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传逃离
1927年夏乐洮城
“嘟嘟。”汽车声响起。
身穿黑色制服的司机，打开了车门，快步走了下来，恭敬地把后车门打开。一位穿着藕色倒大袖上衣，黑色裙子的女学生，从车内走了出来。她二十岁上下，留了一层薄薄的刘海，扎着两条麻花辫子，斜跨着一个藏蓝色的书包，上面绣着一朵朵洁白的玉兰花，整个人看起来素雅清丽，还带着一丝书卷气。
她有着一张白净的鹅蛋脸，新月眉，丹凤眼，鼻子高高的，嘴唇饱满，是一个极为漂亮的人物。
她手里拿着两本书，慢慢地往云家大宅走去。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楼，白色的墙体，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种了一小片红白玫瑰，芳香扑鼻。
进了屋里，看见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坐在欧式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法语书。这男子一身银灰色的条纹西服，里面搭了一件白色衬衫，配着一条黛蓝色的领带，上面有一个闪亮的钻石领夹。脚下的白皮鞋，洁净如新，像是没有沾染过一丝尘土。
他用发蜡梳了一个大背头，两道剑眉乌黑浓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着一丝忧郁，高直的鼻子下，嘴唇厚薄适中，组合在一起，却是那般得俊俏。他的皮肤白皙细润，甚至可以说是苍白，有着一种病弱的美感。虽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但是看起来，像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
可惜了，他是个残疾人，双腿不能动，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了。
云芷兰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地说道：“大哥，我回来了。”
云翊星合上书本，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回来了？上去换身衣服，洗洗手，然后下来吃饭。”
“哎！”云芷兰笑着应了一声，慢慢地走上楼去。转过身，她眉头紧锁着，脸上带着一丝痛苦与纠结。
推开房门，里面摆着一张老红木仿铜管欧式大床，挂着雪青色的蕾丝蚊帐，铺着一床丁香色暗纹丝绸被，下面是一张凉席，以及一张软绵有弹性的床垫子。
云芷兰站起床边想了想，理了理床上的被子，然后弯下腰，从床底下摸出了一个雕花榆木盒。她仔细一看，早上出门前，夹在盖子里的头发还留着。可是，盒子摆放的位置却被移动。她摆的时候特意量了，距离墙壁是两只手掌的距离。
半个月前，她发现自己的日记本被人偷看了。她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编造一些事情，写在日记上面。又吩咐小梅，以后不用打扫她的房间，她作为一名大学生，新时代的女性，要跟她的同学一样独立自强，学着做家务，以后更好管家。
这几句话，她也写在日记里。
现在，有人动了她装日记的木盒，但是头发摆放的位置，连多出来的头发长短，都还原到一样。
她放下木盒，看向自己的书桌，在右手边放着一摞书，叠得整整齐齐的。只是，上面放着两只精致的发夹，像是随意摆放着。
云芷兰眯了眯眼睛，根据书本封面上的字，发现小蜻蜓发夹的位置，微微偏移了一些。
她伸出手，在书桌上摸了摸，捡起了一颗比米粒还小的南红玛瑙珠子。这颗珠子，她夹在两本书之间，只要书被人拿起来了，珠子就会滑落下来，却不会发出什么响声。
她拿起了四本书，露出底下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大学里的女同学婉芬，约她周日去公园玩。
这封信，也是她特意准备的。
真正有问题的信件，她已经销毁掉了。
云芷兰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难看。沉思了一会儿，她跑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换了一件青碧色的倒大袖旗袍，下楼吃饭去了。
饭桌前，云翊星坐着位置上，低垂着眼，不知道想什么。云芷兰暗地里观察一下他的脸，嘴边含着一抹微笑，一如既往的温婉可人。
“可以开饭了。”云翊星温声说道。
“是，大少爷。”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回应道。这是沈管家，跟在云翊星身边二十多年，忠心耿耿。
一道道香气四溢的菜肴摆在桌上，红烧狮子头、蒜蓉蒸虾球、葱爆牛肉、清炒菜心、豆腐蘑菇汤等等。
“小姐，这狮子头是大少爷知道您爱吃，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沈管家笑眯眯说道。
云芷兰甜甜一笑，对着云翊星说道：“谢谢大哥。”
她站起身来，亲自盛了一碗豆腐汤，递给云翊星。
云翊星接过汤，看着她说道：“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今天学解剖兔子，有些同学觉得恶心别扭，被老师批评了一顿。我们学校有位留洋回来的吴老师，讲授骨折与脱臼的课，教了我们两种祖传的正骨手法。听说，他祖上出过御医，十分厉害。”
云翊星“嗯”一声，缓缓说道：“你要虚心跟老师学习。学到好本领，吞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那是，我觉得学校里的老师都很厉害呢！”云芷兰笑着说道。
云翊星没有回答，低下头，安静地吃饭。他因为身体不好，吃的饭菜比较清淡，只夹了几块牛肉，吃了几条菜心。
云芷兰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他的碗里。
“哥，你多吃点儿。”
云翊星嘴角微翘，露出一个笑容。
“好。”
他又喝了一碗汤，用手绢擦了一下嘴，说道：“半年前，老宅翻修了一遍，家具也换了一些新的。等到周末放假，你跟我回去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云芷兰手顿了一下，回一句：“今个周末，同学约我去公园玩呢，不如改为下周日？”
“也行。”云翊星打量一下她的脸，淡淡地说道。
白棠村里的老宅，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年。那里有她的回忆，也有她的秘密。如今她在县城里，住着小洋房，却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若是可以的话，她并不想回老宅。
她抬起头，看了云翊星一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心一惊，轻轻地放下碗，吃了半盏清茶，软声说道：“我吃饱了。上楼做功课去了。”
“去吧。”云翊星的声音很温厚，听上去不喜不怒。
云芷兰握了握手绢，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要逃了。
十八岁那年，下着小雪的冬日，她跟云翊星坐在沙发上，肩膀挨着肩膀，靠在一起看书。两人的大腿上，盖着一张毛茸茸的厚实羊毛毯。她在惬意舒服的午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东西，在轻轻地碰触自己的额头，脸颊，以及嘴唇。
她忽然从梦中醒来，看见云翊星正闭着眼亲吻自己。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看得出来，他非常紧张。
两人靠得极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香味，传到她的鼻尖。
她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了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后来，她的脑海里，总浮现他那个忧郁委屈的表情。两只眼睛里，有说不出的伤感之意。
她的心，混乱极了。
八岁那年，云翊星捡到了饿晕在路边的自己，救了她的命。她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恰好，云家催促云翊星成婚，强迫他迎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云翊星自然是不乐意了，为了报复云家当年抛弃他，他把八岁的云芷兰迎娶进门，当了自己的童养媳，只为气一气那群伪君子。
一直以来，两人都以兄妹相称，相处得很好。在云芷兰的心里，他是宽厚仁慈的兄长，供她读书，教她做人的道理，给她提供优越的生活，香车宝马，锦衣玉食，一直护着她成长。
她如果是个善良的人，就应该学会感恩，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不过是一个身体，他想要便给了他，把命也还给他。
可是，她犹豫了，她不甘心，也分不清是亲情还是爱情。
只能远离他了。
她回到房间里，锁上了门，翻出一个棕色小皮箱，擦拭干净后，摆在地上，又找了一个墨灰色的大布包，上面绣着两朵白梨花，这是随身背着的。
因为做好了准备，她的头脑无比冷静。她条理清晰地把换洗的衣物用具、出门用的常备药，一铁罐的饼干，一件雨衣，两本医书，装满茶水的水囊，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这药物跟饼干，她没有藏起来，因为知道有人在搜她的房间。反而找了一个木箱子，画了“红十字”的标志，装了林林总总的药品，放在房间显眼的地方，已经放了半年有余。一个医学生，在房间放个小药箱，也很正常。
那罐饼干，放在床头柜上，看着是那么的自然。家里人都知道她爱吃饼干，一天不吃两口就浑身不舒坦。
她把手上的钱和首饰分为三份。一份放小皮箱里，一份藏在布包的暗格里，剩下的那份，她缝进了衣服里面，贴身带着。
只留了二十多元，放在手里，留作急用。
她把小皮箱塞进床底，布包收进衣柜里，然后打开了房门，拿出一套睡裙，洗了个澡。
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小梅敲了敲门，柔声说道：“小姐。”
云芷兰回道：“进来。”
小梅跟往常一样，捧着一杯热牛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云芷兰用手捂住嘴巴，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她揉了揉眼睛，伸手接过了杯子，喝了两口，便放在一边。
“谢谢。”她的头发随意披散着，带着一丝丝的湿润。她把身体往椅背靠了靠，神情有些疲惫，手里拿着一本书，用铅笔在上面划着句子。
小梅弯着身子，温声说道：“小姐，大少爷说了，让您早点休息，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别累坏了眼睛。”
云芷兰的眼睛还放在书本上，姿态慵懒地说道：“我知道了，再看两页，做好预习，我就睡觉了。”
小梅看了她一眼，欠了欠身，便退下了。
云芷兰见她离开了，凝神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远，确定小梅已经下楼了。她把书本搁在桌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过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手表，关了书桌上的灯，慢慢地钻进被窝里。
她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静静地想着逃跑的路线。
过了三盏茶的时间，有人轻轻推开她的房门，看了一眼，又轻轻地关上了。
云芷兰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像一只颇为警惕的花豹。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
这时候，整栋小洋楼都是静悄悄的，除了若隐若现的虫鸣声，便是云芷兰自己的呼吸声了。
她静待了一会儿，手脚轻轻地从床上起来。把窗帘拉开了一些，就着朦胧的月色，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了。
她拿起一根头绳，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衣柜，换了一身衣服，水蓝色的布上衣，黑色的长裤，脚下穿着一双舒适的软底黑布鞋，方便走路。
她把二十元，分别放进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里，以及鞋垫底下。然后，她斜背着一只墨灰色的布包，一手拎起小皮箱，踮起脚尖，像只猫似的往外走去。
走到房门前，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她拿出了一只怀表，里面有一张她和云熠星的合照。那时候她才十岁，留着一个学生头，穿着一条粉红色的洋裙，头上别着一只柳叶形的珍珠发夹。她微微扬起下巴，整个人瘦瘦高高的，已经有一点少女的模样。
云熠星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穿着一套宝蓝色的西装，头发三七分，梳得油光水滑。他温和地笑着，虽然脸庞有一些瘦削，上镜却很好看，是一个气宇不凡、丰采高雅的美男子。
云芷兰想起往事，脸上流露出一丝留念。把怀表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她如同一缕清风，穿过小洋楼，融入了黑夜里。