,能大过自己的夫君?”

    文姜一时无言应对,也是没想到姐姐会突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你记住,我这唯一的女儿,已许给了别人家,她必须事事以夫为重,你要明白其中的道理,让开吧。”

    齐夫人态度温和,语气却异常坚定,坚定之中,甚至还透出一股不容质疑的严厉。

    文姜不敢违逆,只能乖乖退开。

    齐夫人亲自带大公子到摇床前,打开裹婴布,让大公子把他未来媳妇儿从头到脚看个仔细。

    大公子把脏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又把那串项饰在手心里焐了一会儿。

    焐得温热了,才小心翼翼地,套在娃儿绵软肥嫩的脖子上。

    就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小娃娃突然伸手往上一捞,握住他一根指头。

    大公子当众被父亲拳打脚踢,内外皆伤,正憋着一肚子情绪。

    这时,被闺女的小手握上,从指尖一直热到心窝子里。

    就好像满心的委屈得到了安抚,竟怔怔然落下泪来。

    这泪,夹裹着他脸上的血腥和苦药,滴在婴儿额心。

    他忙要用手去擦。

    手伸到一半,看着自己粗糙起皮的掌指,又怕弄伤宝宝娇嫩的皮肤。

    僵着不敢动了。

    文姜见状,慌忙抽出丝巾,擦去宝宝额上污秽。

    顺势把大公子推远了些。

    齐夫人见她行为无状,倒也不加训斥。

    只是找了些差事,把她给支了出去。

    文姜离开后,齐夫人打开衣箱,取出一个小盒子,搁在桌上:

    “听说你要去北营,正好我母家有人在那边做买卖,劳烦你替我捎个家书过去,等你将来在那里立住了脚,还要你多多照顾。”

    “这是当然,不知我该如何寻到他们?”

    “你先把这盒子打开看看。”

    盖子一开,大公子吃了一惊。

    内中装的,竟是一截骨头。

    是一截人的脚趾骨,趾尖已有些泛黑。

    在骨关节处扣着一圈圆环。

    这圆环似是玉石雕成,镶有五彩碎晶。

    应是个指环,死死地卡住骨头。

    把那脚趾骨都卡得畸形了。

    “这是……”

    “一件信物,你见到他们,把这信物示出,他们自然知道是我,你到北营以后,记得常常传信给我报平安,我还有些交代,只是现在没想好,等想好了,连同他们的住处与家书一并发给你,那家书,是用我族文字书写,你要学会读,我做了些对照用的字牌,就放在盒子下层,你自己辨识,可否?”

    齐夫人出身异邦这件事,知情者极少。

    因她样貌与本地人差异颇大,见外客时,总以纱罩遮面。

    虽然这一朝对女子的束缚已不像前朝那么严苛。

    但“行不露面”依旧被视为女子美德。

    对齐夫人藏头掩面倒也不觉奇怪。

    甚至还引为一桩美谈。

    大公子自然不清楚齐夫人的身世。

    这会儿听夫人提到“我族”。

    并不觉得多诧异,更没几分好奇,就这么接受了。

    只因夫人对他好,是哪里人都不重要。

    夫人说什么话他都乐意听。

    要他做任何事,都是该的。

    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无二话。

    大公子盖上盒子,小心收好,对着夫人端正一礼,拍胸膛保证:

    “夫人的交代,晚辈必将用心完成。”

    隔日,大公子挨了五十军棍,屁股开花。

    被吴将军免了操练。

    只能撅着大腚,趴在硬板床上哼唧。

    实在闲得没事儿干,就把齐夫人给的那盒子摸出来反复观瞧。

    他想这指环定是在某人出生时就被套在脚趾上。

    那人慢慢长大,脚趾却受指环限制,难以生长。

    才使那一截骨头变得畸形,甚至跟指环粘在一起。

    若要取下指环,非得把脚趾头给剁了才行。

    可这玩意儿,怎么竟能当成族人相认的信物呢?

    难不成是那一族的祖先在临终前把这截脚趾头连同指环一起剁下来,馈赠后代?

    又或是族人从祖宗遗骸上取下来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开穴盗墓时偶然获得,便当作宝贝传了下去。

    这玉指环整体呈棕黄色,乍一看不起眼。

    细看之下,外层隐有雪片云纹,内中橙红丝络交缠。

    触感湿润温厚,质地坚硬带韧。

    应是稀有之物。

    大公子从早上一直胡思乱想到中午,也没琢磨出个正经事由。

    昏昏沉沉正待入睡,外面传报说姚公来了。

    大公子精神一振,随之而来一股委屈在心里油然而生。

    自打他下基层后,父亲一次也没来探望过他。

    他日夜盼着。

    盼来一顿怒骂也好,盼来一顿教训也罢。

    总胜过漠不关心。

    大公子藏好盒子,二话不说,忍痛爬下床。

    束发整襟,端正跪在帐口迎接老父亲。

    姚公入帐,见了儿子,轻描淡写说了三个字:

    “跟我来。”

    也不问他伤势,掉头出去。

    大公子一团炙热的心,被这一盆凉水泼得连火星子都不剩。

    没奈何,只能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跟过去。

    姚公引着大公子入刑场。

    刑台上跪着一个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男子。

    双手被反绑身后。

    因头罩麻袋,瞧不见样貌。

    旁边,拄刀立着一个刽子手。

    姚公登阶而上,从那刑者手中取过大刀,转交给儿子。

    指定那蒙头的男子,冷冷下令:

    “你来行刑,斩了他的脑袋。”

    大公子心里咯噔一跳,双手握刀,不知所措。

    “他是何人?”

    “一个罪人。”

    “为何……要我杀他?”

    “废话!还不听令行事!”

    大公子练过刀,却从未杀过人。

    连小鸡小鸭都不曾伤过。

    他其实不想当兵,也不爱争斗。

    如果有得选择,他想当个工匠。

    做些能逗自己开心的小物件儿。

    入朝为官也可。

    最好能在岳父手下谋个文职。

    可他没有选择。

    父亲答应过,只要他能独当一面。

    弟弟就不必从军。

    倘若长子不中用,就该次子顶上。

    此刻,大公子只觉得手中的刀如同肩上的担子。

    千钧之重。

    他注意到刀刃反光隐有黑红之色。

    可见这把刀不知饮过多少人的鲜血。

    即便保养得极好,也洗不尽渗透刀身的血色。

    那罪犯的脖子,细而长,鹅颈似的。

    干巴巴的外皮裹着筋脉喉管。

    似乎中间早已没有血肉。

    可他的喉结还在上下滚动。

    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姚公把大公子推到那人身前,厉声催促他动手。

    大公子只觉得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父亲的声音,好似天边闷雷。

    重重击打人心。

    滚雷般的呼喝声震得他脑袋发晕

    视线逐渐模糊,几乎不能思考。

    这个状态持续很久。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但必定是他亲自动的手。

    因为当他清醒时,刀还握在手里。

    刀尖滴着血。

    那罪人已然倒在血泊中。

    头顶烈阳炙热,却下起瓢泼大雨。

    雨水冲刷着鲜血,在脚底流淌。

    湿热黏腻,说不出的恶心。

    “没有一刀断首,不够坚决,也不错了。”

    姚公面露微笑,舒展五指,可称轻柔地按在儿子头顶。

    这是大公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父亲褒奖。

    他本渴望得到关怀和肯定。

    可这一次,完全没有。

    “就当是去北营之前,为父送你的饯别礼,记住,往后你要活着,许多人便会死,若你死了,万事皆休,好自斟酌。”

    姚公的训诫似远来一缕轻风。

    大公子耳里充满了“哗哗”的雨声。

    眼中漫天落雨,变成红色。

    猩红的雨点子砸在地上,汇聚成一片血海。

    他木然俯视下去。

    那罪人沉浸在红色汪洋里。

    左脚——缺了一根脚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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